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小道的两边放眼望去,尽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偶有蜜蜂振动透明的翅膀,在小巧的花瓣间停留。
他们骑的两匹马一公一母,自分开后,公马开始有些焦躁,顾长於不怎么催促,让公马按自己的节奏跑着,一路倒也稳当。
忽然一只蜜蜂飞来,在公马的眼睫猝不及防扎了一下。它一声长鸣脚步一乱,前脚马蹄绊了后脚马蹄,眼看就要翻倒在地。
顾长於目色一紧,松开缰绳,只手揽住时宁的腰轻功下马。
纵使及时躲闪,可怀里带了个累赘,侧身时肩膀还是被重重倒下的马撞了一下。
顾时宁倒是被护的好,只是被这一颠簸给扰醒,她揉了揉眼睛。
正好看见顾长於薄唇紧抿,手里拿着马鞭的样子。
顾时宁醉的迷糊,胆子也比清醒时大了许多,一把推开搂住她的人。
抬手小巴掌拍在了顾长於的肩膀上,结果自己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坐在地上。
顾长於闷哼一声,眉心皱起,看向仰头瞪着圆溜溜大眼睛的小姑娘。
“你是不是想用马鞭打我?”小姑娘怒目而视,软软糯糯的声音却让她气势全无。
顾长於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打你。”
闻言顾时宁似想到什么,突然耷拉下脑袋,没了刚才说话的底气。
“因为我害死了你的丫鬟,可我也不想,我一来她就死了。”
后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蚊子嘤嘤。
顾长於盯着她呢喃软语,眼眸渐沉,蹲下身靠近她,“你说你不想什么?”
顾时宁想起自己来到这里以后,没日没夜的噩梦,委屈极了。
她可怜兮兮地用小手揪住他的衣摆,眼眶泛红,带着怯弱的哭腔说:“我不想死。”
“我在将军府里住着害怕,怕你什么时候就想害我,你能别杀我吗?我不想把命赔给阿招。”
顾长於静静凝视她,声音沉沉有磁性,一字一句语调缓缓,像是在蛊惑人,“所以你讨好我,是因为怕我杀了你吗?”
小姑娘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毫无半点清醒时的求生欲和阿谀奉承。
顾长於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眼眸渐渐升起冰冷的寒意。
顾时宁抬头看向他漂亮的眸子,迷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有一点点是因为看你太可怜了,爹爹娘亲都不喜欢你。”
“好歹我是你妹妹,等你当上大官,可不可以放过我?”
顾时宁迟来的求生欲上线。
小姑娘呆呆坐在地上,一脸的天真怯弱。
顾长於眼中寒意散开,幽幽盯着她看了许久。
半晌沉沉一笑,声音极轻吐出一句话,在风中很快消散,未曾传入时宁耳中。
“可你不是我妹妹啊。”
他倾身靠近,女孩身上一股带有几分酒意的清甜浅香传来。
时宁下意识一缩,顾长於动作一顿,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将落在她发髻间的桃花瓣捻下。
花瓣落在地上,化作一捧春泥。
·
顾时宁清醒过来时,头痛欲裂,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按着额角,撑起身子,眼中迷茫地看向四周。
青梅守在床榻边,见她醒来,赶忙端过案几上的青瓷茶碗,“小姐,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这是醒酒汤,喝了会舒服一些。”
顾时宁的记忆只停留在桃花坞和苏昭昭逗趣喝酒时,知道自己喝断片了。
她接过茶碗,用匙子小口小口的喝醒酒汤,声音低哑软绵,“我是怎么回来的?”
青梅一边从屉子里取出蜜饯,一边说:“是大少爷送你回来的。”
“小姐你是没看见,昨儿夫人赶来时,把他好生训斥了一通。大少爷也真是,怎么也不看着你一点,竟然让你喝成那样。”
青梅看她家小姐精神不佳的样子,忍不住心疼,抱怨起顾长於来。
和顾时宁相处越久,青梅也越来越不拘束,话也变多了。
顾时宁越听越心虚,明明是她自己贪杯喝酒,却又害的顾长於被骂,真是造孽。
顾时宁掀开被子跳下床,就开始自己动手穿衣裳。
青梅捧着精致的盒装蜜饯,“小姐,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找哥哥赔礼去。”
顾时宁小声悄悄地说:“娘也真是,怎么能不问清楚就训斥人。”
青梅眼神犹豫,欲言又止。
顾夫人迈进门,耳朵尖得很,轻咳一声,冷冷道:“不用去了,他已经走了。”
顾时宁听见声音,吓一跳,真是不能背后说人。
她赶紧卖乖讨巧,拉起顾夫人的手,“娘亲你怎么来啦。”
顾夫人瞥了她一眼,抽出手往她脑门上轻轻一敲,“来看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顾时宁装傻充愣地笑了笑。
“对了,娘你说哥哥走了,走哪去了?”
顾夫人冷哼一声,讥嘲地说:“昨晚他已经和我请辞,搬进了御赐的府邸,圣上连丫鬟侍从都一应赐了。”
☆、第十五章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走了?”
顾时宁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疑虑。
开心她终于可以在将军府里睡个好觉,还是疑虑以后不方便刷好感。
顾夫人嘴里不饶人,“人家如今是钦点的新科状元,一朝飞黄腾达,将军府的破门小户自是容不下他。”
听她娘这样说,顾时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分明是顾府对他不好,顾长於要走也是情理之中。
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不久,顾夫人便要动身去城郊外探查庄子,临走前交代,“这几日我不在家,你看着你弟弟别太闹腾,听到没?”
顾时宁乖乖点头,“知道了。”
顾夫人放心离去,若换做以前她肯定是要把这两个捣蛋的带在身边才踏实,好在小女儿渐渐懂事,不像从前那般胡闹,给她省了不少心。
顾夫人一走,时宁一个人去到枫林院。
席居之内,窗明几净陈设如常。
顾长於一件东西都没带走。
顾时宁想想也是,将军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东西。
唯一可以留恋的那朵莲,也已经被毁了。
她在枫林院不算大的房子里漫无目的的穿梭,书房里放字画的彩绘瓷缸满装的满满当当,长长的案几上,笔墨纸都还在,唯独只有砚台不见了。
时宁记得那一方砚台端正普通,要说特别的地方,大概是左侧雕刻有精致细腻的莲花映叶。
这方砚台怕是成了那朵莲的替代品,果然顾长於心里始终都在记挂阿招,时宁再一次觉得她死定了。
走至卧房,正要推开门时,突然背后响起声音。
“小姐在此处做什么?”说话的人语调温和慈善。
顾时宁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回过头去,发现原来是顾长於的教书先生。
顾时宁福了个礼,“陆先生好。”
“我来看看哥哥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忘了带走,先生为何来此?”
陆善的声音沧桑低哑,“老夫上次授课结束忘了件东西,特意来取。”
顾时宁点点头‘哦’了一声,眼睛悄悄地打量陆善,能够把顾长於培养成状元,想必是极好的先生。
陆善满是皱纹的眼睛明亮,摸了摸他短短的胡子,“小姐可是有话要说?”
顾时宁一惊,真是个会察人观色的,她便也不犹豫,恭恭敬敬地问:“陆先生既能教出哥哥,想必才学过人。恕时宁冒昧,请问先生可还有继续教书的打算?”
若是陆善先生能教一教顾钰衡,考个状元她是铁定不指望,但能勉勉强强考个进士也未可知。
陆善和蔼地婉拒道:“承蒙小姐厚爱,老夫年事已高不再想教书,只想好好醉心于医术,悬壶济世。”
顾时宁一愣,“陆先生还会医术?”
陆善似笑非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姐不也会医术吗?”
顾时宁好看的眉心皱起,心中警惕。他是从何处得知她会医术的?
她从未和任何人透露过自己会医术,唯一一次,是在镇国公府开了一张药方。
“先生想必是误会了,时宁只是看过一些医书,并不会医术。”
陆善开口道:“哦?如此说来,顾小姐着实是有医术天分,老夫的一个学生在太医院当值,无意看过小姐的方子。”
“小姐为镇国公世子开的方子,君臣佐药相须相使,看着倒像是出自多年行医的老大夫之手。”
这天底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想想也是,镇国公世子这样尊贵异常的身份,吃过的药怎么可能不经过太医院的检查。
顾时宁尴尬地呵呵一笑,挠了挠头,“时宁也就是和世子闹着玩,胡乱开的方子,没想到瞎猫碰了死耗子,凑巧凑巧。”
陆善:“教书老夫是不再想了,但是教医术,我倒是愿意。不知小姐可愿意做我的小徒弟?”
顾时宁有些惊讶,没想到陆善竟然想收她为徒,若是拜他为师,正好方便她立一立会医术的人设,日后若有必要也好出手。
顾时宁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歪头想了想,“时宁要是拜了先生为师,除了医术,其他的学问先生也会教吗?”
既然他不愿教顾钰衡,那只能拐个弯,让先生教她,她再去教顾钰衡。
她前世好歹也是个学霸,教她弟这点程度还是可以的。
陆善忍不住轻笑,揶揄道:“你倒是机灵,若你拜我为师,老夫不介意指点一二。”
顾时宁笑眯眯地鞠了一个大大的揖,“师父好。”
.
过了两天,顾夫人从庄子回来后知晓此事,颇为惊讶,又满心欢喜。
她本就对陆善先生十分尊敬感激,加上小女儿若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一做也是好的,故而十分支持。
顾长於走后,枫林院便空着了,顾夫人干脆差人将庭院修整一二,留给顾时宁开辟成她的药舍。
顾时宁没有让人动顾长於的书房和卧室,只是将席居改成了授课的地方。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医术落后的世界,陆善在医术上的造诣竟然颇深,和她的导师相比甚至是有过之无不及。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顾时宁捉摸出来,她这个师父是放养型的老师,总是很忙的样子,四处周游。
陆善每月只有那么两三天来将军府,检查一下她近期的功课,再丢一本他自己作的医书,布置接下来的课业。
每次的课业量耗时不一样,短则七八天,长则个把月。但似乎是算好的一般,时宁完成课业的第二天,陆善便会来到将军府,布置下一次的课业。
陆善偶尔还会带回一些新奇的东西,有时是苗疆的蛊,有时是西南的奇异草药。
顾时宁在那棵枫树下,开辟了一圈的小田,用作药草的种植。这里有许多的草药她都未曾见过,需要好好研究一番。
就这样顾时宁每日过得很是充实且平静,看看医术,种种草药,盯着顾钰衡做功课。
但她弟真是烂泥糊不上墙的选手,文章写了三年还是没什么长进,顾时宁每次给他改策论,都改得血压升高。
顾将军的家书像雪片一样的寄回将军府,全是写给顾夫人的你侬我侬,最后一个箱子都放不下这些信。
而自从那次桃花坞之行后,时宁再也没有见过顾长於,关于他的消息,也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
听闻他仕途顺畅,在翰林院待了不到一年,便进了内阁,不到两年,便升任刑部侍郎。
听闻说亲的媒人踏破了他侍郎府的门槛,他皆以各种理由拒绝,想必是忘不了阿招。
按理媒人得来将军府和顾家长辈商议才合规矩,只是顾夫人接待了一次媒人便烦了,只说一切皆随他自己决定。
苏昭昭也在她十五岁这一年,结束了对顾长於无疾而终的暗恋,虽然这事在她高调的追求下,明里暗里满城皆知。
正式宣告结束暗恋的那一晚,苏昭昭抱着时宁哭了很久。
顾时宁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拿起矮几上的茶壶给苏昭昭重新倒了一杯茶,“喝点水吧,补充水分再哭。”
苏昭昭一边哽咽,一边听话的抿了口茶,眼睛哭得通红,“你说是我长得不好看吗?家世不好吗?”
顾时宁手支着下巴,这些问题她已经回答了不知道多少遍,“你美若天仙,家族显赫。”
苏昭昭长开之后,容貌当真算得上是倾国之姿,看她哭成泪人儿似的,真是叫人又心疼又赏心悦目。
“那他为什么拒绝了说亲的媒人?祖母在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本来就是他高攀,要不是我闹着喊着要,才不会请人说这门亲事。”
“没成想,竟然是人家看不上。”苏昭昭的声音嘶哑委屈。
顾时宁也很奇怪,为什么这门亲事没说成?
小说里这门亲事明明是谈成了的。
但顾长於之所以和苏昭昭定亲,是为了利用镇国公府,帮助他更快得到想要位置,而他对苏昭昭只有虚情假意。
后来顾将军战死沙场,顾长於守孝三年,直到阿招重生,两人之间才有真情实意。
顾时宁不知道是谈成了还是没谈成的好。
亲事没谈成,苏昭昭不用所托非人。
但转念又想,她剩下的时间只有两年,活在虚假的快乐里,也许比真实的痛苦要轻松。
顾时宁手支着下巴,盘腿坐在席居间,“这人你喜欢了三年,怎么还没腻呢?”
苏昭昭瞪着红通通的眼睛,脆生生地反驳道:“你这诀别草种了三年,怎么还没腻呢?”
顾时宁沉默,这可是她的救命草,当然不会腻。
吃下诀别草的人,将陷入短暂的昏睡,醒来后会忘记他最后一个见到的人。
这个世界的草药就是这么神奇,很多无法用现代中医理论来解释。顾时宁觉得新鲜又有趣,这三年来真真是一头扎在里面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