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后来知道他为什么想跟您吗?”
“他后爸虐待他。”
黄希言愣住。
张姐一脸的不忍心,“嫌他是个阴沉的小怪物,说每回回了家,他不喊人,不打招呼,热茶都不晓得倒一杯。是真打,抄仓库里的木条,这么粗……”张姐手指比了比,“我姐,她妈也知道,劝不了,也不敢劝,她锦衣玉食的,全要靠那个男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私底下搂着席樾哭,塞给他大把的钱,让他想买什么颜料就买什么颜料,但多忍耐些,体谅她这个做母亲的难处。我是后来席樾长大了才知道这事儿,当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张姐眼里已有泪花,“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我做生意赚的第一笔钱买的,连同楼上那套一起。我让席樾回来,跟我住楼上楼下,当是我这个小姨对他的补偿。他当然没答应……”
“他现在不是在住着么?”
“去年,他回老家,想散散心。他找房子长租,打听到我一个姐妹那儿去了,我才知道他回来了。现在这房子,是我非让他去住的,我说那是我找人估摸着他的喜好装修的,装修完了从来没给其他人住过。他勉强答应了,但坚持每月给我租金。如果我不收,他就搬出去。我知道他一直怨我,当时没救他脱离火海。”
黄希言摇摇头:“张阿姨,可能我说得不对,您就姑且一听。我想,席樾愿意住进来,就说明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怪罪您。他是很矛盾的人,您应该了解。”
“你真这么想?”
“他承念您的心意,所以愿意来住;但仍然没有完全释怀,所以坚持给您租金。您收着就好,他可能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张阿姨长叹一声。
“不强求完全的原谅,您也会好过一些。”黄希言指一指手里的盒饭,“我先上去啦,要冷了。”
张姐点头,“快去吧,真是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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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黄希言敲门,席樾倒是很快来应门。
黄希言站在门口,微微偏着头,笑看着他:“你在画画么?”
“没有。在看书。”
和张姐聊过之后,黄希言再见到席樾,总觉得心情变得很不一样。
自己都讲不清楚的微妙。
黄希言提起袋子,对他说:“我从食堂多带了一些菜回来,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吃。”
席樾直接侧身让她进来。
黄希言进屋,很高兴看见屋里还是一片明亮,笑说:“我以为你会把窗帘拉上。”
“现在这样也好。”
“搞创作的人,一般会比较喜欢昏暗的环境?”
席樾摇头,告诉她他拉窗帘只为因为习惯白天睡觉,好让光线没那么强。至于到了晚上,天都黑了,也没什么必要再拉开了。
黄希言笑了一声,“原来是因为懒。”
席樾打量她一眼,她实在爱笑,但是待久了也能分辨,什么时候才是真正开心。譬如此刻,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细细一道月牙形。
黄希言将打包盒拿去餐桌那边,一边布菜,一边说:“这几天,我都可以从食堂带饭过来,等你身体康复了,我就不会多管闲事了。上次你收留了我,就当我是还你的人情。我还蛮怕欠人人情的。”
这过于小心翼翼的措辞,是他的原因。
她明明小他七岁,却在周全照顾他这个大人的情绪。
席樾低头看着她,“你怕我不高兴么。”
黄希言垂着眼,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霎,“……嗯。”
“我不会。”
第7章 (倾斜的雨伞...)
蒸鸡蛋、清炒西葫芦、小青菜和青椒炒豆干,四道菜俱是清汤寡水。
席樾看了黄希言一眼,准备对她说,其实只用替他点一个能吃的菜就行了,不必因为迁就他这个病号的需求,跟着连饭也吃不好。
还没张口,就见黄希言从一旁的纸袋里拿出来了一瓶辣椒酱。
扣紧的罐头瓶,黄希言手劲小,拧不开这铁盖子,就递给了席樾,“可以帮我拧一下么。”
席樾看起来清瘦得过了分,但到底占据男性的体力优势,瓶子到了他手里,一旋就开了。
里面飘出呛鼻的辣味,不用尝都知道该有多重口。
黄希言一个生在沿海地区的地道南方人,比不得这里的人个个能吃辣,闻到这个味道,先怵了一下,但耐不住好奇心,还是拿筷子尖挑了一点,拌在米饭里。
刚尝一口,整个人火烧似的跳起来,不住吸气,“借我喝一瓶冰水!”
片刻,黄希言从厨房出来,手里捏着的冰水已经去了大半瓶,不住吸气,整张脸辣得通红。
好巧不巧这时候赵露璐给她来了一条消息:红的是二荆条和小米椒,黄的是黄灯笼。魔鬼辣,谨慎尝试哟!
……倒是早点提醒呢。
席樾看着她,手掌轻轻地撑一下额头,忍不住笑了。
黄希言一下脸憋得更红,她把辣椒酱瓶子盖好,丢到一边去,决定还是识相点,别继续挑战了。
两人还是呈直角地坐着,开始这顿中饭。
席樾突然想到什么,指一指电视柜那边,“你要的雕塑,帮你包装好了。”
“谢谢。你不说我差点忘记。”
都不是话密的人,无甚可说就是沉默。
一顿饭快过去一半的时候,席樾突然开口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实习?”
黄希言抬头看一眼席樾,他也正看她,切实等她答案的神情,眼神过分清澈,没有刺探的意思,单纯的好奇而已。
难得的,他会对什么事情好奇。
斟酌了一下,黄希言才开口道:“你还记得我家里是什么情况么?”
席樾点点头。
黄希言父亲做生意的,经营德国某精工机械在华东地区的唯一代理公司;母亲在外企工作,而今是中华区的高管;大哥黄秉钧是律师,如今是某顶级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姐姐黄安言在投行工作,已经做上中层管理。
原本,家里都希望黄希言去读金融管理,今后不管是跟姐姐一样进投行,或是去哪个相关的公司挂个闲职,家里都能给她铺好路。
她实在的不爱跟数字打交道,高中三年学数学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于是,大学时违逆家里的意思,报了新闻学。
可巧后来黄安言找了个男朋友,曾是某卫视台最年轻的制片主任,现在被高新聘请到视频网站做自制内容的高管,兼任制片人。这也就是黄安言明年结婚的未婚夫。
家里在媒体方面也算是有了门路,一听说黄希言打算去实习,立即着大女婿安排起来。
“不管是传统纸媒,电视台或者互联网,只要我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黄希言低着头,筷子尖一下一下地将米饭拨拢到一起去,“我不想走这种后门。当时年级群里分享招聘启事,我随便投了一个。山高皇帝远的,他们总管不到了。”
席樾认真听完,说:“我记得,你以前……”
“是的,我以前不这样。”她微笑着,耸耸肩膀,“就当是我迟来的叛逆吧。”
席樾摇了一下头,明显不信她的信口胡诌。
一个动作,又使黄希言沉默下去。
她将米饭送进嘴里,缓慢咀嚼,却食不下咽,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我即便真的学金融,走我姐姐同样的路,又能怎么样呢……我怎么努力,也变不成第二个黄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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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天,中午和晚上,黄希言都会从食堂打好饭菜,带回去跟席樾一起吃。至于那只尝了一口的辣椒酱,她还给赵露璐了,说自己才是那个没口福的人。
中午实则休息时间不长,黄希言拿着饭菜去找席樾,吃完了还得回去上班,总是匆匆忙忙的。
有一两次,黄希言撞到何霄,何霄嘻嘻哈哈地嘲讽两句,说怎么楼上那位姓席的熟人,病还没好。
黄希言尴尬又莫名其妙,不解这隐约的敌意从何而来。
周四,黄希言上午跟着郑老师出新闻,中午没能及时赶得回去。
她微信上嘱托赵露璐帮忙打两份饭,给她放在办公桌上就行,又给席樾发了条消息,说今天要晚一些,最好自己先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黄希言回到报社。
郑老师允了她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她扛那么重的机器出去,热了一身的汗,也顾不得多吹会凉风,拿上赵露璐打包的饭菜就往外走。
过道里跟接水回来的赵露璐撞上,赵露璐手指点着她的肩膀,笑得暧昧,“你不对劲。”
等黄希言吃完了饭回来,赵露璐在微信上猛弹她:“你那位邻居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生的什么病呀,这么多天了,还要你一直送饭?”
黄希言面对一堆问题无从回复,只示弱地回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赵露璐继续臊她:“自己饭都顾不上吃,倒还记挂着你那位邻居。”
黄希言只好认认真真解释:“上回欠了他一个人情,所以这回顺手也帮他一下。“
赵露璐找重点的本事一流:“哦,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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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闷热的天,不是没来由的,下午四点刚过,天似锅底一样黑,没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
一连晴了好多天,大家一直都盼望下雨降降温,甚有人端了杯茶,到窗边优哉游哉看雨去。
到下午下班的时候,天色亮了些,大雨转为淅沥的小雨。
黄希言加了一会儿班,赶在食堂关门之前,打包了饭菜,拿上背包回家。
她包里只有一把阳伞,价格高,顶衿贵,防晒涂层禁不起雨淋,反正雨也不大,就干脆不打伞了。
公交站离报社三百米,已站上许多等车回家的人。候车亭下没有空余位置,她往旁边站,抱着自己的背包,手里提着帆布袋子装着的盒饭。
忽然的,头顶光线一暗,她抬头,看见倾斜遮过来的黑色伞面,立即转头去,一时愕然。
落雨的黄昏,濛濛天光,他像是雨里的一道影子,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后的,她都没发现。
“你怎么来了。”黄希言不由笑问。
席樾T恤外面多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质衬衫做外套,靠近时身上有一股薄薄的雨水气息。
她侧了侧身,他就会意地往前站了一步,和她并肩,“听见下雨了,想下楼散散步。想到你可能要下班了,过来看看。”
黄希言微微地怔了一下。
路面坑洼里积了水,雨落下来,涟漪浅浅散开。
方才注意到,路灯什么时候都亮了,柔和昏黄,在模糊的雨景里晕开,映在路人打湿的伞面上,映在那积水的坑洼里,像一摊氤氲的黄月亮。
有什么轻轻将她心脏往上顶,无限接近于喉咙口,又落下去,反反复复。
她低头,没去看席樾,轻声说:“去找个地方吃饭么。”晃了晃手里的帆布袋子。
靠近报社的地方,有个公园,平常是附近居民纳凉的去处,今天雨天,几乎没人来。
他们去的时候,亭子里有两个人躲雨,但没一会儿也走了。
四周树木匝地的密集,雨水浇过,绿得接近于黑。屏蔽了来自马路的噪声,唯独雨丝砸在叶片上的,沙沙的,窃语一样。
席樾撑的黑伞收了起来,靠着亭子的圆柱而立,水顺着碰击布的伞面,下落到伞尖,很快在水泥地面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摊。
黄希言从帆布袋里拿出来饭盒,放在石凳上,一一揭开,再递过筷子。
他们静静吃着饭,谁都没有出声,因为这里实在太静,一开口,就好像会惊到什么一样。
沉默的一餐过去,黄希言将筷子放回筷盒,收起空掉的饭盒,一并收入帆布袋里。
亭子的栏杆呈环形合抱,她往外坐了坐,一条手臂伸出去,凉风带着雨丝从指尖擦过去。
收回手,抱着手臂,搭在石头的栏杆上,下巴再枕上去。
天将完全黑了,不远处树下藏着一盏路灯,是远近唯一的光源。
这样的安静使人昏睡,又隐隐心悸,但着魔一样不想离开。
黄希言发了好久的呆,突然回神,发觉席樾在看她。
警觉心回笼,她立即伸手去拨头发。
席樾的手伸过来,先一步拦住了她。
微凉的手指,擎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地格开去,却没松手。
另一只手也探过来,伸向她左侧额头。
黄希言有觳觫感,下意识想躲,却莫名地一动不动,瞳孔微放着,看着席樾。
感觉他落在额头处的那只手,拨开了她的头发,往耳后别去,手指停顿一霎,往下,轻轻地托住她左边的下颌骨。
他微微地偏了一下头,注视她太阳穴至颞骨上方的一线。
黄希言已经没法控制自己不去颤抖,此刻被头发遮住的侧脸暴露,甚至比让她裸体更具安全感尽失的被剥夺感。
她下意识地,让自己露出笑脸,“很丑,是不是?”
夜色湿重,闻到雨腥味,偶尔一阵风挟雨扑到皮肤上,带起一阵凉意。
席樾静静地看进她的眼睛里,目光温柔地近于悲悯,“怎么会。这很特别。”
她感觉到,席樾手指蜷起,以指节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那只是胎记,没有任何痛觉,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第8章 (晦涩的雨夜...)
黄希言睁着眼睛,许久没有眨一下,直至眼睛里渐渐地有了雾气。
是这样寂静无人的气氛,还是席樾的语气和目光,让黄希言有迫切倾诉的欲望。
话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头梗在喉咙里,势必吐出来,或者彻底地咽下去。
他们远远、远远没到互剖心事的交情,但她从别处得知了席樾的一些过去,是否也该同等地回报些什么。
这么说服了自己之后,黄希言笑了笑,偏过头,使自己的脸离开他的手指,“你还记得我姐姐长什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