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希言将早餐分成两份,片刻,席樾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件黑色T恤,腿上是同样颜色的长裤。
他提着椅背,将餐桌椅往外挪了挪,坐下,从黄希言手里接过一个馒头。
黄希言看他一眼,指着餐厅飘窗上拉起的窗帘,“这个,我能拉开吗?”
席樾点头。
黄希言征得了的统一,起身一把将窗帘扯开。
清晨的日光,流水一样淌进来,整个餐厅一霎亮亮堂堂。
席樾不由地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方睁开眼。
好似不过瘾,黄希言又指一指阳台,“那边呢……”
席樾又点点头。
席樾目光跟随过去。
她脚步轻快地跑到窗前,微微向前探身,扬手,将深灰色的遮光窗帘一把拉到了底。
一瞬间,他直观地看见了丁达尔现象,浅橙色光线里微荡着金色的浮尘。
她在阳光里浴了一会儿,方才走过来,眼里溢出喜悦。
席樾手里还捏着那个馒头,完全没动,目光定在了她脸上。
他被微湿黑发衬托得肤色更白,病容明显,唯独眼睛是同样黑白分明的清澈。
黄希言好少在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看见这样不带一点浑浊的眼睛,突然的不自在,喂进嘴里的馒头都难以咽下去,笑了笑,问:“怎么啦?”
席樾一霎便低下头,手指将馒头撕成块,送到嘴里,一面低声说:“昨天,对不起。”
黄希言笑着摇摇头。
席樾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饿过了头,没觉得有什么,半碗稀饭下肚,补充了碳水,才觉得四肢渐渐有了力气。
黄希言把放在茶几上的小塑料袋拿过来,解开看了看,说:“你烧已经退了,是不是不用再吃退烧药。我们给你买的是感冒药,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感冒了……”
席樾告诉她,他自己判断,可能是肠胃炎。
“不要自己判断,你是画家不是医生。”黄希言起身,催促道,“你赶紧吃完,去医院看一下。”
席樾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
黄希言愣了下。
她实在太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完全没有错过席樾这一闪即逝的微表情。她立即笑了笑,垂下目光,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多管闲事。”
席樾一愣,“没有,我只是……”
黄希言还是笑着的,低着头,将手里的塑料袋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片刻,松了手,抬头看他一眼,笑说:“既然你已经退烧了,我就不打扰你了。最好,我只是说,最好,你去看一下医生比较保险。”
说着,她便将自己面前装馒头的小塑料袋,和没喝完的豆浆一收,拖开了椅子,往外走。
席樾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起身,绕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贴着她手臂皮肤上的指腹是冰凉的,让她不由地停下脚步。
席樾低头看着她,斟酌字句的困扰表情,“我没有觉得你多管闲事。以后,有机会的话……”
“有机会的话?”
席樾沉默许久,叹一口气,抬起手掌按住额头,头发自指缝间垂落,遮住了表情,“抱歉。你回去吧。谢谢你,药,还有……”
黄希言站着没有动。
她自修成才,好小就会读人情绪,不难体会此刻席樾的矛盾,他不是排拒她,是一种无从说起的无力感。
于是,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我陪你去医院看一下?”
等了一会儿,终于,席樾说:“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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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霄一大早要帮他老头补货。大卡车开到超市门口,东西一箱一箱地卸下来,他就一箱一箱地往里搬。
送货的大叔是老熟人了,每回都要冲他老头夸一句,“你这个儿子没白疼养。”
他老头不屑一顾得很:“个屁!他但凡学习上点心,老子还舍得他来跟我搬货!没点屁用的狗东西,以后只能跟我一样下苦力!”
往常,何霄总会怼他一句,今天却没声。
何父纳闷,转头看一眼,嘿,何霄搬着箱水,站那儿发呆呢。
他一脚何霄屁股上踹去,“又躲懒!”
何霄回神,悻悻地收回目光。
——路口处,黄希言和她楼上的那位熟人,刚一块儿走过去了。
他给702送货少说有三个月了,连个样子都没见到,今天倒是稀奇,怪人居然下楼来了。
他哼了一声。病好得倒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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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今天不上班,黄希言方有时间陪席樾往医院去一趟。
附近有个社区医院,步行过去十分钟。
去社区医院挂了号,医生问诊,根据腹泻和呕吐的情况,诊断是肠胃炎,开了些药,叫他先吃着,没缓解的话,周一做个血常规检查,看看有没有炎症反应。听说他有长期胃痛的毛病,让他最好还是抽空去大点的医院做个胃镜。
席樾似听非听的,“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等啥?攒个大病全家桶一起治?”
黄希言听得笑出声。
席樾也笑了一下。
医生把单子递过来,让他们窗口缴费拿药去。
两人离开医院,慢慢地往回走。
盛夏天,清晨的凉爽感一瞬即逝,间隔的树影下,让摆摊的小贩占据。
日头升高,路上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席樾个子高,又是一头中发,皮肤白得跟个鬼一样。在这个小地方,很难不扎眼,走在路上,总有人回头看他,看稀奇的目光。
黄希言都跟着不自在起来,忍不住捋了捋头发,将侧脸挡得更严。
她想,她也是不见光的怪物。
两个怪物。
第6章 (月牙的形状...)
黄希言原想着今天不上班,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结果刚走到楼下,就接到郑老师的微信消息,让她去报社一趟,帮忙做个东西。
到了602门口,黄希言停下脚步,问席樾:“你中午有什么打算么?我让何霄给你送一点清淡的食物?”
席樾说:“不用。”
“那你自己最好好好吃东西,不然不容易康复的。”
席樾点头。
黄希言拿钥匙开门,“你有什么事的话,微信上找我。”
“嗯。”
她掌着已经打开的门,总有种不放心的心情,回头再看他一眼。
他以为她还要再嘱咐什么,就顿着脚步等,也看着她。
“……拜拜。”她摆了一下手。
“嗯。拜拜。”
黄希言去报社之前,回复了不久前张姐和何霄回过来的消息。
跟张姐汇报了了一下席樾的情况,张姐连连道谢,说这回真是麻烦到了她了,又问她:“小黄,再拜托你个事儿。饮食方面,这几天,你看能不能帮忙盯着他点儿?”
黄希言:您不方便自己插手么?
张姐:他要是肯接受,我也不会放着他天天吃泡面。
紧跟几句更殷切的托付。
黄希言断定两人之前一定有些过节,但没有多问。答应下来,说自己尽量抽出空来关照一下。
其实她已经打算丢手不管了,但被张姐这么一拜托,又有点难抽身。没热心到送佛送到西的程度,但是不喜欢欠人情,席樾收留她的那一晚,她总要还清。
至于何霄回复给她的消息,微妙的阴阳怪气:好得蛮快的。
仅凭文字,黄希言不太能品出来这是什么语气,只问他:昨天买药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何霄:让你熟人亲自转,不然我不要。
黄希言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回复。因为急着要去报社,就先没管他了。
郑老师找黄希言,是本来明天要发的一个稿子,被主编毙掉了。不是特别重要的版块,但又不能开天窗,郑老师就让她从素材库里挑个时效性不强的内容,写个分析文章。
后头一堆人等着校订、排版、送去印刷,郑老师只给了她三个小时的时间。
黄希言到了工位上,争分夺秒,总算赶在中饭时间把东西弄了出来。
邮件发送给了郑老师,微信上又嘱咐了一声。
十五分钟,郑老师回复她:“可以了,吃饭去吧。”
赵露璐也在,今天轮到她值班。
她朝黄希言招招手,“希言,你过来。”
黄希言走过去,笑问:“需要帮忙吗,露璐姐?”
“你是嫌自己活儿少?”赵露璐笑了,从一旁地上提了个纸袋,递给黄希言,“这是我妈自己做的牛肉辣椒酱,我拿了两瓶,你拿去常常,夹馒头拌泡面都好吃。”
黄希言受宠若惊地道谢。
“走吧,食堂吃饭去吧。”赵露璐招呼。
“我可能要打了饭回家去吃。”
“那也没什么,一起过去呗。”
食堂周六周日只开平常三分之一的窗口,一般都能外带,外卖盒子另外收钱。
黄希言几个窗口逛了一下,打了两份饭,四个菜,都是清淡的素菜。
赵露璐凑过来看一眼,“你一个人吃得完这么多?”
“我有个邻居生病了,给他带一点。”
“那请你这位邻居尝尝我的辣椒酱。”
“肠胃炎,可能暂时尝不了呢。”
赵露璐哈哈笑,“没口福的人。去吧去吧,我找位置吃饭去了。”
黄希言提着东西,先去了趟超市。
空调已经开了起来,里面凉飕飕的。
何霄正躬身在货架之间理货,看见她了,瞥了一眼,反常的一句话都没说。
黄希言走过去,从纸袋子里面拿出瓶辣椒酱,“我同事自己做的,送了我两瓶尝鲜,给你一瓶。”
何霄往她手里看了眼,片刻,露出个笑,接了,“你这是借花献佛。”
黄希言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生我气了吗?”
“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我不是好好的么。”
“真的?”
“真的。”何霄撇下眼,看着手里装辣椒酱的瓶子,余光扫到她另外一只手里提的东西,又问,“你点的外卖?”
“食堂带回来的。”
“这么多,一个人吃?”
“给席樾也带了一点。”
何霄顿时表情又垮下去,撇撇嘴,将辣椒酱瓶子随意地往货架上一放,不理她了。
黄希言有点莫名其妙。
何霄说:“你吃饭去吧,我手头忙着。”
黄希言退后一步,准备走,想了想又问:“这里有饭盒卖么?”
何霄估计她是方便食堂打饭用的,老大不高兴地指了指后方的货架,“那儿,你自己找吧。”
黄希言去货架上拿了两个耐高温的塑料饭盒,拿到前台去结账。
走之前,冲何霄说了句“拜拜”,何霄没搭理。
上楼之前,黄希言还去了一趟茶馆。
她是前几天才知道的,张姐就是茶馆的老板。
张姐今天没在牌桌上,没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嗑瓜子。
看见黄希言过来了,张姐稍微来了点精神,又看她手里提着盒饭,知道她是去给席樾送饭的,先恳切地道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顺便的事。哦……”黄希言从背包格子里掏出702的备用钥匙递给张姐,“这个还给您。”
“你拿着呗。也方便。”
“还是给您吧,瓜田李下的不好。”
张姐笑了声,“你这个姑娘,死脑筋得很。”
黄希言跟着笑了。
张姐说:“不过说来奇怪,席樾这么一个闷性子,居然这么两周就交了你这个新朋友。”
“不是。我跟席樾哥,以前是认识的。”
张姐愣了下, “那怎么不早说,我租金还能给你优惠点。”
“我也是来了才知道席樾哥住在我楼上。”
张姐叹口气,“难得有个他愿意听话的朋友。我这个做小姨的,却是一点帮也没帮上。”张姐穿一件墨绿色的天丝上衣,手腕上一个翡翠镯子,很漂亮的水头,她手里辖着好多套房,不缺钱花,在这么个小城市,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有钱人。
但提及席樾,却是神色黯然。
黄希言也不知道该不该多问,一时间沉默。
张姐往里看了眼,大家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没人注意她们,便朝着黄希言凑拢了些,低声说:“席樾愿意听你的,也是信任你。他能有个替他安排的朋友,我也放心多了。我替他交个底,有些事,希望你多担待他。”
黄希言说:“您说。”
张姐告诉黄希言,席樾父亲一条烂赌棍,席樾八岁那年,他在牌桌上跟人发生口角,斗殴,被人抄东西砸成重伤,送医院就死了。
不久之后,席樾母亲就改嫁去了外地,嫁了个做建材生意的土老板,每天跟着谈生意、进货、出货,完全忽略了席樾。
“他们大人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就把席樾一个人放在家里,交给保姆照顾。保姆阳奉阴违,饭做是做了,就搁那儿,也不管小孩儿吃不吃。他又喜欢画画,一画起来就忘了时间,一整天下来,一口水不喝都是常事。”
后来,席樾继父生意做大了,不再需要东奔西跑,倒是安定下来,他妈妈也多了些时间能看顾他。
张姐叹口气,继续说:“席樾喜欢画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上心。他妈不怎么赞同他走这条路,我这个做小姨的,当然少不得偷偷买些画材贴补他。因为这,他小时候跟我很亲。席樾十一岁那年,给我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回老家来,跟我一起生活。问他为什么,他不肯说。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人,准备跟他结婚。我跟我男人商量,他不答应,大家也都劝我,人父母好好的,你一个外人在里头掺合做什么,况且,你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自己还嫁不嫁了?于是,我就没答应席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