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来都来了,伏波也不会矫情:“既然百姓都请命了,我自会派人接管清溪县,只是乐仁府还缺个主事之人,不知你可愿接管此城,为我僚属?”
这就是正正经经的招揽了,也算给足了双方面子,江愫心头一松,拱手行礼:“承蒙帮主不弃,下官自当效命。”
这就是直接从朝廷任命的九品县丞,跨越了数级,成了个牧首一方的知府。虽说乐仁残破,恐怕还需要大力整治,还要担心赤旗帮能不能在将来的乱战中取胜,但是这一次投诚,还真做对了。至少这位帮主不是个只通兵事的粗人,不论是心思手段都是上上之选,将来赤旗帮怕不光是要称霸南海,还要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
一想到这点,江愫就觉胸中热潮翻涌,如此才不枉乱世里走一遭啊。
然而还没等他直起腰,座上女子就发了话:“你出身哪里,家中可有做过官的?”
江愫心中一突,立刻道:“下官出身闽州南漳,只是中人之家,先父曾做过一地知府。”
“原来是闽州人啊,难怪如此敢闯敢拼。既然是官宦世家,想来江氏族中也有读书种子吧?”伏波看着那恭谨中还透着士人风度的年轻人,唇边露出了笑来。
这姿态她可是太熟了,不就是陆俭的低配版吗?一个刚要往“耕读传家”这条路上迈步的家族,读书人也不会只有这么一个。与其让这群家伙四面下注,还不如统统笼入袖中。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垂询了,江愫怎能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意思,这是要把他全家都绑在赤旗帮的大船上啊,如果不从,他的忠诚度立刻会被怀疑,可如果答应了,将来赤旗帮没能站住脚该怎么办?
然而心思百转,最终江愫还是咬了咬牙:“下官族中也有几个读过书的,下官这就去信招他们前来,为帮主效力。”
既然都来投效了,还不如一口气做到底。反正江氏只是个小门小户,根本无力抗衡这样独霸一方的大豪,与其扭扭捏捏,不如早早成为心腹。
这回答可让伏波满意极了,轻轻颔首道:“先去熟悉一下城中的户策,清点田亩、人口,下来还要不少流民需要安置,不能误了这一季的夏种。”
“遵命。”这次,江愫深深弯下了腰,做足了礼数。
似江愫这样的聪明人,还真不止一个两个。之后的十余天里,有孤身前来投奔的,也有带着下属、百姓整城投效的。看来几百条船拉出来,风驰电掣剿灭乱军,着实让赤旗帮的名声打了出去。而一旦深入内陆,有了基业,赤旗帮也不再是一个海上的贼寇了,而是真正的庞大势力,可以让人下注了。
这一番变化,自然也让番禺的官员们心惊肉跳。要知道夺城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拿下治所,攻占衙门就算完了的,还要恢复当地农耕,安抚人心,甚至通达政令。赤旗帮做到了所有一切,那之后这些地盘的赋税、劳力、兵卒,也就不再属于朝廷,而成了那女子的私产。若是能站稳脚跟,消弭乱军带来的危害,这可是能屯兵的大片领地啊。
那被夹在中间的番禺,又要如何自处呢?现在赤旗帮收取的挂旗钱已经替代了一部分的关税,将来人家利用交易场,要彻底拿住商税,他们难道还敢说个不字吗?
一群官老爷们焦头烂额,背后的商贾们却高兴坏了,谁能想到只是短短半月时间,赤旗帮就拿下了这么多地盘,而且还有在北江立足的意思。这要是真让他们打通了粤水,今后商船还不是横行无阻,跟在南海一样了?
比起不把商贾放在眼里的大乾朝廷,还是一心一意搞海贸、银行的势力更值得投靠啊!
一时间,往北面送粮的船就更多了,不知多少人生怕那些流民无法安顿,坏了他们的大事。
不过这些对于伏波而言,都是势力扩张带来的附加影响,她最在乎的,还是这群乱兵为何南下。毕竟南方是最先遭受台风侵袭,爆发洪水的地方,这些灾民既然要躲水患,就该往北方没有遭灾的地方逃啊,怎么反倒往南走了?
结果一番细细探查,最终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个离谱的传闻,那些流民听说南边有个叫番禺的地方,鱼米丰美,还有数不清的商贾招工,钱也给的足,只要过去就能糊口。这些泥腿子哪里知道番禺距离他们有多远,更不会想着沿途有多少官军贼寇,只是被一番煽动,就拼了命的南逃。
而饥饿和恐惧,又促使流民成为了乱兵,被强人裹挟,若是赤旗帮没能及时制止这群流寇,说不定番禺和东宁的大好局势真要被人搅乱。那究竟是谁传出这样的消息呢?
还没等伏波进一步探究,一封来自熟人的信笺,先到了她手中。
草草读罢,伏波叹了口气:“是方天喜来的信,想要邀我北上,与蓑衣帮共同御敌。”
严远此时已经回到了伏波身边,听到这话立刻皱起了眉头:“刚拿下三城,还要好生安置流民,开拓军屯,咱们哪有工夫去跟蓑衣帮联手?别是那老东西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伏波却摇了摇头:“还真有共同的敌人,听说宁负投了那伙蓑衣叛军。”
此话一出,周遭众人都变了脸色。
第三百三十七章
都是熟知战事的,几人哪会不知道所谓的“蓑衣叛军”指的是什么。
蓑衣帮本就山头林立,两位大头目被俘,帮主潘安仁却只派人救出亲近他的常大头目,使得另一位阎大头目的手下躁动不安起来,又被有心人挑拨,致使一场大乱。
好在潘帮主也是有些根底的,一场殊死搏斗总算保住了基业,但是反叛之人占了舟船之利,让他们追之不及。最后蓑衣帮彻底一分为二,占据了荆湖上下两头。
那伙叛逃出来的,就被蓑衣帮人称作了“叛军”,而他们占据的地盘正巧与粤州接壤。如今听闻宁负投了过去,可想而知,那煽动流民的传言是从哪儿来的了。
一个接纳了鬼书生,还有不少船只的势力,怎能放任他盘踞在赤旗帮左近呢?原先没有攻克北江这几座城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开拓陆上,这个“恶邻”就必须尽快处置。估计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方天喜才会来信相邀。
然而在传阅过那封信后,众人都是神色犹豫,还是李牛先开了口:“帮主,鬼书生那小子肯定是要除的,但是咱们的船队想要过去,可是要费不少力气的。这刚刚打完仗,地盘都还没稳住呢,哪能随意发兵?”
这是大实话,收纳了这么多流民,还有新归附的城池,必须投入极大的人力物力才能保住。这时候大举发兵去帮别人打仗,那真是得不偿失。
坐在一旁的田昱也没什么好脸色:“反正今夏的收成都要用在屯田上,我是拿不出粮草了。谁知雨会不会继续下,若是持续遭灾,怕是得填进去更多的钱粮。”
为了安置流民,除了分田之外,还有大量的土地准备开荒屯垦,这可是相当于军屯的,是以后养兵的根本所在。但问题是这年头要看天吃饭,万一再来一场台风,或者连绵不绝的秋雨,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虽说利用番禺的海运优势,他们不会缺粮,也没人敢在赤旗帮的地盘肆意炒作粮价,但耗费的钱粮依旧不是个小数目。
这都是摆在面前的问题,伏波自然也不会无视,然而她心底还有些想法:“这伙人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是未必要用大军。若是由蓑衣帮那边吸引火力,咱们精兵突进,说不定能有奇效。”
严远皱了皱眉:“帮主是想跟用奇兵?那伙叛军离得太远,又有鬼书生坐镇,未必能得手啊。”
邱大将军当年就擅长发奇兵,奔袭、夜战更是拿手好戏。到了帮主这儿更进了一步,那真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就像夺取乐仁城那一战,干净利落还能给敌军震慑,才能兵不血刃全取一城。
然而话虽如此,轻骑突进仍旧有不小的风险,尤其是听她的口气,似乎又想亲自上阵了,更是让人难安。
伏波却正色道:“正因为有宁负这家伙,咱们才刚应该尽快处置了此事。此人报复心极强,又有口舌之利,若是拖的久了,说不定又闹腾出什么,那时受害的可就不是一城一地了。”
她可是吃过苦头的,更明白丢了长鲸帮这个依仗,宁负会有多怀恨在心。这种定时炸弹不及时拆除,吃亏的还是自己。
一圈人都陷入了沉默,田昱哼了一声:“方天喜那老东西就是料定了这个。”
这还真是方天喜会做的事情,伏波却笑了:“方老先生之前说过,若是我表露了女子的身份,他就掉头来投。现在正好当面问个清楚,看能不能拐回来一个谋士。”
这话说得促狭,但是在座几人都明白伏波是认真的。地盘越是扩张就越缺人手,现在虽然有一批书生、商贾、寒门来投,军中也渐渐培养出了一批中坚将领,但是真正懂军略大势的依旧是少数。方天喜是邱晟的军师,能力品性都是靠得住的,若真能弄过来,是能解决大问题的。
可话虽如此,严远还是道:“何必亲自过去,既然有求于人,该叫那老东西带人过来商谈才是。”
这也是考虑到安全隐患的,蓑衣帮毕竟大乱过一场,细作就不说了,心思难料的恐怕也不在少数,只带点人就跑过去,终归太过危险。
伏波这次倒是没有拒绝:“就算开打,也要等到秋后了,先派人过去交涉一二,看看对方的心思打算。”
方天喜信里可没说清楚到底怎么打算的,这还真是常见的谋士手段,不是藏着掖着不说明白,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现在是有求于人,也不能惯着他们了。
当然,伏波对于蓑衣帮还是相当好奇的,这可是能打得州郡糜烂的“义军”,而且也早早扯起了旗,对外称了元帅,封了将军,可以想见这群人的野心。
若是连叛军都扫平了,蓑衣帮的势力必将进一步膨胀,她也得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友邻”才是。
既然做了决断,信使很快就出发了,伏波则又埋头处理起了公务,流民还是大问题,得多想点法子,不能草率行事。
※
这几日,江愫也是忙的脚不沾地,一城的事务全都压在身上,还是衙门基本空置,得重新组建构架的艰难局面,真是再长出两只手也不够用。
好在赤旗帮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匪帮,安顿流民、清点户策之类的活儿早就有了规程,而且明显是个擅长政务的人设定的,有些东西让他看来都有醍醐灌顶的妙处。直到那位田先生乘船来了城中,江愫才知道了这人的来历。
邱大将军的钱粮官,还是二榜的进士,比自己这个三甲同进士可要厉害多了。虽说身有残疾,江愫却一点也不敢轻看此人,这才是那位邱小姐的心腹啊,若是以为当了知府就能跟他平起平坐,才是脑子犯了糊涂。
不过饶是有心里准备,当遇到一些事的时候,他还是不禁生出了茫然。
“田部长,城东这一片的施粥点,为何安排单日女子领饭,双日男子领饭呢?可是防着男女授受不亲?”拿着那份文书,江愫找上了田昱。
现在的规程是新来的流民必须在城外大营隔离一段时间,确定没有疫病才能开始建设垦种。既然要隔离,就不可能安排什么重活,那男女分两队领饭,岂不是更快一些?
田昱连头都没抬,直接道:“那边安置的都是携家带口的。”
“啊?”江愫根本没听懂,携家带口又怎么了?
见他是真不明白,田昱皱眉道:“若非女子才能领饭,就会有人想着买妻卖女。你身为本地亲民官,得多去外面走走,多想多看。”
这答案冰冷到江愫都有一瞬的发愣,然而下一刻,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点头:“多谢田部长指点。”
现在虽有赤旗帮的禁令,但是买卖人口是没法禁绝的,尤其是这种失产的穷汉,更是容易卖了自家妻儿,换取银钱。若是有一半时间必须得女子领饭,为了吃上口饭,他们也会思量一二,不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时至乱世,人命可能比草都贱,那些恶念也自然而然会丛生弥漫。他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安顿流民,更要想方设法约束教化。这些东西,圣贤书里是不会教的,也许他也得找那些道童过来,好好听一听公善教究竟讲些什么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公善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乐仁城中恐怕没多少人知晓,但是将军庙却早就人尽皆知。
不知何时,城里城外多了些说书先生,在衙门口的高台上,就讲邱大将军如何蒙冤,以及赤旗帮的来历。而在城外的流民大营,则更多说些赤旗帮如何救济贫苦,分田给地,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规矩,就连如何用厕所,领饭要排队这样的琐事都编成了顺口溜,传的小儿皆知。
而不论在哪里,这些人都不忘说一句将军庙的灵验,尤其把帮主带着船队躲过飓风的事迹渲染的神乎其神。
有了这些宣讲,众人才发现了赤旗军跟其他乱兵不太一样,这么多人进城也没烧杀抢掠,甚至还抓了一批趁乱作恶的贼子,又有之前为民伸冤的壮举,更是让城中百姓对赤旗帮,以及那位女帮主敬畏。
这可是有神明庇佑的人啊,谁不盼着能有这么一个人救苦救难,救灾平乱呢?因而在将军庙正式开门的时候,前来上香的人还真是不少。不过主持这个临时小庙的,可就不是正儿八经的道童了,而是乐老道从帮里挑出的好手。
这可是帮主下的命令,也是他们培养出来的第一批传教人。能把公善教那些戒律背的滚瓜烂熟,更是深信这套理论能让百姓安泰,能让天下太平,因此在宣扬教义的时候,也就更为真诚,没有丝毫伪饰。
有这样的人在,倒也让那些慕名而来的百姓,渐渐对公善教有了些兴趣。
“这位女信善,在将军庙祈福并不用香火钱的,等到有一日应验,来还个愿即可。”对着那一脸愁容的女子,主持笑着答道。
那妇人犹豫了良久,才低声道:“不供奉香火,大将军也能答允?”
主持的脸一下就板了起来:“大将军讲的是公是善,只要你所愿是为善,何须掏钱赎买?还愿若是捐了米粮,庙里也是会拿去救助穷苦的。”
这话可太出乎那妇人的预料了,她也曾是大户出身,自然拜过不少神佛,捐个金身,烧个香火,不才是庙里当作的事情吗?
然而那句“所愿为善,何须赎买”,却让她眼中泪水都掉了下来。一场大乱,家破不说,还死了大半人丁,连宅子都被烧了,她能求的,可不就是个安平吗?
然而哭了半天,她还是低低的问了出来:“那公善教,说的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