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结束,苏湘玉几乎将季修和苏灵儿身边的方方面面都关心了一遍。
出了正院,苏灵儿问季修:“爹,你有没有觉得娘今日有点古怪。”
季修颔首:“确有几分。”
苏灵儿的表情微微失落,低下头:“是因为你中举的原因吗?”
季修一愣,停住脚步,蹲下视线和她平齐,目光认真地解释:“灵儿肯定说错了,你娘是因为别的原因才会如此反常。要是因为中举一事,她昨日就应该派遣下人来了。”
“那她为什么这么奇怪?”苏灵儿瘪嘴,“她今天有点讨好我们的样子……”
小姑娘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性情敏感得很。
季修也察觉到了苏湘玉身上的古怪,只是还没猜出原因,想了想,试探地道:“说不定她是觉得灵儿大了,需要更多的关心,所以才会和灵儿说话。”
苏灵儿嘟嘴,不太接受这个解释,可是父女俩都想不通,也只能暂时相信了。
接下来几天,苏夫人和管家商量着大摆宴席,邀请族里长辈,以及生意上的朋友一同庆祝季修中举,苏家上下热闹了好一阵。
无数客人上门祝贺,从客人到主人,每个人都像是失忆一样,完全不记得以前对季修的轻视,和季修说说笑笑,恍若无事。
季修也若无其事地应付着他们,礼物和孝敬照收不误,其他的道歉之语一概不理。
碰上一两个不懂事的,觉得不安心,拉着他,非要他接受道歉表示原谅的,不等他发火,自有苏湘玉站出来,冷着脸问他们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苏家人好欺负。
他们当面下不来台,只能心虚尴尬地一笑,理亏地退下去。
而季修站在一旁,还是那个光风霁月、高洁清贵的解元公。
外人看了,除了夸赞,没有别的选择。
世道如此,谁都知道以季修如今的功名,将来会走得比苏家更远,他们连苏家都得罪不起,如何能够得罪得起季修?
殷家和县学的几位先生也接到了苏家的邀请,前来参加宴席。
季修当场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双标。
他对着其他外人态度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对着这些有交情的朋友,却变得温和含笑,叫人如沐春风。
偏偏外人还不好说什么,谁叫他们亏心,当年就算没有嘲笑过季修的,也没有出手帮忙过。
宴席过半,殷项送上礼物,避开人群,又恭喜了季修一次。
季修一笑:“还要多谢明睿和殷叔的帮助。”
殷项微妙地笑了笑,摆手道:“你太谦虚了,几本批注可造就不了一个解元公,你啊,是自己有天赋。”
“天赋没有,有的只是勤奋。”季修并不愿意让原身的努力沦为几句天赋之说,他微抬下巴,“《韩非子》中有记载,昔有鸟,三年不飞不鸣,默然无声,待到时机,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并非其天赋如此,多是往日积累罢了。”
殷项一愣,点头道:“对,你说的有道理,倒是我偏见了。”
季修往日勤苦读书,落榜四次,哪里有什么天赋?还不是全靠勤奋和积累,到了时机,这才能一展才华。
殷项忍不住微微叹息。
来苏家之前,他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妒忌,现在看来,他还是不够通透豁达,才会误会季修。
季修到底有多勤奋,他作为同窗,明明最了解不过。
还好季修点醒了他,没有让他继续钻进牛角尖里。
解开心结,殷项的心态平和下来,再看季修的目光,不再是看一个天才的羡慕和酸涩,而是看一个同行者的认可。
这条漫长的科举之路,他们都要更加努力才好。
……
酒过三巡,天色渐暗,宴席结束。
季修和苏湘玉送人出去。
殷项和殷父是最后走的,走之前,和季修约了几日后的诗会,一起秋游踏花。
季修点头应下,脸色如常含笑。
殷项那点细微的变化逃不过他的法眼,他早就看出了殷项的心理变化,因此才会开口,现在能解开自然最好不过了。
不过,这场宴席里,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殷项的变化,而是苏湘玉的怪异。
送走全部的客人,他看着身边的苏湘玉
从一开始站出来为他出头,到后面跟着他一起招呼客人,再到宴席上劝他吃菜,关心他的身体,最后陪他一起送客,全程不离……
虽然这种举动有点蠢笨,显得刻意而尴尬,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她似乎真的在讨好他?
对了,还有苏灵儿,她在宴席上,对苏灵儿也十分照顾。
这是出了什么事?
季修搞不懂。
苏湘玉是个合格的妻子没错,可是她忙于打理家业,并没有寻常女子的柔情百转,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到了生意上,对家里人缺少正常的关心和耐心,不论是对季修,还是对苏灵儿,亦或者是对兴华院的苏老爷和苏夫人,都平平淡淡,只有晚上才能见面,说一两句话。
现在她是怎么回事?往日的勤奋劳模,没有去外面巡视店铺,反而连续几日留在家里,陪着他和苏灵儿用一日三餐,还在宴席之日,以女主人的身份,陪着他接待客人……
季修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苏湘玉身上出了事,才会让她有这样的改变。
而她发生变化的那日,似乎是从兴华院出来之后。
季修陷入思考。
可惜,不管季修如何细心,也想不到苏湘玉的想法。
苏夫人那日说的话,是只有从小经历爹娘宠爱的当事人,才能察觉到的变化和微妙。
不过,季修虽然没想到原因,却猜到了苏湘玉在讨好他们的事实。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那日从兴华院离开,苏湘玉发现苏老爷和苏夫人在戒备她的时候,她看着冷静,其实早就失了平静,心里伤心难抑。
可是当她将自己代入到苏老爷和苏夫人的状况,又觉得很正常,未来的她很大可能也会这样做。
就是那短短的想象,让她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阴暗之处。
她第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对这样冷淡阴暗的自己产生了害怕的情绪。
她并不想那样。
不想在几十年后,退居二线,还要和苏灵儿勾心斗角,确保自己在苏家的地位和权利。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能对苏灵儿多一点信心,不要让几十年后的苏灵儿,遭遇和她一样的伤心。
可是如何才能避免女儿和自己重蹈覆辙呢?
她看到了季修。
苏灵儿和季修那样的亲近。
几十年后,当季修老了,住在偏僻的院子里,苏灵儿会一个月才去看他一次吗?
苏湘玉觉得不会,因为他们的父女感情那样深厚,苏灵儿就算变成了三四十岁,变成了苏家的家主,也会在季修面前撒娇诉苦……
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苏湘玉心里妒忌又羡慕,忍不住寻找自己和季修的不同。
为什么她就对苏灵儿没有信心呢?
或者说,为什么她觉得苏灵儿会无视她呢?
因为不了解。
她是苏灵儿的娘,可是十二年来,除了最开始那三年,是由她和奶娘一起照顾苏灵儿之外,其他的九年时间,苏灵儿都是和奶娘生活。
她们明明是母女,却没有亲密无间地相处过,也没有交心过。
她平时只关心苏灵儿的学业和礼仪,压根不曾问过苏灵儿一句“你饿不饿”、“你渴不渴”……
她是爱着这个女儿的,可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她甚至没有关心过她一次。
这样的她,也难怪苏灵儿会和她没有那么亲密。
苏湘玉曾经觉得自己对比季修,是个负责任的母亲,可是回头来看,她和季修其实都一样。
季修忙着读书,她忙着生意,两个人半斤对八两,一个水平。
可是季修醒悟得比她早,两个月前,他就开始真的关心起苏灵儿……
现在苏灵儿最在乎的人,八成是季修吧。
苏湘玉不服气,觉得季修都能做到,她肯定也能做到。
她在认真和奶娘沟通了一顿之后,打算从细微处入手,和苏灵儿打好关系。
当然,在这期间,她也发现,她不但对苏灵儿冷淡,对季修其实也一样。
每次都是季修和苏灵儿主动去正院找她,一家三口用晚膳,她从来没想过主动……
既然要变好,就双管齐下,两个人一起来吧。
这也是苏湘玉这几天变化的原因。
曾经她最在乎的是苏家的生意,经历过苏夫人那句伤人的话之后,她最在乎的是女儿,第二在乎的是季修。
见季修盯着自己不说话,苏湘玉有点不自在。
她虽然想要搞好关系,可是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能不能让季修和苏灵儿看在眼里,因此心里颇为忐忑。
当然,心里再忐忑,她的面上还是那样冷静:“看我干什么?”
季修摇头,微妙地上下打量苏湘玉,莞尔开口:“你好像变了不少。”
苏湘玉心里一动:“这种变化,你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季修失笑,“你没发现,这几天灵儿对你都亲近不少吗?”
苏湘玉抿唇,按捺住想要上翘的嘴角,装出一副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淡淡道:“灵儿一贯都很亲近我。”
“是,你说的对。”
季修看她脸上露出犹如少女般骄傲的表情,终于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她想要同他和苏灵儿亲近一点。
这个,倒也不是不行。
季修沉吟。
他和苏湘玉之间,像是一对陌生的朋友,每天亲近一点点,熟悉一点点,虽然还没有产生爱情,但是关系越来越好,越来越靠近,也是个事实。
如果能够产生些许感情,也不错。
这个世界,苏湘玉是原身唯二愧疚的人。
重来一世,他代替了原身照顾苏灵儿,也能代替原身照顾苏湘玉。
……
在季修和苏湘玉默契的彼此靠近下,两人的关系渐入佳境,成了一对有话题可聊的朋友。
别小看这点,毕竟很多夫妻相敬如宾,可能一辈子都没什么话题,只能说说家常,也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彼此的内心。
而现在,季修和苏湘玉已经在开始一点点接触了。
不过两人在认识熟悉彼此的时候,也没有忘了苏灵儿。
第108章 落榜赘婿要逆袭(九)……
季修和苏湘玉的关系有所缓解,第一个察觉的是苏灵儿。
这几个月来,苏灵儿和季修日益亲近,对季修非常的依赖,这是她可靠值得信赖的父亲,每日教导她看书的良师,陪她说话出门的益友。
有了季修,她以前的那点少女矫情都成了烟云,每日欢欢喜喜,笑容灿烂,像只飞来飞去的蝴蝶,从内院到外院,到处飞舞。
若说她有什么烦恼,也就只有爹娘的关系不和睦,让她夹在其中非常为难一事了。
现在两人关系缓和,看着每日行事没什么大变化,可是相处起来的时候,那股融洽的气氛,经历过的人一下子就能明白。
她观察了几日,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奶嬷嬷,爹娘是不是要和好了?”苏灵儿扯着奶娘的袖子和她说悄悄话。
奶娘闻言一愣,从旁打量着小姐和姑爷的相处,心里有些复杂,又有些欣慰:“应该是了,这样和谐的场景,只有十五年前才见到过。”
当年姑爷和小姐,也是人人赞扬的天作之合。
谁能想到因为科举一事,蹉跎了这么多年。
奶娘心里是有一丝不安和愧疚的,当年姑爷和小姐闹了一场,冷战多年,她非但没有从中调停,还一直在撺掇小姐将姑爷送走。
要是真的顺着她的话将人送走了,哪里来今日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
看着小小姐高兴的小脸,还有小姐看似冷淡,其实眼神柔和的样子,她便心亏。
唉,她老了,不配再留在小姐身边,是时候歇歇了。
第二日,奶娘和苏湘玉提出告老还乡。
苏湘玉再三挽留,奶娘执意推却,如此折腾,最终还是说服了苏湘玉,让她同意下来这件事。
几日后,奶娘乘着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离开,带着一个丫鬟踏上了回家的路。
苏湘玉带着苏灵儿送她,看着马车走远,母女俩心里都有些惆怅。
奶娘的心里又何尝不惆怅呢,可是她清楚明白,往日她总是阻隔着小姐一家和好,别看小姐现在还念着她,可是等到她和姑爷重回当年的恩爱状态,肯定会在心里对她有刺,已经不好留在苏家了。
……
奶娘走后的第二天,官府邸报在路上慢吞吞地拖了半个月,总算送到上廊县。
县令得知消息,下了帖子,邀请季修赴宴。
季修和这个县令没有什么恩怨,欣然应约而去,喝酒作诗,畅谈理念,在外面足足待了一天才回来。
回到家里时,门房殷勤又讨好地凑到马车边,将脚凳擦了又擦,才满脸献媚地请季修下车。
季修喝了几杯酒,有点微醺,看了一眼门房。
门房一惊,胆子都快要吓破。
从季修中举的消息传回上廊县城,再到举报庆祝宴席,最后官府邸报抵达……历经半个月时间,外界风云涌动,有人与有荣焉,有人不可置信。
而苏家下人,或许是其中最不敢相信季修中举的人。
相比外界读书人,还有渠道了解季修从前的风光和天赋,对他中举一事多多少少能够接受。苏家下人关在大宅子里,每日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一亩三分地,消息闭塞,对季修以前的荣光毫无了解,最看不起季修,突然得知这个消息,简直就是惊掉了眼珠子。
他们看不起的姑爷,突然之间,就成了解元公?
苏家下人想想以前是怎么对待季修的,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复杂和惶恐,这些日子殷勤讨好,比对待苏家几位主子还要用心,就是希望季修能忘了以前的恩怨,让他们留在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