原来他自己一时心急,居然将两只筷子笔直地插进了面前的白米饭里。
路显扬又喃喃了一声:“卧槽。”
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将两只筷子拔了出来,“啪哒”一声扔到地上。
接着他才瑟缩地、缓慢地抬起头。
遗像变回了慈祥的笑容。
但香案上……还有血在往下滴。
镇长十分体贴地吩咐下人:“快去给这位大师再拿一双筷子过来。”
路显扬连连摆手道:“不用了,别吃了。说起来,我想问问,你爹下葬了吗?”
镇长:“还没有,灵堂就在后面,大师要去看看吗?”
说着他就掀开了幕帘,招呼众人进去。
万祺又震惊了:“??灵堂就在这后面??所以我们刚才就隔着一具尸体在吃饭?!”
镇长:“是,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与爹分开。”
拿玫意味深长地说:“你俩感情真好啊。”
镇长却叹了一口气:“我娘走得早,爹爹确实待我极好。”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灵堂。
一进门就有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感。
墙上挂满了白灯笼,随着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阴风而摇摇晃晃;香案上堆满了高塔般的香烛。空气里有种令人昏昏沉沉的熏香。
一大团白花,簇拥着一口名贵的黑色梨木大棺材。
镇长犹豫地望着那具棺木:“真的要开棺吗?他老人家不会责怪我吧?”
拿玫:“?搞笑了,你都在你爹面前吃肉喝酒了,还不敢开棺材?”
“好吧。”镇长干巴巴地说。
他又对着棺材鞠了两躬,念念叨叨地说:“爹您听到了,都是天师逼的,不关儿子的事啊……”
拿玫:“……”不愧是当领导的,甩锅水平一流。
棺盖被缓缓移开了。
眼前的一幕却令他们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这张熟悉的脸,依然让人脊背发凉的感觉。
不过几小时前,这张老态龙钟的脸,还在戏台下与他们若无其事地说着话。
如今的他却——
是一具尸体。
安详地躺在了棺材里。
路显扬:“真的是他。”
万祺:“所以之前跟我们说话的,到底是他的尸体……还是鬼魂……”
她越想越头皮发麻。
更可怕的是,这具尸体已经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他的脸臃肿而膨胀,仿佛密密麻麻的肿瘤,要从这张皱巴巴的树皮里钻出来。
手上的指甲也暴涨出来,乌黑而锋利。
拿玫:“哇哦,看起来是要尸变了。”
万祺:“今夜还是他的头七……他会不会……”
“会的。”拿玫说。
万祺:“那我们该怎么办?!”
路显扬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将他搬到义庄去?再将义庄的门锁起来,就像上次那样。”
“那可使不得,怎能去义庄呢?!那可都是孤魂野鬼的去处啊……”镇长闻言却脸色大变,连忙阻拦道。
路显扬十分严肃地板着脸:“只有今夜,今夜是他的头七。过了这一夜,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但今天你必须将他搬过去,否则……”
镇长:“否则什么?”
“否则你也要凉了。”拿玫说。
一时之间,镇长的脸上出现了极为挣扎的神情。他脑中的天人交战,几乎都具象化了。
但犹豫了良久,他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好吧。”
路显扬凝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幸好他答应了,我真怕他非要做个孝子,死也不肯点头。”
万祺却嗤笑了一声:“一听说要害自己的命,立刻就怕了吧?孝子也不过如此。”
路显扬望着这簇拥的白花,又摇了摇头:“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
“真正的镇长本是来找我们调查父亲在戏班暴毙一事;死人却先声夺人,刻意以鬼魂的形象出现,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戏班的僵尸咬人。”
“这是为什么?”路显扬皱眉道,“他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无人能够回答。
*
入夜了。
下人们沿着房屋撒了一层厚厚的草木灰,又在门槛边放上了丰盛的香烛与酒食。
布置这一切的老婆婆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凑近去听,她说的却分明是:“别回来、别回来……”
远处风声簌簌作响。
这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几乎要消失在风里。
拿玫:“行了,赶紧回去睡觉吧奶奶,晚上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开门。”
对方抬起头来,慢腾腾地看了她一眼。
老人的目光和死去的老镇长一样,苍老,疲倦又浑浊。
她点了点头,颤颤巍巍地离去了。
镇长迟疑地问道:“我爹今晚会回来吗?”
拿玫:“运气好的话就不会;运气不好的话……”
镇长却说:“倘若他真的出现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他注意到面前两人冷酷的眼神,又怂怂地改口道,“就、就看他一眼,我就只想知道他老人家是否还安好。”
拿玫:“呵呵,别操心了,他中气可足了。”
“是啊,一点都不像个死人呢。”路显扬心有余悸地说。
这时只有他们三个人还待在前厅里。房门紧锁,一片死寂。
他们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但又希望能无事发生。
无所事事的等待之中,路显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对镇长说:“其实我们今日去了戏班的地下室,在里面发现了相当多的尸体。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镇长一脸骇色地说:“什么?尸体?”
路显扬点了点头:“非常多的尸体,而且……似乎已经死了很多年。”
拿玫忍不住吐槽道:“等下,你们真的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聊这种事?!”
镇长却还在震惊中:“这、这……”
“既然如此,”他叹了一口气,“我就与各位大师讲讲那座戏楼的故事。”
重头戏来了。
众人精神一凛。
“其实,想必各位也早已经看出来了,那座戏楼……荒废了多年。”镇长说,“我听我爹说,那座楼里出过事,死过人。但事情发生得太早,已经无人记得了。”
“镇上的人不听戏已经很久。我也很奇怪,这戏班为何偏偏要来我们这里,偏偏要那座戏楼。就好像……”
他声音微微发颤,十分困惑地说:“就好像他们早已知道这一切的存在一样。”
路显扬:“然后呢?”
镇长:“然后……戏班子夜夜开张,但是并没有人去听。最初还有几个人好奇,但很快就又传出谣言,说是那栋楼里不干净,有怪事。久而久之……”
拿玫:“你的意思是,虽然戏班子每天都在唱戏,但其实根本没有观众的?”
镇长点了点头:“大致如此。”
万祺:“卧槽,这戏班也太可怕了。”
拿玫:“是啊,太可怜了。”
路显扬:“什么可怜?”
拿玫:“Valis太可怜了。他唱得那么好,怎么根本没人去听的?!”
路显扬:“……”
但拿玫已经忍不住脑补出了那幅画面。
Valis独自站在戏台,一束光打在他的身上。
他全情投入。
但是他没有观众。无人为他喝彩叫好。他从头到尾都是孤身一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唱下去?
她又忍不住想起临别时他说的那句话。
“我只会这件事,我也只能做这件事。”
这如同一支带刺的玫瑰,划过了拿玫的心头。
她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
他们又在屋子里枯坐了不知多久。
久到都已经无话可聊,拿玫也打了好几个哈欠。
路显扬迟疑地说:“这么晚了,也许他不会来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春闺梦》!也许他是去了戏院。”
镇长有些恹恹地说:“这、这不能吧大师?爹连儿子都不看了,直接去听戏?”
拿玫:“见戏忘子。”
万祺:“……”
但就在此时,他们都听到一声“吱呀——”
大门似乎被轻轻地推开了。
镇长小声道:“是他来了吗?”
他作势要站起来,却被路显扬一把按住,还捂住了他的嘴。
路显扬试图与他进行一段神秘的对话。
路显扬:你要干什么?!外面很危险,不许出去!
镇长:?
路显扬:你听不懂人话吗哥?!
镇长:???
两人大眼瞪小眼。
万祺:“噗。”
她带着笑意,转过了头去。
一声尖叫冻结在了她的喉咙里。
窗户外面有人。
那一道人影的速度极快,鬼魅般一闪而过。
万祺惊恐地伸出手去,指着窗户,却依然不敢发出声音。
镇长此时终于挣脱了路显扬的桎梏。
他站了起来,对其他人更小声地保证道:“我只是看我爹一眼,我保证……我不出去,我只看看他老人家好不好。”
他站在了纸窗边,用一只沾湿的手指戳出了一口小洞。
小心翼翼地将眼珠凑了上去。
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庭院里空空落落,贡品还好好地摆在地上,半点没有被人碰过。
门开了一道小缝儿。
一只黑猫突然从屋檐上高高地跳了下来。
又身姿轻盈地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喵呜——”它发出一声近似于婴儿啼哭的猫叫。
“原来是野猫啊。”镇长说。他收回了视线。
但在脖子缩回来的一瞬间,他的余光却瞥到了——
月光之下,铺在地上的一层厚厚的草木灰上爬满了凌乱的、笨拙的脚印。
而脚印的方向,分明指向了……
正厅。
第42章 旱魃(12)
在看到那些凌乱的脚步的一瞬间,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一种难以形象的恐惧感顺着脊柱一直往上爬。
这很奇怪。
他明明一直想要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他、他来了。”镇长回过头来,无助地望向其他人, 颤声道。
他并没有意识到, 这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声音。
下一秒,十只锋利的爪子从窗外暴涨出来——
将他整个人硬生生地拽出了窗外。
“咚!”
他狠狠地砸到地上。
头昏眼花之中,他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脸。
那张脸比白日里棺材里他们所见到的——还要恐怖。
焦炭一般青黑的脸上,数道血痕如同地狱的熔浆。硕大的眼珠和蜡黄的牙齿都外凸了出来。
他几乎已经很难从那张脸上辨认出……属于父亲的音容笑貌。
对方用力地掐着他, 淬着毒的十指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他的脖子里。
他能听到血液在汩汩地流出来。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到了重叠的黑影, 耳边一阵阵轰鸣, 肺部也快要炸开。
他难以分辨自己是在因失血而死,还是……因为窒息。
但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他依然在用力地仰望着那张陌生的、可怕的脸。
他想要说:“爹、爹,是我啊……”
但那声音都冻结在喉咙里。
他只发出了血泡泡一般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 其他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终于冲出门外时……
只看到一具狰狞的尸体。
他直挺挺地躺着, 嘴唇发绀, 眼睑开始渗出血来,犹如一团破碎的生五花肉。
但他的脸上不止有惊惧, 同样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悲恸。
这矛盾的神情,也使得僵硬的脸更加扭曲。
拿玫俯视着这张脸,只觉得这神情似曾相识。
她突然间伸出手去,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
她翻到了第二页。
上面赫然写着:“僵尸会杀死最亲近的人。”
路显扬四下张望。
庭院里一片死寂,摆在门槛边的香烛酒食与贡品一动未动。
“他已经走了。”他说。
万祺难以置信地说:“所以他大老远回来, 就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