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他在内的常悦、霍疏桐和秦落少年四人组每天除了读书练武之外,最大的业余消遣就是满衙门跑着听故事。
肖明成和度蓝桦比较忙,没太多闲工夫,但上到高平,下到一干捕快衙役,都对这几位小相公印象不错,也乐得帮他们答疑解惑。
大部分案件在宣告破获后都会由衙门出示公告,并不怕泄密,所以四个少年在还没正式进入官场之前就接触了海量案例。
时间一长,他们还总结出了新玩法:随手选取案件,只看案件描述,然后角色扮演:假如他们是凶手会如何,他们是负责调查案件的捕快又如何……
人大多有猎奇的心态,比起平平无奇的普通案件,“妖僧乱世”这种颇具传奇色彩的案件显然更容易吸引这帮精力和想象力同样旺盛的少年们。
肖明成看不出喜怒的眼神在三个萝卜头身上一一扫过,见他们虽然肉眼可见的紧张,却始终坚持没有逃避,便又多了几分满意。
他扬了扬眉毛,“想知道?”
三颗头颅整齐狂点。
肖明成又给自己舀了一勺乌鸡汤,慢条斯理地用勺子搅动散热。涌出来的热气笼罩住他半边面庞,看上去很有点高深莫测的神秘感,“说起来,这案子倒颇能警醒世人。”
度蓝桦满面诧异的望过去:你敢知法犯法?
然而下一刻,就听肖明成正色道:“警醒你们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人要有主见,莫要被人三言两语就挑拨了!”
度蓝桦:“……”
少年们本以为有人要破例提前透露点什么秘密,违规的刺激让他们狂跳不止,掌心都出汗了,谁知马上就迎来当头棒喝,整个儿都傻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桌上一片哀鸿遍野,肖知谨忍不住抱怨道:“父亲玩弄人心,着实可恶!”
这次就连霍疏桐和秦落都跟在后面点了头。
肖明成反而心情大好,美滋滋喝完乌鸡汤,“被玩弄了?证明你们火候不够,今晚多做三首诗再睡觉。”
哀嚎声顿时加大了不止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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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度蓝桦和肖明成确实是真忙,因为抓到无色并不代表案件完结,反而意味着真正的麻烦刚刚拉开帷幕。
由高平牵头进行的案件汇总中,在过去一个月内城中发生的大小案件、骚乱,参与者中将近七成曾接受过无色的亲切“开导”,所幸为时尚短,绝大部分暂时都还没造成特别不可挽回的后果。
其中最严重的恶性案件除了姜九坠崖之外,还有两起。
一起是一个男人在外拈花惹草,忍受了七年之久的妻子接触过无色之后突然爆发,直接把耗子药下到饭菜中,毒翻了一家老小。
正是农忙时节,邻居连着两天不见那家男人觉得奇怪,登门询问时只有女人应门,他却发现院中地面好像被人翻过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报了官。
稍后衙役赶到,从院子里挖出几具新鲜尸体……
另一起是一家酒楼的伙计放假回家时杀死爹娘,然后自己又投河自尽,结果被人救起来,没死成。
前面因为丈夫出轨而杀死家人的女人死活不承认是无色挑拨的,只道大师是在为她指点迷津,让她看清人的真面目。
“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头有人,但都劝我忍耐,没有一个人帮我!他们都是恶人,都该死!”
“因果报应,都是报应!是他们该得的!”
倒是后面的酒楼伙计亲身经历了一次死亡体验后,很有点茫然和挣扎,被高平亲自使手段审了两天后直接崩溃,又哭又笑,抱着头缩在墙角胡言乱语起来。
“日子太难过了,我爹娘只会跟我要钱,什么忙都帮不上,每次都是轻飘飘几句话,注意身体别太累,实在挣不到钱就家去。可我要是回家去,光靠几亩薄田如何养活家人?叫我别不舍得花钱,省得叫外人小看了;又让我一定好好干,在外头别乱花钱。我到底该咋办?”
“什么【别太累】【注意身子骨】,这是我自己个儿能注意得了的么?但凡略流露出丁点儿来,他们便翻来覆去说什么是自己没本事……”
“我难道不知道他们没本事,不知道自己没本事么?凑活着过吧!一年到头说这话有什么用,我已经够累了,到头来还不是要我安慰他们?倒不如不说!也叫我歇一歇。”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大师说这辈子受苦是因为前生作孽,所以来赎罪的。可我真是受不了了,倒不如这辈子就这么算了,直接来世享福……”
亲眼目睹了凶手的自白之后,肖明成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
被蛊惑的基本都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眼中的“老实人”,可偏偏就是这些看上去最不可能犯罪的老实人,被无色玩弄于股掌之中,迅速转变为杀人犯。
想到这里,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应该庆幸无色只以操控人心为乐,而非专注于祸乱朝纲。
无色的上一站距离云汇府并不远,四百里加急跑官道十来天就能一个来回,当地知州接到肖明成的书信后十分重视,说之前也曾觉得蹊跷,奈何没有证据,如今已连夜命人查阅卷宗,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无色就像一座移动的灾难堡垒,走到哪儿祸祸到哪儿,痛苦和仇恨借他之手不断蔓延。所在地的官府未必没有怀疑,奈何苦于没有证据,怀疑也只能是怀疑。
但谁也没想到度蓝桦办事儿这么不按规矩,直接就提前把人拘了;又因发现得早,部分人洗脑程度不够深,耐不住审讯就把无色供出来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虽然没有直接的物证,但指控无色的人证已经到位;
虽然无色没有直接动手,但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掌控能力才更令上位者忌惮。
因无色的案子涉及到许多州府,注定要掀起一场大风波,原则上肖明成没有直接审判的权力,后期必须亲自上折子由成宁帝御审。
这样也好,毕竟无色系列案件太过特殊,不亲身经历的人听了很容易觉得匪夷所思,进而怀疑是夸大其词,量刑方面完全没有可参考的案例,很容易沦为众矢之的。
倒不如直接由成宁帝拍板,谁也不敢说什么。
反正人犯保留的好好的,信的话直接杀,不信的话……尽管上去试。
不过在送走无色之前,度蓝桦和肖明成都想跟他谈谈。这样的案例十分稀有,他们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环境和水土才能孕育出这样一朵奇葩。
韩东和林家良等人都不太支持,“既知道他善于操纵人心,左右也差不多能顶嘴了,又何苦冒这个风险?”
“是啊,就算要谈,也要等到阿德从京城回来之后再谈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万一这两位也被绕过去,云汇府上下要完啊!
度蓝桦把拳头捏的嘎巴响,“说不过,还打不过吗?”
但凡苗头略有一点不对,她就直接把人放倒堵嘴。
又不是没干过。
当然,这并非她的最大依仗。
仔细观察和总结之后就会发现,可能无色的技术还没成长到更高一层,又或是来云汇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深入展开,洗脑成功的多是本就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底层百姓。
他们本就茫然,在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中找不到方向,所以才希望有点什么作为指望和寄托,希望有谁能帮自己一把。
受害人们率先表达了渴望,然后无色顺理成章地趁虚而入。
但不管度蓝桦还是肖明成,都是无色认定的“意志坚定、所图甚大”之辈,这种人曾经受过最严酷的考验和磨练,心性坚定,轻易不会为外物所动摇,绝对是洗脑难度最大的一类人。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主动放弃,心理方面就基本无懈可击。
无色对他们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见他们进来后竟还微微笑了下,潇潇洒洒地行了个合十礼。
十多天的牢狱生活让这位无数信徒眼中唯一的“神”骤然跌入凡间:他雪白的僧袍沾染了灰尘污渍,原本白嫩的手脸也出现了冬日常有的皴裂,曾光滑的头皮上更窜出来一层黑色的毛茬……
他确实还很好看,但已经沾染了人气,原本淡然悠远的气质中已然带了不易察觉的紧绷,显然脏乱差的环境让他很不舒服。
被取下麻核桃后,无色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梳洗,不然就不配合。
肖明成同意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焕然一新的无色大师坐在度蓝桦和肖明成面前,身上又带了熟悉的松弛感。
这间牢房终年不见天日,四面用砖石封死,连外面的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寻常人待不了多久就会精神崩溃,但这么多天下来,无色的精神头看上去竟然还很不错。
对付无色这种人,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击溃他的骄傲,不过难度很大,但度蓝桦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洞云寺正筹备讲经说法大会,你看,曾经对你那样追捧的信众们却马上就要忘记你了。”
无色微微笑了起来,两派在火光照耀下格外狭长的睫毛抖了抖,抬眼看过来时满是了然,“夫人是想看贫僧失声痛哭悔不当初的模样吗?那么您可要失望啦。”
之前在洞云寺威胁他会过气时,无色的情绪还会有点波动,但现在却好像一拳打进棉花里,显然他的自我调节能力十分出色。
度蓝桦递给肖明成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她本就不是专业的,而无色甚至都能熬住令后世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密室禁闭,明显变态到一定程度了,等闲人根本无法撼动。
无色安静地看着两人的眼神交流,好像觉得很有趣,忽然又道:“所以,之前贫僧说的有错吗?那些连最起码的忠心和守约都谈不上的杂碎,连做棋子的资格都不配有的。”
肖明成平静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随意决定他人生死?”
无色缓缓吐了口气,仰头看着密不透风的牢顶,目光中充斥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既平静又狂热,“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啊,从生到死又有何意义?活着还是死了,又有谁真正在乎?”
“什么今生来世,”他讥讽一笑,眼底却冰冷淡漠,仿佛谈论的不是生死,而是今晚会不会下雪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不知礼义廉耻的草虫而已,竟也敢奢谈来世。”
他不带任何温度地谈论着自己的狂信徒们,好像曾经的温声细语和如沐春风不过梦境一场,平静的语气简直比世上最锋利的刀刃还要尖锐刺骨。
他是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人间一切喜悦和温暖都与他无关。
他可以让人感激涕零,也可以笑容满面的催人去死。
度蓝桦和肖明成都没有开口,既觉得无法沟通,也不知该如何接口。
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当你意识到在某个方面不是对手时,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不出招,不然就落入敌人的圈套,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火盆静静燃烧,盆中炭火时不时爆开一个火花,烤得人面颊发烫,而心底却越加冰凉。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世人总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有所求,贫僧有所与,很公平……世人为情所困,总奢望不劳而获,贫僧让他们为这世间添点儿乐子,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很不错吧?”
无色浓黑的眸子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凉薄的笑容之中竟有几分天真,“这恐怕也是那些草虫仅存的价值了。”
“与其麻木不仁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两位也是这样想的吧?”
饶是已经事先做过心理准备,可当无色直勾勾望过来,一字一顿说出最后这句话时,度蓝桦和肖明成还是不免毛骨悚然,有种被人剥光了一览无余的惊悚感。
觉察到两人瞳孔的震动,无色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其实两位是不同的,所以贫僧时常觉得这世间可笑,出色的人要为平庸之辈呕心沥血,何其荒谬?”
眼见这人又要试探,度蓝桦和肖明成果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那是因为你很可怜,从体到心,真正的孑然一身。”
“你就是无根之木,水上浮萍,永远也体会不到人间喜乐。”
你什么都没有。
无色低头沉默片刻,然后缓缓仰起脸来,很畅快的笑了几声,“也许吧。”
不断跃动的火苗扭曲了空气,让他的笑容看上去也带了几分疯狂,“但那又如何呢?人生在世匆匆几十载,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他跟着站起身来,颇认真地向他们行了一礼,“多谢两位专程过来探望贫僧,说来,贫僧也许就没像今天这样同人说过心里话了。”
他最后一次笑了笑,“就此别过,两位保重。”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但既不后悔,也不恐惧。
几天后,少年团带着遗憾和满满的半车厢火锅底料、糖果、药物甚至是运动袜等离开了云汇府,再次南下踏上新的征程。
半个月后,九月二十六霜降当日,风尘仆仆的阿德从望燕台返回,带来一大包新鲜消息。
“红山寺的人证实了无色的身份,不过他大约四年前就离开了,然后就一直在外云游,不曾回去。”
“京城认识无色的人对他的评价差别很大,不少信众现在还时常会去红山寺询问他的消息,但红山寺内部却对他褒贬不一,其中方丈和几个资历深厚的大和尚尤为突出。”
“夫人说的无色的童年倒没多少人知道,只听说是他自己来的,那会儿也才四五岁的样子,守门的和尚某日早起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孩子睡在大门口,醒来后主动要求剃度……”
“他很会与人打交道,虽然年轻,但信众之多、悟性之高,无人能出其右。据说曾有一段时间几乎包揽了红山寺半数以上的香火来源,外界甚至将红山寺收入来源分为两类:一类是无色,一类是其他和尚。”
“原本红山寺的方丈他们也很看好无色,但后来好像内部爆发过一次相当不愉快的斗乱,似乎还死了人,又有几个大和尚或出走或还俗。具体究竟是无色在幕后一手操纵,还是单纯的内部权力斗争不得而知,不过那之后无色确实沉寂了几年,不再像之前那么爱出风头,然后就主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