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信我,我的话就是证据。你要不信我,什么证据都能是假的。”
付荷的脑细胞死了个所剩无几:“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不然只是因为我,犯得着吗?”
“也许他只是不习惯输,”史棣文一共给出了两种可能,“也许犯得着,因为你真的还不错。”
付荷拆穿史棣文:“你用不着恭维我。”
紫罗兰色幕布的另一侧,事态越来越失控。
香槟塔搭得再高,倒下来也不过哗啦啦的一瞬间。
酒店的安保人员也是人,是人,便有看人下菜碟的天分。周综维的身份比下有余,比上却远远不足,忽略不计,但于敖和于家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呢,能劝则劝,劝不了,只能由着他们用拳头说话。至于酒店的损失,搞不好新郎新娘赔偿一份,于家额外赔偿一份呢,总之吃不了亏的。
有人从那一侧一头跌过来,史棣文手疾眼快,将付荷揽开一步。
对方将幕布拱了个鼓囊囊的大包,随即又匆匆退去。
付荷受够了这天灾人祸,便有一说一了:“史棣文,我们到底能不能在一起?”
“如果能,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
换言之,此时还不能。
毕竟他知道,她此时所谓的“在一起”,不是做朋友,或维持什么不正当关系,此时的这个“在一起”,指的是恋爱、结婚,甚至再给厚福生个弟弟或妹妹,相濡以沫,搞不好死后还要葬在一起。
付荷追问了一句:“因为高惠?”
追问了这一句,她在他面前便一无所有了,傲气、余地,甚至是与非,通通不重要了。
“也因为我自己。”
史棣文的话没有说完整。
说完整的话,是对,因为高惠,也因为我自己。
“那你到底要怎样?”付荷恼了,“不是说来给我个交代?对我表决心?这就是你的决心?”
“那都是借口。”
“那其实?”
“其实我也被难住了,其实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其实我就是来见你的。昨晚让你走得那么不光彩,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见你。其实就是因为想见你,所以来见你。”
“五分钟真的到了。”
史棣文消失于幕布一侧的尽头。
一来,高惠在等他,抛开她的轮椅先不谈,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二来,他和付荷的对话结束在这里刚刚好。哪怕付荷说他恭维她,他至少给足了她“面子”。
付荷弯下腰,气喘吁吁。
当初,她和史棣文一拍即合,后来无数次的当断不断,都归咎于二人对真相的遮遮掩掩。她对厚福的出处一否再否,他只字不提高静和高惠。他们一个比一个会装,所以才有了这几年的拉锯,才有了今天。
而今天至少证明了一件事——真相是个沉重的东西。
他们表面上有多轻飘飘,背地里就有多沉重,仿佛头上拴着的氢气球有多大,多圆,脚下的枷锁就有多沉重。
只有这样,人才不会被坠到地底下去。
幕布一下子被人掀开,于敖寻付荷至此:“你在这儿?”
于敖没有挂彩。
周综维再怎么穷凶极恶,也不能置于氏集团、万界珠宝和于敖的地位于不顾,火力便集中在“烂泥扶不上墙”的于泽身上。
付荷对于敖若无其事:“分出胜负了?”
于敖看了看周围:“你在这儿做什么?”
“自保,刀枪不长眼。”
“出来吧。”
香槟塔化作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比生前更熠熠生辉。
人人都累了,住了手。
周综维从头到脚沾满了结婚蛋糕的奶油,难得他还在坚守:“好了好了,小插曲!诸位都就座吧,咱们继续,继续啊!”
于泽是被扔下台的。
他原地一坐,蜷了一条腿,啐出嘴里的血腥。
郑香宜还在台上。她刷地脱掉了于泽的外套,抱在怀里,不在乎背后松开的绑带有没有不雅,走到周综维面前:“好啊,继续啊。”
她从狼藉中找到麦克风,字字铿锵:“周综维,你愿意娶我为妻吗?爱我,尊重我,保护我,不论我一天吃几顿或者一顿吃多少,双下巴或者水桶腰,忠于我,以我为荣,不离不弃吗?”
周综维呆若木鸡。
“说啊,”这一次轮到郑香宜逼周综维,“说你愿意啊!”
说着,郑香宜从周综维的肩膀上挖下一块奶油,塞进了嘴里。
所以这不是逼,是挑衅。
周综维嗫嚅:“香宜,你别这样……不好看,你这样真的不好看。”
付荷的表姨,也就是郑香宜的亲妈第一个爆发。她咆哮:“你个混球,说谁不好看呢!你才不好看!”
郑香宜下台,直奔了于泽:“走吧。”
于泽耍赖似的伸出手,要郑香宜拉他站起来。
郑香宜拉了两下没拉动,他这才自己站起来:“酱猪蹄都白吃了?还这么虚。”
终于,郑香宜和于泽像两个残兵败将,更像大获全胜似的手拉手地离开了。
☆、这还了得?
于敖拿过付荷的外套和皮包,兴致勃勃:“走,我们去凑凑热闹。我二哥从小就是能动手,尽量不动口,冥冥之中这是台下二十几年功,只为今天台上几分钟。否则一个打那么多个,还不得被你表妹背出去?”
长辈那一桌乱作一锅粥了。
周妈妈语无伦次:“郑香宜,你走了就别回来!给我滚……滚!给我滚回来!”
请问这到底是叫人往哪滚啊?
表姨父迎战:“他们俩还没登记,没登记就还不是合法夫妻。香宜是我们的女儿,还不是你们周家的儿媳妇,你们对别人的女儿大呼小叫,是以为把自己的儿子教得多好吗?”
付荷对于敖交代:“郑香宜这一撒丫子,我表姨表姨父少说减寿十年,我得去劝劝。”
于敖没说话。
他不放付荷一个人留下。
毕竟这会儿,史棣文还在,史棣文和高惠还在那不起眼的一桌默默以旁观者的姿态等待着什么。
付荷从于敖的手上接下外套,穿上:“亲兄弟和表姐妹的欢聚一堂,这热闹我凑定了。你先去追他们,他们是两个伤兵,别再出什么岔子。我跟表姨表姨父说几句话,再去和你们会合。”
付荷没有从于敖的手上接下皮包。
这是她给他的定心丸。
于敖这才去追于泽和郑香宜了。
付荷目送于敖,看他途径史棣文和高惠的那一桌,便免不了看向了高惠。
这是付荷第一次看高惠的脸。
细看的话,她并不年轻,当然也可能是“乡下人”对抗岁月本来就没有城里人那么有千方百计。但她又瘦,又白,那一份好似会闪闪发光的羸弱又和“乡下人”不搭边,也可能是……轮椅坐久了的缘故。
付荷不敢下结论说她美或者不美,因为做不到客观。
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脑后盘了一个髻,身着米色的中式上衣,黑色长裤,黑色布鞋,全靠那一条桃红色毛毯来平添一丝丝喜庆。她的眼睛大而黝黑,是亮点,也是扣分项,因为那一双大而黝黑的眼睛只能用无神来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于敖和高惠几乎是擦身而过。
看样子,高惠不认识于敖。
当然,这“看样子”也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于敖如史棣文所言,是将高惠接来北京的幕后指使,那也是“幕后”,高惠不认识他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史棣文和于敖的对视,付荷看不到于敖的脸。
她只能看到史棣文直视于敖。
那是她没有见过的史棣文。
她见过他的自信和戏谑,也见过他的隐忍或狂暴,一言不发便给人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偶尔将双眼化作铡刀取取谁的狗命也不在话下,但眼下,他直视于敖,目光中只有……不屑。
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
就在付荷要转回身时,高惠站了起来。
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付荷差点儿惊呼,匆匆捂住嘴。
而这一幕有没有落入于敖的余光?没有吗?不然……他如何做到视而不见?
高惠无需人搀扶,缓缓走向了洗手间的方向。
付荷不能再左顾右盼。周妈妈陷入了是挽回,还是撕破脸的两难中。表姨表姨父统一战线,文绉绉地撂下一句“后会有期”便要走,下一秒,便被周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团团围住。
这两年,表姨和表姨父的立场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如今把女儿的快乐放在第一位,至于女婿优不优秀,难不难得,可不可惜,都不值一提了。
再加上女儿和周综维在一起快不快乐,他们比谁都门儿清。
这时,有些人都本末倒置了,张嘴闭嘴要郑家赔偿经济损失。
更有些人在对表姨和表姨父推推搡搡了。
付荷义不容辞,代表郑家出战。
既然对方个个帮亲不帮理,那她也只好以暴制暴。
她一把抄上一人高的新娘熊仔的玩偶,想了想不合适,放下,换了新郎熊仔,向周家人抡了过去。
受伤是万万不至于,但一人高啊,如同横空出世,又被付荷耍了个出神入化,顿时令众人作鸟兽散。后来,那玩偶开了线,填充棉炸开了锅似的,仿佛下了场鹅毛大雪。
“走啊!”付荷掩护着表姨和表姨父,“我殿后。”
没有了对手,付荷这独角戏越来越像耍宝。末了,她将那被掏空了玩偶一扔,出了口大气。对方阵营的人像弹簧,付荷这边一软塌塌,他们又嘴欠:“哟,至于的吗?有病吧……”
付荷充耳不闻,歇了这口气,一转头。
史棣文还在原位,距离太远,付荷在朦朦胧胧中看他面露玩味的笑意。
合算她这三脚猫功夫还给他助了兴?
高惠回来了。
她洗了手,一边走向史棣文,一边用一块手绢细细擦着。
而付荷要追上郑香宜、于泽和于敖的大部队,也要途径史棣文。
这时,有人致电史棣文。他摸出手机,接通。付荷看史棣文的神色,猜也能猜到是公事。她和高惠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向史棣文,她以她一贯的步速,不抢,不退让,否则,反倒更像是做贼心虚。
最后,高惠快了付荷两三步,却在最后一步掉链子,膝盖一曲,摇摇欲坠。
不用说,史棣文接住了她。
他在接住高惠的同时,挂断了电话,并将手机撂在了地上。
他是假装一不小心掉落了手机,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付荷。她知道,他就是把手机“撂”在了地上。
史棣文将高惠抱回轮椅,调头来拾他的手机。
弯腰的那一刹那,他对途径的付荷窃窃私语:“肌无力。”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高惠的身边。
显然,在高惠面前,他对她付荷只能扮演陌生人。
付荷终于走出了酒店。
郑香宜、于泽、于敖和表姨表姨父一个不落地集合在了停车场。表姨表姨父再怎么以女儿的快乐为重,也要将郑香宜绑回去“抗拒从严”,逃婚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但郑香宜死活要先散散心再回去,她保证她到时候用不着抗拒从严,她保证坦白从宽。
胳膊拧不过大腿,父母到底拧不过孩子。
最后,表姨表姨父上了于泽的车,由于敖的人送回家。
付荷、郑香宜、于泽和于敖一行四人则上了于敖的车。
郑香宜和于泽坐在后排。还是于敖的人,买了大袋的药品来。内服、外敷,郑香宜全给于泽伺候上。
于敖在驾驶位,付荷在副驾驶位。
她的头发上还挂着玩偶的填充棉,他伸手替她摘下:“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里面有没有事就不好说了。”付荷指的是婚礼的烂摊子。
“善后的事,交给我。”
于敖的人仿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后排的两个人儿聚精会神地上药和被上药,眼里没别人,付荷便先找于敖答疑解惑:“高惠,你认识她吗?”
“谁?”
“轮椅。”
“哦,不认识。”
“你看到了吗?她能走。”
于敖转弯,对后排道:“坐好。”
付荷不接受打岔:“她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吓我一跳,心说还有这么装神弄鬼的?你看到了吗?”
“嗯。”
付荷偏过头,等着于敖的下文。
如果如史棣文所言,如果史棣文的母亲和高惠的到来是于敖搞的鬼,如果于敖对史棣文的过去,包括对高惠了如指掌,那么,高惠坐不坐轮椅,站不站,走不走,便都不值得于敖大惊小怪。
于敖一笑:“付荷,你会不会把轮椅定义得太狭隘了?除了残障人士,体衰者也属于适用人群吧?突然站起来,这没什么吧?”
付荷想了想:“也对。”
客观来说,于敖的说法……也说得通。
付荷的思绪又往回飞。
她离开时,背后有人认出了史棣文,上来打招呼。
可那招呼打得,那八卦的口吻藏都藏不住。
对此,付荷心如明镜。史棣文将高惠抱回轮椅的姿态,无所谓亲不亲密,他和高家两姐妹少说有二十年的交情,搞不好打光屁股的时候就是玩伴,彼此间有没有情,以及有何种情,都不会再□□裸地流于表面。但对旁观者而言,史棣文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出现了一个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坐着轮椅的,被他捧在手心上的女人,这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