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用温柔笃定的目光看着她。在她喃喃说出这些破碎的句子之后,他面上那点浅浅的笑意如涟漪泛开,刹那彻底点亮了他的眼睛。
“你不开心我对你好?”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说过,你想要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温柔地对待。阿沐,我心悦你,便想让你快乐。”
――姜月章,我想要一个情郎。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人温柔地对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裴沐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怔怔想,对,这是她说过的话。
她试着回忆当时为什么说这些……是夜色太深激发了恐惧?是月色太朦胧牵起了回忆?还是别的什么,又能是别的什么?
“不,那只是随口戏言,你不要当真……”她的声音虚弱得自己都能听出。
他却认真许诺:“不论是真是假,不论你接不接受我,我都会这样待你。你开心,我就也心满意足。”
她怔怔地站着,怔怔了不知道多久。
无数混乱的想法在她心中撕来扯去。它们搅在一起,一时这个声音更大,一时那个吵得更厉害。但渐渐地,它们最后交织在一起;那些冗余的东西褪去,而最终剩下的只有――
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如果他就是这么执著,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了,告诉他真相是最正确的做法。
没错,对,她要告诉他。她要告诉他,她的姐姐是申屠遐,就是杀他的人。他喜欢谁都不能喜欢她……
然后,他会杀了她吗?
裴沐几乎都要开口了,可这个突如其来的、看似寻常的推论猛一下慑住了她。她在脑海中凝视这个想法,如同凝视一只危险的猛兽,以至于她心中升怯,一时竟然不敢去触碰。
告诉他真相……然后,他会恨她么?肯定会。他说过,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
他原谅谁都不会原谅她,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打算原谅任何一个人。
可那又如何?世上恨她的人何其多,多姜月章一人也算不得什么。告诉他,她该告诉他。之后如何做,那是他自己的决定。
裴沐狠狠一掐掌心,掐出一点湿润的痛意。
她竭力保持镇定,开口说:“姜公子,有件事我想……”
“什么?”他不以为意地侧了侧头,又蹙眉,“怎么脸色更差了。稍微忍耐一下,鸡汤还要过会儿才好。”
鸡汤……?
裴沐像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看向四周。这时,她才发现周围景色已经截然不同。刚刚在她千头万绪时,她已经被姜月章牵着,走了好长一段路。
此刻,她正坐在树荫下。这是一棵石榴树,燃烧般的榴花已经凋谢,枝头藏着一粒粒小小的、未成熟的石榴。
火已经生好了,石锅也已经架好,里面翻滚着清洗干净的山鸡,还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药材。
已是盛夏,可四周并不炎热。香味飘在温度适宜的风里,和阳光一起带来一种让人安心的熏熏然。
裴沐又恍惚了一下,才匆匆抓住那一丝镇定的尾巴,强笑道:“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比你的身体更要紧?”
姜月章不以为然。他忙着在另一头处理食材,只能用目光安慰她;他眼中有淡淡责备,有摆脱不去的冷淡和死气,剩下更多,却全是柔和之意。
“你若有哪里不适,便同我说。我终究是医者,便是不能即刻治愈,也总有法子替你缓解。”
“我,我……”
她这一生,拥有记忆以来,还从未有这样期期艾艾、结结巴巴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喜爱么?这份喜爱又有多深?
因为恐惧么?她又在恐惧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申屠遐是我的双生姐姐,这一句话为何说不出口?
“我……”
他注视着她,神色中的担忧益发明显。
“很不舒服么?让我瞧瞧。”他干脆放下手中的野果,起身过来,又向她折腰。他深灰色的发辫垂在一侧,几缕挣脱出来的碎发随风而动,荡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像一丝丝的乌云在茫茫雪地上起伏。
裴沐心中那些混乱的声音重新生出、纷至杳来,它们在她脑海中吵闹不止,越吵越厉害,最后――轰!像术法将山石炸碎。
她什么也不去想了。
“……没什么。”她喃喃说着,并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她将脸埋进他的衣衫里,小心地闭上眼。
“我是想说,我不喜欢在鸡汤里加栗子。”裴沐轻声说。
他愣了愣,如释重负地松开紧绷的身体,好笑地拥着她:“原来是这事。上次我就发现了,你不爱食栗子。这回我换香覃来炖,不叫你食不下咽。”
她顿了顿,然后将他抱得更紧。
她活了二十四年。人生的前十六年,她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得像一具没有自己想法的行尸走肉。接下来的八年,她在外游荡,自由自在,连迷茫也很自由。
“我其实,我其实……”
他身体微僵,语气开始有些慌乱:“阿沐,你……你哭了?”
他想来看她,但她抱他抱得太死,简直像小孩子死死抱住什么心爱的东西绝不放手。她用力咽下一点哽咽,颤声笑道:“都怪你。我其实都忘了……我原来想要有人对我好……”
他像是有些怔住,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息。
那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分明是冷冷的温度,恍惚却又有夏日烈烈的暖意。
他声音里那一丝温柔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阿沐,我心悦你,便会尽我所能对你好。”
裴沐却忍不住再次呜咽了一声。她听见心中堤坝崩溃的声音,所有的良知的束缚、理智的呼喊……统统都离她远去了。
十六年。八年。二十四年。
每一天里,都没有遇见过哪个人,比他对她更好。纵然她只认识了他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可他仍然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所以……
……如果,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会对她这么好了。
她心中隐约有人抽泣了一声。像是一个小姑娘,在很多年以前,在病痛中发出的一声无助的抽泣。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的事。她知道。
但她还是惶恐地告诉自己:只多一天。她只再多瞒他一天。明天,明天她就说出真相。
然而,当她僵硬地坐在原地,任他忍着笑给她擦眼泪,又舀来鸡汤,吹凉一勺递给她喝……
裴沐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让她异常恐惧的事实――
也许,那个“告诉他真相的明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是申屠家的人,她身上流着申屠家自私的、冷酷的、贪婪的血,到死都不能真正摆脱。
她狠狠一闭眼,将鸡汤重重咽下。
我会还你的――她不知道在对谁说这句话,反复地说,像是强调,又像是哀恳,也像一种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语。
……我一定会还你的。
……
接下来几天具体如何度过,裴沐魂不守舍,全凭本能行动,几乎没有留下多少记忆。
她以为自己没有记忆,但其实假如好好想一想,又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自己问他:“你说复活要用烈山陵中的乌木灵骨,要用仇人的心头血浇灌才能服用……申屠家的人都没了,你要用谁的血?”
每次提到“申屠”二字,他的神色便陡然阴沉,眉眼中潜伏的戾气如尖刀刺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将她揽在怀中,缓缓抚摸她的头发,冷冰冰地默然片刻,才道:“阿沐,我若说了,你不许同我生气。”
浅淡的温柔之外,那一点隐隐的霸道又浮出水面。
现在,她却只觉得他可爱了。
她说:“不生气。”
她答应地太轻易,反而让他微愣,侧头看她一眼:“我还以为……”
裴沐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很微小,很克制,一点不是她惯常有的那种懒洋洋的、散漫的笑。
他定定看她,忽然来她唇上偷亲了一下。接着,他的神色如寒冰消融,显出柔雅的底色。
“我先前收集申屠家的血脉,可惜到手的都是些微薄无用之血……即便不还回去,也无甚大用。”他说,“因此,我稍稍将它们提纯,得到了一滴精血。”
他右手摊开,掌心里一粒圆滚滚的剔透血珠自行轮转。
“你还会提纯之法?这也很稀罕的。”裴沐好奇地凑过去,眼角的朱砂痣与血珠恍惚十分相似,“这精血似乎力量浓厚。”
“虽说还差一些,但确实很接近当年杀我之人的血脉了。”他收回手,声音里一抹鬼气挥之不去。
裴沐问:“那够用么?”
他迟疑片刻,垂眼道:“阿沐,我不会骗你。”
那就是不够了。
裴沐点点头,心中平静得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这一路上……”
他忽然闭口不言,眉尖微蹙。
裴沐瞧着他,噗嗤一笑。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说:“你为难什么?若这路上碰到合适的人,你便再取些血脉来提纯。”
他闷声道:“那某人又要拿剑指着我了。”
隐约有一丝委屈。
裴沐不由再笑。她想了想,承认说:“好吧,因为一些缘由,我是不愿见你杀人。这不是你的错,不该让你来犯下这许多……”
她含混过了这一句,才说:“但你不是可以只取一部分血?不出人命,这便是了。”
他微眯着眼,审视她话语的真假。而后,他唇边有了一点微笑:“果然是我的阿沐。阿沐,你是我的了,是不是?”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别过目光,假作若无其事:“只是这一段时日。再久,就不一定了。”
他垂下头,贴在她发间,声音幽凉如夜,那一丝笑意也缥缈无踪。
“有一段时日,便是一段时日。阿沐,我拥有你了。”
这是裴沐记忆中清清楚楚的一次对话。
另一次对话,则关于他们的过去。
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天然便能给她带来浓重的恐惧。
但那一个夜晚,她待在火光融融的山洞里,小孩儿似地躲在姜月章身后,却又扒着他的肩,探头去看外头闪电划过浓云。
她看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也没那么害怕了。”
“怕闪电?”
“怕黑。”
她瞪了他一眼,却触及他眼中的笑意。裴沐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她放松身体,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像一头还不会独立捕猎的小熊,又在他耳边嘟哝:“有你在,黑夜也不那么可怕。”
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天真。
他握住她的手,也抬头望着外面浓云滚滚、暴雨倾注。他出神地看着,像随口说:“我记得我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裴沐心中一颤。所有方才的慵懒和甜意,都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她血液在发冷,却还要竭力让身体保持正常,不要显得太僵硬。
最后,她只能低低说:“你会好的……一定会的。”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侧头吻了她一下,忽然问:“你过去喜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裴沐不防他突然问这个,愣道:“我过去喜爱的人?”
他眼神一闪,像有些不满:“你说过去有喜爱的人。”
八年以来,裴沐没有对任何人提到过去。所有和过去有关的人、事……都被她牢牢封藏进记忆深处。假如有可能,她想将人生的前十六年全都拉出来,统统塞进箱子,用力扔进岐水,让它们永远消失。
只是做不到,就只能不说、不想……尽量不去想。
一时间,她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瑟缩。
“我,他……”她犹豫片刻,突然不满地晃了晃他,“姜月章,你自己也说过去有喜爱的人,还说为了她,此生不会再动情。你要问我,那你先说。”
她本以为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他会回避,于是她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回避。
但他没有。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俊美不似真人的五官出现了轻微的扭曲。一个复杂的、隐隐带点恨意、却又无限唏嘘的神情波动。
裴沐也说不好,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是否有哀伤划过。
他说:“阿沐,我不骗你。我曾爱过一个人……而且,是申屠家里的一个人。”
裴沐一怔,不可思议道:“什么?可你不是……难道你爱的就是杀你的那个……”
“不,不是她。”
这个断然的否认,让她提起来的心脏落了下去。还好,她想,可什么还好?不知道。这段时日里,她总是越发感到迷惘。
姜月章别开脸,重新望向洞外。夏日的暴雨匆匆而过,天空的浓云被风吹开,露出一个圆圆的云洞,里头有很薄的云气飞速流动,令无穷星光更加缥缈。
他的语气、眼神……也都随着星光一同缥缈而去。
此时他坐在这里,却像通过那遥不可及的星空,凝望到了过去的光景。
“申屠家暗算了我之后,仍然不死心,还想从我这里问出西南秘术。他们将我带到某座山中关起来,不停折磨我。”
“不久后,我容貌尽毁、双目半盲,而且吞咽困难,连说话都费力。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便将我仍在一处破房子里,任由我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