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大夫人自悔失言,急匆匆分辩两句后,便让人将贺礼奉上。
上回她送给夏桐的见面礼本是拿给蒋映月的,看着丰厚,内里虚得很——说归说,蒋大夫人凭什么要尊重一个庶女?又不是她肚里爬出来的。
这回却是半点不掺假,实打实的赤金,堆满了一箱子。
夏桐眼中立刻光芒四射,也不假惺惺稍作推辞,而是立刻命常青搬到库房里,“夫人太客气了,丞相府一向霁月光风,我早知里头必有内情,怎会与夫人您过不去呢?”
这也太容易收买了,蒋大夫人疑心其中有诈,面上愈发惶恐,“美人,那丫头居心不良,我这就回禀了贵妃娘娘将她撵出宫去,绝不在美人您跟前碍眼……”
夏桐连连摆手,“不必,她又碍不着我什么事,不过是长得像了点,本宫绝非心胸狭隘之人。”
她笑得越欢,蒋大夫人越觉得这人心机深沉,是个记仇性子,急急说道:“美人无须多说,臣妇此番特意前来告罪,自然不会给您再添任何麻烦,那柳清梧臣妇定会将她带回。”
夏桐:……
她是真的不在意,但蒋大夫人一定要帮她铲除这枚定时炸-弹,夏桐只好领她的情。
春兰心道这位夫人是真傻,哪晓得自家美人是个见钱眼开的脾气,顶容易对付的,还当对面是只笑面虎。
不过她是关雎宫的人,自然站在夏主子这边,当下也不拆穿,反而笑吟吟地补充一句,“夫人大概还不知道,陛下为柳姑娘改了名,该称清虚了。”
听着倒像个女道士的名,难道皇帝的意思是要她出家?蒋大夫人愈觉得这夏美人深不可测,玩弄男人更有一手,瞧瞧,就因为柳氏跟她长得几分相似,皇帝怕她生气,就要把人家赶去做女道士呢!
蒋大夫人不敢再耽搁,赔笑起身,“妾还得去看望贵妃娘娘,就不叨扰美人您了。”
正要离去,夏桐却叫住她,“夫人上回过来,可是听说了什么?”
蒋大夫人想起程耀便一肚子火,都怪那混账巴巴地跑来说三道四,若非如此,蒋大夫人岂会贸然进宫,又岂会掺和这些事来?结果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她恨不得将那小子抓起来大卸八块!
可听闻程耀是夏美人的表兄,两人又是自小交好,和青梅竹马一般,蒋大夫人便只蝎蝎螫螫道:“没什么,只是一场误会。”
夏桐却已猜出大概,听常青说,蒋大夫人特意造访,是为了调查她身孕的事,知道这消息的,除了夏家,就只有程耀了——这个大嘴巴子!
夏桐先前只觉得此人非为良配,可也没想到程耀气量狭小至此,就因为自己不肯嫁他,他就暗里使绊子——这种人怎么不穿进宅斗文里?那里适合他,还能一显身手。
幸好,她如今的胎像已经两个多月,很快就无需隐瞒了,到时候公之于众,这些小人伎俩自然无从遁形。
*
蒋大夫人来到麟趾宫,蒋碧兰看见母亲,泪眼汪汪便要向她哭诉。
蒋大夫人虽心疼女儿,但此刻却没工夫安慰她,“那个姓柳的婢子呢?”
蒋碧兰还以为母亲来为自己伸张正义,没想到却是要人的,于是惊奇地睁大眼,“您找她干什么?”
蒋大夫人在夏桐那里吃了顿憋,又不好在女儿跟前拂了面子,便只板着脸道:“谁叫她不中用,帮不了你的忙?人是娘领进来的,自然该由娘领回去。”
蒋碧兰不乐意,就算那柳清虚不能争宠,留下来当个佣人也挺好的,反正她长得跟夏氏几乎一样,蒋碧兰时时打骂,就跟打在夏桐身上一般——这样她心里好歹舒服些。
蒋大夫人听见女儿有这样的想头,吓得心惊肉跳,连贵妃也不喊了,“碧兰,你可不能再做傻事,别瞧你如今是贵妃,那杨贵妃照样死在马嵬坡。一日没登上后座,这地位就称不上稳当,听娘一句,安分随时,少惹麻烦罢。”
蒋碧兰就觉得自己冤枉得很,冯玉贞偏要寻死,关她什么事?又不是她递的白绫剪子。
结果人人都对流言深信不疑,好像她白当了这几年的贵妃,她爹也白做了这些年的丞相。
听说父亲去冯家登门致歉,蒋碧兰更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人家来惹咱们,凭什么咱家倒得忍气吞声的?”
蒋大夫人哪敢说连她都得纡尊降贵去向夏桐那小蹄子道歉,见女儿这样恼火,她只能勉力安慰,“你父亲的意思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和冯家各退一步,不是皆大欢喜么?也显得心胸豁达。”
她不想和女儿继续谈论这件事,方才在夏桐那里受的气够多了,再说下去只会将老脸丢光,还是快快走人为妙,因催促女儿,“行了,别委委屈屈的,把柳氏喊出来吧。”
柳清虚以为旧主要见自己,起先倒十分高兴,想着蒋家莫非另外寻了门路将自己引荐给皇帝,否则岂不白瞎了她这副花容月貌?
及至听说蒋大夫人是来带她自己走的,柳清虚登时悲悲切切起来,她挨的二十杖还没讨回来呢,怎的就要走了?她长在扬州,自幼是个争强好胜的,蒋大夫人好心将她带到京城,她自然也存有鸿鹄之志,谁知一进宫就碰了壁,柳清虚原想着越挫越勇,这笔账早晚得从皇帝和夏美人身上讨回来——谁叫这两人使劲侮辱她来着。
谁知梦想才刚刚展开就破灭了,柳清虚心里当真比吃了黄连还苦。
她涕泗横流向旧主求饶,痛陈自己愿为奴为婢服侍贵妃娘娘,但这回蒋大夫人可由不得她——老爷下了严令,要是不遵,就得把她从丞相夫人的位置上摘下去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蒋大夫人自然更关心自身的前途。
蒋碧兰见无可转圜,只好认了,“娘,这宫里的奴婢都是登记在册的,您就算要带她走,也得先禀报御前一声。”
到底宫中不比蒋家自由,蒋大夫人只好含悲忍耻又找到勤政殿去。
彼时夏桐正在跟皇帝闲话,安如海进来回禀,夏桐便笑道:“难为丞相夫人一片诚心,陛下就准了她罢。”
刘璋却不愿意,“欠的十杖还没打完呢,怎能容蒋氏这样将人带走?”
夏桐:……
用得着这么睚眦必报麽。
安如海也不敢作声了。
刘璋想了想,到底网开一面,“也罢,既是蒋丞相中意的人,朕也不好抢了他的。只是宫规森严,朕的口谕不能不遵,安如海你记着,半月之后柳氏伤痊,你亲自带几个内侍去蒋家,务必将那十杖带到,不得有违。”
夏桐听他前半句直想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蒋文举跟柳清虚有私情,及至听到后面,她对皇帝整人的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做皇帝做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安如海一向唯主子爷马首是瞻,当然不敢抗旨,老老实实将这些话带到。
蒋大夫人听说皇帝还要派内侍到蒋家,险险晕厥过去——她太知道这些宫中老油条的厉害了,难得出宫一趟,不搜刮个成百上千两银子怎么肯走?
比起柳清虚的杖责,家财损失才更叫蒋大夫人心痛。
她这是买了个什么赔钱货回来呀!
原以为柳清虚跟夏桐长得像是好事,如今看来分明是招灾的,一想到还得将这尊瘟神请回家里,蒋大夫人觉得自己连觉都睡不好了。
第42章 曝光
冯玉贞这么一闹, 等于她跟蒋碧兰的联盟自动瓦解,蒋碧兰心中固然恼恨,可她还惦记着冯玉贞那些美容方子, 倒也不敢下狠手磋磨。
何况如今她也无计可施, 柳清虚被蒋大夫人领回家去了,不知是发卖还是遣去道观;蒋丞相跟冯在山反倒前所未有的要好起来,两人立志共同消灭流言,做样子也得坚持一段时间。
一家人都忍辱负重, 蒋碧兰自然不好给家中添乱, 何况冯玉贞伤着喉咙, 听说顶难得好, 眼下终日卧床, 蒋碧兰为了表现身为六宫之主的宽和, 为她延医问药, 无不妥帖。
蒋碧兰无处发泄, 只好把所有的怨气倾注在夏桐头上。
从前她还没觉得这夏氏如何,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皇帝在她寿宴上的种种表现令蒋碧兰失望不已,好歹她也是一宫贵妃,皇帝的亲表妹,结果呢, 皇帝对她不闻不问,倒把夏氏捧在手心里, 对她嘘寒问暖。
她精心安排的人手也都遭遇冷眼——固然那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但, 谁叫他是皇帝呢?
蒋碧兰自幼受到的教育告诉她, 天子是世上最尊贵的人,也是最不会犯错的人,那么,就只能怪居心不良的贱胚子蒙蔽圣听了。
夏桐敏感的察觉到蒋碧兰对自己态度变化,未免多生事端,她每日早早地去请安,走的时候也不多逗留,和众人一齐离去,总不给蒋碧兰跟她单独相处的机会——说实话,凭她眼下的盛宠,蒋碧兰想抓她把柄太容易了,夏桐可不想弄出罚跪一类的事来,蒋碧兰固然落不着好,可她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全。
蒋碧兰见她比泥鳅还滑头,愈发忿忿,某日夏桐来迟时便说道:“妹妹不想来麟趾宫请安,可以不来,否则日日这样延误,真当宫规是摆设么——别以为仗着陛下宠你,本宫就不敢责罚。”
夏桐心道没准自己还真能讨来一道旨意,皇帝本就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她若说自己不想请安,皇帝很有可能会批准她——他巴不得自己快点跟蒋碧兰打起来呢!
夏桐却没那个底气,她自己是无妨,可蒋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光凭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夏家压死,她不能图一时痛快去激怒这只巨鳄。
因此面对蒋碧兰的诘问,夏桐只笑眯眯的道:“妾在这宫里最仰慕崇敬的就是贵妃娘娘您,怎么会不想来?哪怕您硬要赶我走,我都不肯走呢。”
蒋碧兰:……
虽然是奉承话,听着怪舒服的。
众人就觉得这夏氏真是个厚颜无耻的马屁精,恐怕在皇帝跟前也是这般嘴脸,不由得纷纷侧目。
蒋碧兰看起来却挺受用,摆手道:“行了,本宫不过随口玩笑一句,哪会认真罚你?入座吧。”
众人:……
忽然知道蒋碧兰为何至今都当不成皇后了,母仪天下的人若是个傻子,大周朝恐怕要亡。
七月流火,暑气渐渐消散,冯玉贞的伤慢慢好全,众人也不再提起她自缢的事了,怕她受到刺激,都心照不宣的当不存在。
唯一令她可惜的是皇帝并未赐死那名侍卫,只是革去官职,遣返原籍。
但也幸好并未查出些别的什么来,证明她并未在其中作何手脚,只是受到池鱼之殃——想到此处,冯玉贞又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玩上吊那一出了,得罪了蒋碧兰不说,勒脖子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现在喉咙管还隐隐作痛呢——中间一个多月都给浪费掉了。
夏桐则借由这段时间猥琐发育,成功熬过了头三个月,如今已快四月了。
刘璋看着她腹部小小一点隆起,忍不住上手摸了两把,“长得真慢。”
夏桐嗔道:“您以为是母鸡下蛋呀?十月怀胎,这才不过一点胎芽呢!”
刘璋哑然失笑,“是朕无知。”
不过看着未知的小生命一点点冒出头来,皇帝也有一种身为人父的新奇感,这让他最近待人接物都温和了许多。
夏桐心道这人有时候还挺单纯的,不过,皇帝的态度这样明显,加之她的肚子渐渐藏不住,看来是时候揭开真相了——也免得被有心人趁虚而入,提前发难。
*
麟趾宫中,蒋碧兰看着眼前一份罗列详尽的食单,脸色逐渐阴晴不定。
“姐姐,你可看出了些什么?”蒋映月娓娓道,“我让人把关雎宫每日的早午晚膳做了记录,都在这上头。”
蒋碧兰虽不懂医理,可蒋大夫人自幼将她往名门闺秀的路子上培养,不求样样精通,但也博览群书。虽甚少亲自洗手作羹汤,蒋碧兰倒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于药补食补之道自然略有掌握。
她冷着脸道:“上头都是些十分滋补的药材,御膳房当真费了心思。”
但也不排除是送给皇帝用的——反正皇帝除了乾元殿,几乎都在关雎宫陪那夏氏用膳。蒋碧兰想到此处,心里难免又醋了一阵。
蒋映月提点她,“姐姐你忘了,陛下一向肝火虚旺,怎么会用这些大补的东西?且细细瞧去,里头大多滋阴而非壮阳,就算为了利于房事,御膳房也选错方子了吧?”
如此联想起来,蒋映月很怀疑夏桐已有了身孕,加之最近秋老虎肆虐,各宫晚膳都会添一道山楂糕开胃消食,独关雎宫不用——若非有了身孕,又何必忌讳山楂?那玩意可是活血祛瘀的好药。
种种线索摆在眼前,蒋碧兰却仍难以置信,“莫非她真有了?”
原以为夏桐虽然得宠,可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嫩瓜秧子似的细腰,应该是不容易怀孩子的,可谁知这还半年没到就已有了?蒋碧兰哪怕身为贵妃,尊贵无比,心里还是由衷地产生一丝妒忌——她若是能早有个孩子,只怕已经成皇后了。
这让她难以相信眼前的现实,“兴许是咱们误会了也说不定,若是真有,陛下那里怎的连半点口风都不露呢?”
夏氏或许以防万一,可皇帝难道不为亲生骨肉高兴?
蒋映月就觉得这位长姐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脑子都成浆糊了,忍不住当头棒喝,“姐姐你想想,陛下为何要瞒着这个孩子?不就是怕有人对它下手么?就连咱们都在陛下防备的人选里,你说说,陛下怎会告诉咱们?”
蒋碧兰这下是真受了刺激,两条腿都站不稳了,如此说来,皇帝已决定由夏氏亲自抚养这个孩子?否则,总得先跟自己通个气。
她总以为皇长子会出自自己膝下,不管是亲生的还是领养的,但眼下来看,她根本不在皇帝考虑的范围之内,那她算什么,她这个贵妃算什么?
其实她并非一定要谋夺他人的孩子,如果可以,她更想自己生,可是皇帝这样的举动,着实伤透了她的心。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蒋碧兰眼中落下,蒋映月手忙脚乱为她揩去,一面循循安慰道:“姐姐,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咱们还是得尽快拿个主意才是。”
蒋碧兰勉强振作起精神,“你说得对,本宫不能就这样认输,夏氏也休想踩到本宫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