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十分平淡。
裴沐却渐渐瞪大了眼。
她简直是惊骇地看着他。她心跳如雷,快得难以控制。
他没有发现,因为他的神情、语气……无一不昭示着,他已经重回过去那段时日,而遗忘了身旁种种。
“我是术士,力量强大。即便被他们日日折磨,到那时,我也还是苟延残喘,不能立刻死去。我躺在屋子里,一时在思考自己还能如何报仇,一时又绝望地想,快点让我死了吧。”
裴沐指尖冰凉。她怔怔去抓他的手,用力握住。
他手掌动了动,第一个瞬间像是想抽出,但很快,他就反手牵起她。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她的。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的大致轮廓,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姑娘,至多十五岁。”
“她发现了我,然后,她救了我。那段时日,她每天都来照顾我,细致地为我处理伤口,不曾嫌我容貌可怖、说话费力。她问了我许多外面的事,对普通人的生活很好奇。”
“我问她是谁,她说自己是申屠家的小丫鬟。她真傻,一个小丫鬟怎么敢天天来找我,又哪里来的那么些药和吃的?”
他面上浮出一点薄薄的笑意,像在这一刻,通过自己简单的叙述,便重新看见了那个身影。
裴沐低下头,埋首在他肩上,忍住了一点泪意。
“可是,”她低声说,“可是,申屠家的血脉都不是好人。她一定也杀过许多人,其中说不定有你这样无辜的、很好的人。”
“而且,什么救了你……她终究没有护住你,是不是?否则,你不会死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月色出现,银辉照耀山林。
“阿沐,你有些嫉妒么?”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低笑一声,“是,你说得对,她没有护住我。”
“其实,我爱她,只恨自己没有力量带她离开那腐朽深渊,怎么会怪她没有护住我?”
他慢慢道:“但是,她背叛了我。”
裴沐陡然抬头,震惊道:“你说什……!”
他用冰凉的嘴唇吻了吻她,也封住了她的惊呼。
她屏住呼吸,哪怕明知他没有呼吸。
当姜月章再次抬首,他眼中的怨恨已经清晰可见。他对着那遥远的倩影,露出刻骨的恨意,声音反而漠然到了极致:“到我死时才知道,她是我仇家的双生妹妹。但与她姐姐不同,她天生能装出一副无辜懵懂的模样,所以申屠家叫她来最后试一试,能不能从我这里骗得他们想要的秘术。”
“我没有……”
在他的目光中,裴沐哑然失声。片刻后,她苦笑道:“我没有嫉妒。”
他失笑,神情缓和下来:“阿沐,我宁愿你嫉妒。我此前说不再动情,是因为我不再相信任何接近我的人……可你不同。”
有人在嚎啕大哭――这种深夜,谁会嚎啕?
裴沐恍惚片刻,才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人在哭。
那是多年前的她自己,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只剩血迹的屋子嚎啕大哭。雨一直下,连他的血也冲走了,她只能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地哭,不停地、歇斯底里地、发疯一样地喊――你们把他还给我!
你们把那个人还给我――
把……
“……丑八怪。”
他突然低低笑了一声,眼中迷惘一闪而逝。在方才的怨恨与鄙夷之后,他现在流露的,却是一点不自知的……温柔的怀念。
“阿沐,你能想到么?”他叹息般地说,“那时候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会叫我‘丑八怪’。真是个……很明白如何让自己显得懵懂可爱的……”
他的话音飘散了。
因为裴沐吻上了他。
“……丑八怪。”她含泪露出一个笑,“你一定会活过来的。”
第37章 天真
“你……”
裴沐忍了很久, 还是没忍住:“你怎么知道,是你喜欢的人背叛了你?”
他看着她,轻笑:“阿沐嫉妒了。”
这个回应并不是裴沐想要的。她强笑一下, 却很执著地说:“告诉我吧。说不定……你说她和杀你的人是双生姐妹,你当时又看不清, 认错也……”
“我想过这一点。我也希望事实如此, 但这是不可能的。”那点轻笑倏然褪去, 他的神情陡然尖锐起来,那层阴沉迅速弥漫开去。
“我死的前一天, 她说要带我逃走。阿沐, 我信了。所以我将最后的力量全部抽出,全都交给了她, 还告诉了她好几个秘术。但之后, 我等来的是她姐姐。”他面无表情, 眼神冷得可怕,“她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多亏她妹妹。”
裴沐怔怔听着。刹那间, 她几乎要产生一个错觉:他眼中的怨恨、尖锐的戾气,倏然蔓延成了海水,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直要将她溺毙其中。
“原来,”她茫然地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
姜月章摇摇头:“都过去了。”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低头吻她。
这个吻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挑逗意味,很快将她从幻觉中拉了回来, 并让她为之战栗。她几乎要以为他想更进一步,开始思索死人难道可以……
但是, 他及时止住了。
“阿沐。”
“……嗯?”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他结束又一个轻吻,灰色的眼眸里映着跃动的光。裴沐沉默了片刻,发觉他依旧认真地望着她。
“我的过去……”她心不在焉了片刻,在说谎还是回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选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
“我以前是一个……刺客。”她心想,这也不算说谎,“我生下来就无父无母,被其他亲戚养大。他们说,我有成为刺客的天赋,而且是我们那一辈里最好的一个。”
透过回忆,过去缓缓重现。
她的语气渐渐平静下去,像在讲述一段陌生人的事。
“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不停地告诉我,杀人是一种很平常的行当。这世上有人生来是天子,有人生来是相国,有人生来是军人,也有人生来是刺客。这几种人都会杀很多的人,所以刺客做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成为顶尖的刺客,我每天都在练习剑术……也会了解术法。所有能夺人性命的手段,我都会学习。然后,六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了地牢,那里有一个被绑起来的男人。”
“他们让我拿出剑,杀了他。而且,不能死得太快。”
姜月章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你动手了?”
“……动手了。”她轻轻笑了一声,却只露出更多怅惘,“就像杀一只兔子一样,并不难。男人一直挣扎,血喷得到处都是,到最后慢慢不动了。我以为他死了,踢了他一下,结果他又猛地抽搐几下,像案板上没死透的鱼。”
“我突然被吓到了,开始哭。我哭得很厉害,往外跑,被人捉住了就尖叫。因为表现得太差,我被关起来抽了一顿鞭子,又饿了两天。”
“但是,我的姐姐表现得很好。从那时候开始,她的表现越来越好,比我好很多……所以,最后她成了我们之中最好的一个。”
姜月章轻轻拥着她,问:“那你呢?”
“我……好像哭了很多次,也被罚了很多次。但慢慢地,我也习惯了。只是我姐姐总因此嘲笑我,说我是个蠢孩子。有几次他们要惩罚我,就让她来动手。”裴沐又笑了一声,这次是真的觉得有点好笑,“虽然是姐姐,但她打我打得比谁都狠。”
他沉默着,摸了摸她的头。很轻,时间很短,一碰就缩回去了。
但她仍然觉得得到了安慰。她用脸颊蹭了他一下,压制不住高兴地想:他真好啊。
她继续说:“但那都是十岁之前的事了。从十岁开始,我被不停地派出去,执行一些……刺杀任务。能够让我去刺杀的,都不会是普通人。其实,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杀的都是坏人。”
“……坏人?”他有些惊讶。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似乎是因为,这样不停地安慰我,我才慢慢不哭了,愿意去当刺客了。”裴沐低声笑道,“我确实一直都是个蠢孩子,姐姐说得没有错。但被我杀死的那些人里,是有很讨厌的人。”
“我曾经潜入一位卿大夫的家中,那是个夜晚,我在他床上看见了两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那个肥胖的男人就压在她们身上,到处都是血,她们一直在哭……我很生气,让那个男人死得很惨。”
“还有一些修士,为了提升修为、追求长生,总是做很多古怪的事情。他们杀死童男童女,用他们的血炼丹;将人做成人彘,用药浸泡,说可以得到长生不老药。还有很多,就只是用来试一试新鲜的招式、术法……所以,我真的以为,我和天子、大臣他们一样,是每天在杀坏人。这是……这是一件好事。”
她怔怔地说:“我真的是那样以为的……于是,我不再觉得杀人很可怕、很恶心,我甚至不觉得我在杀人。我以为,我以为他们就像讨厌的老鼠、虫子,杀了就杀了,杀了还更好。”
“直到有一年,我被派去杀一个老人。那是乡下的一个老人,住在当地最华丽的一间屋子里。我以为,他和我之前杀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白天里,他的屋子里来来往往很多人。我一直等,想等到夜晚再动手。所以,老人和别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
“他是一位退隐的官员,似乎是夫人病重,他才想带着夫人回到乡间养病。他在那里当了夫子,收了很多学生。有钱的收,没钱的也收。那座房子里来来往往很多人,可每个人都很尊敬他,也很喜爱他。”
“等到晚上的时候,夜深人静,他还一直点着烛火,挨着看学生的文章,一点点地给他们改。我其实早该动手了,但就是一直躲着,一直看他的背影。”
“月上中天时,他改完了。他站起来,揉了揉脖子,然后转身看着我躲藏的地方,说……他说,‘出来吧,我知道你早就来了’。”
“我吓坏了,差点直接动手,但很奇怪……我只是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我盯着他瞧,他也很惊讶地看着我,感叹说,‘他们这回居然让小孩子来杀人,为了得到秘术,他们已经成了畜生’。”
“我那时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记得他屋里点的灯,还有那一堆堆的竹简……很高,投下来的影子也很长。我突然很羡慕白天来的那些小孩子,所以我问他,能不能教我读书。”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我识不识字。我说我认识字。”
“他在那一堆竹简里找了找,拿出一卷很厚重的,说那是《六韬》中的一卷。”
裴沐抬头望着夜色。这一次,目光缥缈的人成了她,流露怔怔怀念的人也是她。她做梦一般,轻声对着回忆说:“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教我的那一句……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
“他教我,说真正为天下好的人,要以仁、以德、以义、以道,要能让尽量多的人活下去。如果有谁说只需要杀人就能做好事,那就是在骗人。”
“他教了我大半夜。最后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从容地说,‘晨光将至,请取此头’。”
“那是我从十岁之后,第一次因为要杀人而哭。我哭得很厉害,丢了刀,转身就跑。”她声音里有一丝哽咽,“那也是我第一次希望,那个老人可以活下去。我想,我不杀他,他已经知道有人要杀他,他可以逃,可以活下去。但当我回到家里,姐姐已经坐在院子里等我。她面前有一个匣子,里面摆着一颗人头……”
她捂住脸。时隔这么多年,重新开启当年的记忆,那些画面依旧能够让她想要流泪。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握得更紧。一些短促的话语已经被他说出来,但他终究还是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只是沉默着,抬手拭去她下巴上凝聚的泪滴。
裴沐缓了一会儿,自嘲道:“你看,姐姐说得没错,我一直是个蠢孩子。我怎么会以为……我走了,就没人可以代替我?”
她救不了夫子。她谁都救不了。
所以,至少现在……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突然问,声音又冷又硬。
裴沐的肩被他握得有些疼。她迟疑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眼睛折射出两点幽幽的光,让她想起山林中的孤狼。
片刻后,他神色放缓,声音也柔下来,多了点无奈:“那位老者就是阿沐爱慕的人?明知不该,我却还是有些嫉妒了。”
裴沐失笑。
“……不,夫子不是。夫子就是夫子。但就是第二年,我遇见了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他,很喜欢。”她垂下眼,飞快地瞄了他一眼,有些欣慰,也有些迷惘,“可后来,他也死啦。”
两人沉默了很久。
之前生的火“噼啪”跳着,光芒渐渐微弱。火要熄了,但他们谁都没有要再加些柴的意思。
终于,火彻底熄灭了。夜风从山洞外吹来,夹缠着前半夜的雨水气息。
在这片湿润微腥的空气里,姜月章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阿沐,你家里……就你和姐姐二人?”
他的声音略有古怪。说不出的古怪。
“不,还有很多人。说来也有些好笑,他们总认为男人心更硬,更适合当……刺客,可偏偏我们这一辈里,出挑的都是姑娘,我……我姐姐,还有几个堂姐妹。”她险些说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