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耽误很久的,就在火车坊附近的咖啡店。”边慈跟着补充,像是害怕被拒绝一般。
言礼略微惊讶,反握住她的手,很快回答:“好,我陪你去。”
“粥粥你真好。”
边慈对他笑了笑,偏头靠在他的肩头,挽住他的胳膊,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眯一会儿,到站了叫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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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最后一天营业,顾客不多,边慈一进门就在上次的卡座看见了何教练。
言礼拿走边慈手上的两个纸袋,指了下吧台的位置:“我坐那等你。”
吧台里卡座很远,不会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跟言礼相处久了,边慈比从前更能体会他身上细腻的那部分情感。
上次在言礼学校里说的那番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一直都这么做着。不勉强她说什么,也不私自窥探她没有展露的那面,哪怕面对送上来的机会,他也会绕道而行。
边慈既感受到自己正在被爱着,也明白她没有因为这份爱而失去自由。
她突然有了一丝面对现实的勇气。
“好,我很快结束。”边慈笑着说。
“不急,慢慢来。”言礼顺便跟店员说,“来三份招牌冰淇淋,两份送到那边的卡座。”
店员温声应下。
点完单,言礼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教练吃这种甜食吗?要不然换成其他的好了。”
边慈摇头,却说:“不用换,正好请她尝尝,上次没找到机会。”
言礼:“也好。”
“我过去了。”
“去吧。”
边慈深呼一口气,走到卡座那边。
看见她来,何教练放下手中的杂志,不紧不慢地说:“坐,给你点了杯喝的。”
边慈坐下来,看了眼面前的柠檬水,没有伸手去拿,反而说:“我点了冰淇淋,请你尝尝。”
听见冰淇淋三个字,何教练果然蹙起眉头:“我不吃甜食,你也少吃点,发胖,不在体校也要管理好自己的身材了。”
“我知道你不吃。”边慈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我想请你尝尝而已。”
何教练语塞。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边慈正入主题。
何教练喜笑颜开:“选拔结果出来了,你入选了。”
“还有谁?”
“周见萱和赵冉,你们三个人都选上了。”
三个人么。
边慈轻笑了声,不咸不淡地说:“这样啊,那恭喜你了。”
“岂止恭喜我,更应该恭喜你自己。”
这时,店员端着餐盘送冰淇淋过来,等店员离开后,何教练才接着说:“国家队那边通知的时间是元宵节之后报道,你放寒假期间准备准备,今年高考你也没必要参加了……”
“哇,好冰。”
边慈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凉得她直呼气,好不容易才咽下,满足地说:“冰淇淋果然在冬天最好吃了。”
“你还吃什么冰淇淋!”何教练板着脸训斥,“你没听见我说话吗?你入选国家队了,以后别再吃这种东西,管理好身材是体操运动员的基本要求,你连这都忘了?”
“教练,你这样就挺没意思了。”
边慈放下勺子,收敛了笑意。
“你说什么?”何教练从没在边慈脸上看见过这么冷淡的表情,不知道是被惊到了,还是被唬住了。
“你也说了,这是体操运动员的基本要求。”边慈抬眼望向何教练,问,“我还算体操运动员吗?”
“怎么不算,你都入选国家队了。”
“这真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教练你太幽默了。”
边慈清楚地看见她跟何教练之间隔着一张薄薄的网,透过这张网,虚伪欺骗若影若现。
既然何教练不想撕破,那么就由她来撕。
“政审是每个国家运动员必须有的流程,我现在入选了,等政审一过,我就会被返送原队,这件事教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去年为什么退役转校?我早就知道省队就是我职业生涯的天花板,我的梦想永远都不可能实现,所以我才走的,什么腰伤、什么休养半年以上,都是我和你商量好应付外面的说辞而已,真正原因,你知我知。”
“我最想不懂的事情就是,你明明知道我已经认命了,我已经选择通过文化课参加高考,已经告别体操生涯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根本不存在的希望?我太傻了,上次在这里,听你说我还有一丝实现梦想的可能性,居然就真的信以为真。必走流程怎么会突然取消,但凡换个人跟我说这件事,我都不会相信。可偏偏是你,何教练,我最敬爱最感激的人。”
还是情绪激动了。
她果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豁达。
何教练安静了半分钟有余才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选拔前一晚,你把我手机送回宿舍,我还没谢谢你。”
何教练回想了一会儿,惊讶地看着她:“你都听见了为什么还——”
“还参加选拔并且尽全力表现吗?”
边慈自嘲地笑了声:“这是我欠你的,我最后的剩余价值也就这点了。”
“边慈你听我说,我其实不是存心要伤害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省队里的队员水平不稳定,要是你不在——”
“你就没想过,我政审过不了,国家队那边不算我这个名额,你要怎么办吗?”
何教练欲言又止。
这个表情无疑于确定了边慈的猜测,她自问自答:“我替你想好了,到时候你装不知情就好,说我蓄意隐瞒家庭背景,你也是受害者,我就算选不上国家队,上面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看在你用心栽培我这么多年的份上,应该也会给你晋升的机会。”
“其实何必这么麻烦呢,你要我陪你演戏骗人,直接说就好了,我拿你当恩人,我是不会拒绝你的。”
字字诛心,何教练试图去抚摸边慈的手,她却往回缩。
“幸好这次周见萱和赵冉也在,我放弃这个机会对你的晋升也不会有影响,体校我不会再回去了,国家队那边麻烦教练帮我推了吧。”
边慈看了眼时间,已经耽误了快十分钟,不能再耽误下去。她站起来,对何教练说:“我该走了,有人还在等我。”
“你是不是很恨我?”
何教练盯着面前的冰淇淋,神情复杂,“我是真的看重你,不然也不会挖空心思栽培你,你的事……我比谁都痛心。”
“我总是擅自期待,别人给我一块糖我就开心不已,别人施舍我一点好我就念念不忘。我擅自把你当我的妈妈,擅自代入女儿的角色,自作多情久了,我就忘了,最开始我只是一个体校用50块钱补贴,换来的诸多体操苗子之一而已,我不恨你,我特别讨厌这样的自己。”
“选拔前一天晚上,听见你跟叔叔说的那些话,回宿舍的路上,我就知道,我又一次失去了妈妈。”
“但这样也好,你栽培我,我回报你的恩情,两不相欠,我也可以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边慈端起桌上那杯柠檬水,敬了何教练椅背,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何教练,感谢您当年从那么多孩子里选中了我,感谢您带我出林水镇,感谢您栽培我这么多年,可惜我是块腐烂的朽木,无法回报您的付出,只能祝您事业顺遂。”
“还有,新年快乐。”
说完,边慈转身离开,再也没回头。
何教练看着边慈点的两份冰淇淋,良久,拿起勺子尝了一小口。
太冰了。
凉意直达心底。
第59章 “给你一百块离开我儿子……
外面不知道何时开始下起了绵密的小雨。
推开店门, 站在檐下,言礼伸出手感受雨的强度,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收回来, 转头对边慈说:“把帽子戴上。”
羽绒服自带帽兜, 周围一圈雪白的绒毛, 一戴上, 投过落地玻璃, 边慈感觉自己的脸大了一圈, 自我调侃道:“我更像熊了。”
“别碰瓷, 哪有这么瘦的熊。”
言礼替她扣上羽绒服顶扣, 见她被外套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说:“可以了,走吧, 回家。”
“你不戴吗?”边慈偏头看他。
“我外套没有帽子。”
“里面的卫衣有呀。”边慈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过来点, 言礼照做不误,她踮脚去够他脖子后面的卫衣帽子, 有些费劲,“你蹲点儿, 我够不着。”
老实说言礼根本不想戴帽子, 别说这样绵密的小雨,就算是暴风骤雨,他也不会戴, 前者用不着戴,后者戴了没用。
可是被女朋友关心的感觉并不坏,这个时候展露男子气概是很煞风景的。
言礼配合蹲下,任由边慈替她戴上了帽子。
“粥粥, 我选上了。”边慈松开言礼的衣领,忽然开口。
言礼挺腰站直,顿了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说恭喜是不合适的,至于哪里不合适,他也不懂。
伴随一团雾气,言礼听见了她的后话。
“但是我去不了。”
言礼微怔。
回过神来时,边慈已经走出了五步之外,他拔腿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选上了,却去不了。
言礼发现,在边慈的身上有好多他不懂的事情,这些不懂得汇集起来,变成了他眼下的沉默。
贸然询问和自以为是的关心,都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可沉默就是正确的吗?
不见得。
言礼陷入两难。
而边慈那边也清楚,她兀自说的话,抛出没头没尾的结果,已经让言礼感到为难。
换做她也会如此,并非言礼词穷嘴笨,而是她不够坦诚。
言礼给予了她最大程度的了解自由,她想,她也要回应他一点什么。
哪怕还不能全盘托出。
“去年5月份的时候,国家队教练来省队考察,我超负荷训练,结果弄巧成拙,在国家队教练来之前把腰弄伤了,住院期间我很不甘心,寄希望于年末的冬训选拔,没过多久,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我从何教练那里知道,我硬性要求不过关,哪怕个人能力在突出,我也没有进入国家队的资格。但这件事,何教练从我高一那年就知道了,她没有告诉我。”
边慈说得含蓄,言礼脑子稍微一转就听出了端倪。
“如果她早点告诉你,你就能早点专攻文化课学习了,不至于临到高三来恶补,弄得这么辛苦。”
“她当时说,看我还没试过就退役太可惜了,希望我再拼一年,说不定会有转机。”
言礼眉头微蹙:“既然都是硬性要求,转机也……”
“不可能存在是吧?”边慈自嘲般笑道,“我现在想想也是这样,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想不明白,吃亏一次又栽了第二次。一诊后,何教练来找我,就是跟我说那个硬性要求取消了,我还有机会进国家队,她说拿我当自己的孩子,我又信了。”
“结果很明显,我被骗了,第一次是隐瞒,第二次是欺骗,我回体校集训那一个多月,无数人来跟我说‘边慈你很优秀’,优秀有什么用呢,我连没才能的人都比不过,他们羡慕我,我更羡慕他们,不,羡慕这个词太委婉了,我是嫉妒。”
“我在体校有个好朋友,选拔结束后我跟她吵架了,她不理解我为什么有才能要放弃体操,这怪我没告诉她真相,我明知道隐瞒很伤人,可我还是选择伤害她。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明白,我执意隐瞒,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还是在嫉妒心驱使下对她的报复。”
“我最近总在独处的时候感受到自己的阴暗,我嫉妒队友,对教练的蓄意欺瞒充满怨恨,可队友没有半分对不起我,教练是我的指路人,我不应该这样,可我控制不住,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说到后面,边慈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害怕被言礼听见一样。
她在试着向他坦诚,可依然对坦诚的后果感到惶恐不安。
倏地,在这片雨幕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手心很暖,握住她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如从前一样坚定,充满温柔的力量。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人,而不是神啊。”
言礼牵着边慈走进屋檐下,这一片的屋檐宽,够走两个人。
“什么意思?”边慈并不明白他说的那句话,仍然不安着,“你也觉得我很差劲吗?”
言礼惩罚似的捏了下她的手,力道有点重,边慈抬眸望着她,带着点怒,又夹杂着委屈:“你干嘛啊。”
“不许诋毁我喜欢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你也不行。”
边慈愣住。
“人都有负面情绪,你没有察觉到,不代表你没有,你突然察觉到了,也不代表你很差劲,只能说,你对自己的了解更深了一层而已。”
“换做我是你,我做得会比你更极端,梦想被最敬爱的人践踏两次,情绪崩溃时伤害到身边的人在所难免,尤其是处于同个圈子,一起成长的人,在这种时候,哪怕他们的呼吸也能挑起你的嫉妒。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正视自己的阴暗,不要恐惧它,不要被它支配。”
“你也会有负面情绪吗?”边慈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言礼失笑:“当然有,我也不是神。”
“比如呢?”
“去年看见你和赵维津有说有笑,连续好几天我都想找他打架,最好我赢,他被我揍得鼻青脸肿,你看见他的糗样,会觉得我比较帅,说不定就来冲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