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森鸥外的太宰治停下脚步,灯光的阴影打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带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良久,才慢吞吞地问道:“你会这么放心我吗?”
“什么?”森鸥外茫然的眨眨眼。
“虽然森先生你对我的态度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是自那次地下室的谈话以后——你,一直在深深地忌惮我吧?”
一时间,只能听到古老的西洋钟钟摆“嗒、嗒——”的摆动声。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森鸥外平静的问:“太宰君知道什么是组织的首领吗?”
不等太宰治回答,森鸥外闭上眼睛,又睁开,继续说道:“身为一个组织的首领,指挥组织的同时也在为组织忠心的服务,既是头也是尾。发掘培养有价值的部下,将其放在合适的职位。当然,若有必要,也会用完即弃。”
“如果是为了为了组织的利益存亡,必定心甘情愿地沁入污浊深渊,且不论多么冷酷无情的事都乐意去谋划。这就是我所应该做的一切……”
“太宰君,你不是要加入黑手党吗?那么就作为我未来的直属部下,开始接触港口黑手党的事务吧。说不定——你会异常适合黑手党呢。”
太宰治顿了顿,鸢色的瞳孔倾注了墨迹般的黑暗,若有所思的呢喃:“是嘛……应该是这样……”
“确实是这样呢。”
他停顿一下,缓缓转身,长长的衣角在身后翻飞,神色自如的问道:“那么,要让我处理什么文件呢,森先生?”
“我看看……”森鸥外装模作样的思考了下,很快便从摞起的文件中抽出了厚厚的几本,“这些……嘛,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相信以太宰君的能力动动小指就能处理好。”
说着他的眼睛弯了弯。
“啊,是吗。”太宰治不置可否,从森鸥外身边把希尔之前坐过的椅子抽出,拉到一旁坐下。
坐好后,他看了看森鸥外递给他的文件,眉角控制不住的抽搐几下,神色不满的说:“嘁——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不需要动脑子就能解决,但是很浪费时间和精力吧?森先生你是把自己都不耐烦的事塞给我了吗?”
他就不该相信森先生的鬼话,这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
“哎呀——‘年轻人就要做别人讨厌的事’,是这么说的吧?”单手托腮,森鸥外格外愉快的说。
嗯,免费劳动力——get。
视角转回电梯内——
“兰堂先生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吧?”希尔望着外面不断上升的建筑。
“嗯,一点也想不起来。”兰堂眼神迷茫的说道:“感觉就像隔着层塑料薄膜,却怎么也戳不破。”
电梯很快就下降到楼底,希尔和兰堂从电梯里走出去。
一路上,配着枪的黑西装守卫们恭敬的向兰堂行礼,尽管他们内心也很疑惑,为何上司兰堂先生今天突然打扮如此“清爽”,但是还是很称职的一言不发,互相之间连多余的眼神交流也没有。
“……原来如此,是执念吧?”出了自动门,希尔突兀的开口说道。
走在她身旁的兰堂垂以疑惑的视线。
……执念?
“——是对‘火焰’的执念吧?”垂下眼眸,希尔一边走,一边平静的说:“因为兰堂先生失去记忆前感受到了极致的‘火焰’,才会潜意识的记住那股炽热,才会不由自主的感到寒冷、害怕寒冷吧?”
路边的风把常青树的树叶吹得瑟瑟作响——就像有人扯着塑料布在地上拖拽一样。
突然,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兰堂感觉有什么在他脑海里快速的掠过,是刻在他灵魂里的,那是一幅撕扯扭曲的画面。
——巨大的火球将一切都吞噬殆尽,黑色的火焰、沸腾的土地,连空气都开始融化,周围可视的一切在被爆炸的风压摧毁前就已经化成灰烬……一个黑色的恐怖的野兽就站在那地狱的中心……
自己的灵魂都在叫嚣着、颤抖着,仅仅是只记起这一瞬。
紧接着,所有的记忆风暴般涌来,一帧一帧快速闪动着,有什么在耳边愤怒地嘶吼。
——那是被夺走的记忆。
兰堂觉得时间好像只过了一秒,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终于,空虚的记忆被填补了空缺,他细细的品味这种满足的感觉,随之潮水般涌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空虚和不甘。
而现实中他们已经在无言中走了好几百米的距离。
“啊——到了!”希尔惊喜的说道。
兰堂忽然缓过神,若无其事的说:“那我先去买票。”
悄悄地把惊涛骇浪的情绪不露声色的遮掩在平静的海平面下。
希尔奇怪的瞅了他一眼,紧接着迈着轻盈的小碎步率先跑了过去,飘扬着的裙摆在空中划过愉快的弧度。
在巨大的摩天轮的映照下,她小小的身影迷你的可爱。
望着这和谐的一幕,兰堂不自觉的柔和了下眼神。
第9章
巨大的摩天轮缓慢的旋转着,舱内希尔双手撑在透明的玻璃上,鹅黄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窗外。
天空的颜色斑斓的炫目,随着摩天轮舱室缓缓升空,视角随之移动,目之所及的景色不断变化着。
这种感觉和身处港口Mafia大楼首领办公室里那种睥睨的威视不同,也和充满未来科技的观光电梯里的速度、失重感不同。
时光的流逝,似乎都跟随着摩天轮的转动变得缓慢了起来。
兰堂静静的观察着希尔。
他对这个让他终于回想起记忆的小姑娘怀着感激之心,同时也对这个过分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她和自己一样失去了所有记忆,那么为何失去所有记忆的她好像从来不会产生迷茫、不会怅然若失、不会质疑自己?是随遇而安还是她的特殊?
兰堂深刻的体会过没有丝毫“过去”的记忆所产生的强烈不安定感,这种感觉使他差点在时间的洪流中遗失自己、否定自己。
所以兰堂对希尔产生好感的同时又有着强烈的探究欲。
“希尔喜欢摩天轮吗?”他有些生疏的主动拉开话题。
嗯?希尔把注意从窗外转移过来,移到兰堂身上。
“喜欢哦,我喜欢所有令我产生好奇心的事物。”希尔笑眯起眼睛。
“是嘛……”兰堂继而定定地望着希尔,直接问出了他一直疑惑的问题:“那么希尔觉得记忆这种东西很重要吗?”
“很重要哦。”希尔道。
兰堂怔了怔,就听见希尔继续说:
“因为记忆是感觉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意识标准,也是我们自我感觉到生命在持续的最重要的衡量标准,所以很重要。”
“所以说,如果失去记忆,或者拿到别人的记忆,会变成什么样都说不准哦,总之都不会是原来的自己了。”
“哦?那为什么……”兰堂有些惊讶。
“‘那为什么你会表现出一副对失去的记忆不在意的态度?’是这么说吗?”希尔轻轻眨了眨清澈的眼眸,问道。
“嗯……”
“其实我很迷茫哦——刚醒来的时候。好像刚刚脱离母体的胎儿,被弃置在寒冷的街道上,内心也空虚无助着,完全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呢。”
兰堂眨眨眼,是了……和自己刚失去记忆时空荡荡的游离在街头时的感觉一样。
那么——是什么令你改变了呢?
希尔。
兰堂有些期待的睁大琥珀色的双眼。
“后来,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产生了新的记忆,遇见了有趣的人呢。”说到这,希尔展露些许笑意,抬头看了兰堂一眼。
只见他不明意味的望着自己,似是蜘蛛想要接近却怕惊扰了停靠在花瓣上的蝴蝶——这种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希尔不在意地继续说道:“没有记忆的我遇见了哒宰、林太郎……还有兰堂先生,大家都是矛盾又温柔的存在呢。”
是的,别人眼中捉摸不透的太宰治,深不可测的森鸥外,心狠手辣的兰堂在希尔眼中是矛盾又温柔的存在。
太宰治对死亡的渴望、对生存的向往,当初对自己隐晦的善意提示。
森鸥外虽然在其他人眼中是个爱权善权的人,但是希尔能感知到,他权利私欲之下是对某样事物的无私奉献也说不定。
并且他的利用和欲望是真心的,对自己日常流露的关心也是真心的,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
而兰堂则是对记忆的执念、对记忆的恐惧,以及现在对自己毫无自觉的逐渐纵容。
大家都是有趣的人呢,希尔愉悦的眯了眯眼睛。
……也包括他?兰堂有些不确定的想。
“是相比失去的记忆,‘创造’记忆也很重要……是吗?”兰堂问,是如此简单的道理吗?
“是但也并不全是哦。”希尔有些模棱两可的说:“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信任’吧。”
“对自己的信任?”兰堂皱了皱眉,不解的问。
“·那是源自灵魂中的,发自内心对自己绝对的信任,这种信任维系了我的理智和精神。是无论缺失什么,我即是‘本我’的那种坚定感,况且‘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找回来’,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你要相信,最好的尚未到来——我是这么觉得。”
兰堂沉默了。
……这就是自己所缺失的东西吗?出于对自己不够“信任”,以至于迷失在对过往的缺失中,以至于愤怒于如此轻易的就被夺走一切……如今又如此觊觎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似是不解,又似有些释然的思考着。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哦。”像是知道兰堂在纠结什么,希尔安慰道:“即使拥有相同的境遇,人也不可能是相同的个体。”
“你是独一无二的,你的迷茫、你的执着、矛盾,都是真实的、源于你内心的渴望。所以兰堂先生的话,做自己就可以了。”希尔温和地望着他。
“嗯……”
兰堂怔愣了一会儿,似是想通了什么,终于露出了一个水波般舒缓的微笑。
做自己吗……
此时摩天轮升到了最高处,舱室里落满了柔和的阳光,兰堂感觉身体此时又变得有些暖洋洋的了。
等摩天轮停了下来,已是渐黄昏。微风轻轻拂过,希尔被兰堂从舱室内牵出来。
望了望像是近在咫尺,又像是远在天涯的港口Mafia大楼,希尔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想动,走回去好累啊。
她虽然身体健康,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失忆前发生了什么,体力非常差,只有寻常孩子的三分之一,运动一会儿就会很无力。
兰堂发现身边的脚步声停止了,他不由得向身后看去。
“怎么了?希尔。”
只见希尔停留在原地,鹅黄色的大眼睛闪了闪,无助的望着自己,像是一只在林间迷失方向的小鹿。
似是理解了希尔无言的话语,兰堂无奈地走到她面前,背过身去,蹲下道:“上来吧,希尔,我背你回去。”
“嗯!”希尔愉快的趴到兰堂看似单薄、但是异常有力量的背上,卷曲柔软的发丝散发着淡淡的紫罗兰香味,身下的大衣柔软舒适,趴在上面感觉良好。
“出发吧,兰堂先生!”希尔紧了紧搂着兰堂脖子的手臂,脸颊蹭了蹭他幽香丝滑的发,快乐的说。
阳光懒洋洋的洒在他们身上,洒在粉白色和乌黑色交织的发上。
*
港口黑手党首领室。
森鸥外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港口黑手党三月财产支出表”的第一行,已经持续了一分钟了。
他挠了挠头,又揉了揉额角,最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的说道:“港口黑手党这个月又是入不敷出,基层的成员寻衅滋事、完全不服管教,武器商人扣押待交付的枪械,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样下去完全不行啊……”
坐在一旁的太宰治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角溢出的泪花,懒洋洋的说道:“所以说森先生你作为新首领为了与前代区分开,还是太仁慈了啊……财务暂且不论,反正港口黑手党穷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不听命令的基层成员就要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武器商人的话就要设计拿捏住他的把柄,狠狠地威胁后再给他些甜头……”
“真是太棒了!太宰君。”森鸥外打断了太宰治未尽的话语,即使身为首领的威严被自己的学生质疑,森鸥外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倒不如说——
“那这些事情就交给你了,严惩不听命令的下属、拿捏住武器商人……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真无聊啊,森先生。”太宰治格外阴沉的看了森鸥外一眼,既而恢复漠然继续埋头看文件,“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抱怨起来。”
“哈哈……现在我正是缺乏能用之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教了你那么长时间,就帮帮我吧……‘先代派’贼心不死,敌对组织蠢蠢欲动,这个首领当的真是很为难呢。”森鸥外抓了抓头,苦笑道。
透过落地玻璃,他看了看外面的景色,突然说:“太宰君,希尔酱和兰堂君已经出去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没有希尔酱甜甜的叫“林太郎”来排解苦恼的心情,真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