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蓝桦和肖明成都看向洪元,发现此人好像也不像对方说的那么年轻,怎么看也得有三十五六了。
年青有为?所以被发配来做县令?
夫妻俩借着宽大的衣袖,飞快地碰了碰彼此的手指尖,都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
一行人大热天千里迢迢的过来,早就满身臭汗疲惫不堪,略略寒暄认了脸之后就赶紧去客房安置,更衣洗漱歇息不提。
那头度蓝桦正跟肖明成琢磨人,忽然阿武就进来传话,说洪元洪大人前来拜访。
两人对视一眼,“请。”
基层官员交接尤其繁琐,一个月都不算慢了,这位洪大人刚进门就要见面,是不是太心急了点儿?
洪元长得浓眉大眼,线条硬朗,给人一种爽朗率直的印象。
他落座后有点儿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突然语出惊人,“肖大人忙活几年才有如今的局面,我却在这当口来摘桃子,还挺不好意思的。”
肖明成让茶的话噎在嗓子眼儿,习惯性地对度蓝桦对视一眼:这人……是真憨直还是假率真?
不等肖明成斟酌着开口,洪元却又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不信,对吧?”
肖明成微笑,“是。”
洪元一噎,短暂的沉默过后,搓着手笑得更欢了,“好好好,我就喜欢肖大人这样耿直的性子!在京城这几年着实给我憋的够呛……”
在接下来的两刻钟内,度蓝桦和肖明成被迫听了一回他的过往彪悍史:
算来洪元还是个世家子弟,老爹就是先帝近党,所以从小就跟着出入宫廷,更因为性格耿直,颇受皇帝青睐。
后来他中了进士,皇帝决定卖老伙伴和小伙伴一个面子,等他出了翰林院后,直接塞到御史台去了。
本来这么安排也无可厚非,洪元要家世有家世,要品行有品行,更难得嫉恶如仇,不怕得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御史台苗子。
然而……皇帝显然低估了他嫉恶如仇的程度。
刚走马上任的第一个月,洪元就不管上司快抽筋的使眼色,在大朝日一口气弹劾了三位后宫嫔妃的家人飞扬跋扈,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前朝后宫,瞬间同时鸡飞狗跳,皇帝叫苦不迭,偏还没法说。
短短几年之内,洪元就一跃成为京城新任鬼见愁:这厮眼中只有王法,连带着皇亲国戚都没少吃苦头。
皇帝喜爱忠臣,但更希望忠臣能自己带点儿迂回的脑子,别整天到处拆墙,搞得鸡犬不宁鬼哭狼嚎:但凡能在朝堂上站住脚的,谁还没一点儿盘根错节的关系了?你办事儿也不是这么办的,好歹提前跟朕打个招呼,徐徐图之不行吗?
洪元回答:不行。
去年中秋灯会,洪元外出时又撞见几名政敌家的小辈调戏女子,当即出言阻拦,结果双方新仇加旧恨,最后干脆当街动起手来。
洪元身材高大,又自小习武,后来为了防止报复还加强练习,效果斐然:他一个人把五个纨绔打趴下了,其中一个人的腿落下终身残疾,并且无法人道。
这下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连皇帝也抵挡不住那几位老臣的眼泪攻势,只好象征性地撸了洪元的官儿,也算有个交代。
但洪元确实算个人才,皇帝也不舍得闲置,思来想去,正好肖明成这头快任满,就把他发配过来,先磨磨性子再说……
度蓝桦听后,良久无语,再看洪元时俨然已经带了敬佩。
显然,这位不仅是天子近臣,而且还真真正正的简在帝心。
话说回来,以一敌五,您确定自己考的不是武举?
洪元自顾自道:“来之前皇上都说了,让我好好跟着肖大人学几个月,等你走后也不许乱来,一切都按照你的法子继续……”
理论上,只要朝廷派了来交接的官员,双方就要立刻放下手头公务进行交接,所以不乏洪元口中“摘桃子”“替他人做嫁衣”的结果,但皇上却对他们格外照顾:让肖明成彻底结束秋收,写好试验田的成果后再入京。
这么一来,粮食增产的功劳就还是肖明成的,谁也抢不走。而洪元只要按照既定方法去做,政绩怎么也不会太差,等三年后风平浪静,皇帝再给他个“优等”政绩评审,就能堵住那些老不死们的嘴,顺理成章调回去了……
一箭三雕。
听了洪元的解释,肖明成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陛下深谋远虑,微臣并无怨言。”
只要他的努力没白费,农田改/革能一直进行下去,怎么着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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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平山县都是专注种麦子,后来肖明成亲自试验,又经度蓝桦推荐,加了一项尚未完全在大禄朝普及开来的作物:黄豆,不仅能够榨油,且还能做一系列豆腐、豆浆等副产品,远比单纯种麦子来的收入高。
等两种作物彻底收割、脱粒、入仓,已经快到霜降了。
经过对比,试验田的作物又比去年增产一点,跟普通百姓们用老法子种的那些,足足增产三成有余!
洪元以前没下过地,被肖明成带着在田间转了个几月,人黑瘦了一圈,也踏实不少。他虽不大懂得农事,却也知道付出同样劳力的前提下,突然多了三成收入是个什么概念;
或许就意味着今年冬天不会有人挨饿,男人们可以给自己打一角酒喝,女人们能多裁一件花衣裳,老人和孩子也不必担心生病无钱医治,大年夜的饭桌上多几样肉菜……
度蓝桦用力抓着肖明成的手,“真好啊。”
其实当年诋毁肖明成的人说的也不错,是金子总会发光,像肖明成这种能吃苦又爱钻研的人,就算不做官,光靠种地也能富甲一方。
肖明成缓缓吐出一口气,强压下激动的心情,“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一地有一地的习惯,平山县的百姓最初对黄豆并不热衷,祖祖辈辈就没有种黄豆的习惯,若非度蓝桦坚持,又亲自买了黄豆磨豆浆、做豆腐给大家看,怎么会有大胆吃螃蟹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如今的丰收了。
度蓝桦眨眨眼,“总说夫唱妇随,我这也算了吧?”
若是没有外人在,肖明成是一定要抓起她的手亲一亲的,“算。”
度蓝桦得意的笑笑,对一旁满脸喜色的农妇笑道:“这下安心了吧?来年你家小子说亲,彩礼不愁啦。”
“不愁不愁,”说起儿子的亲事,农妇越发喜上眉梢,然而又不自觉偷瞟洪元一眼,对度蓝桦和肖明成十分挽留道,“大人和夫人当真不能再留一年了么?民妇还想,还想让两个小的亲自来给您磕头请安呢。”
一番话说起众人的伤心事,大家纷纷七嘴八舌地挽留起来。
难得有个肯办实事的官儿,又不嫌弃他们乡下人粗鄙,谁知才做了三年就要走,大家伙儿这心里头,真是舍不得。
到底是村长有些见识,忙止住众人,“胡闹,肖大人进京那是好事,你们但凡明白些都不该这样讲。”
说完,又对洪元赔笑道:“贵人莫怪,乡野农夫,没什么见识,您莫要当真。”
当着新官儿的面挽留旧官,这不是打人家的脸面吗?
洪元摆摆手,很是大度,“无妨,肖大人爱民如子,你们不舍才是应当。”
他自己就是个有话直说的,自然不介意这点小事,但细细一品,却也难免有点失落。
来平山县之前,洪元只是觉得皇上此举是要堵那些人的嘴,平山县也不过他中途短暂停驻的一站而已。可几个月后的今天,他忽然有了点额外的感受。
他出生之前父亲便已官居三品,从小也算锦衣玉食,哪怕为人和气、性格大咧,却也是高高在上的官宦子弟,一件衣裳、一顿饭可能就要几十甚至上百两。
以前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亲眼看着一群百姓因为一亩地能多打几石粮食便感激上苍,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洪元就觉得有股极其陌生却又强烈的情绪在胸腔内翻滚,堵得他眼眶发胀。
“大人辛苦了,”有老农殷勤地端着一碗水过来,恭敬地递给他,“天热,您,您喝水,加了糖的!”
洪元心情复杂的看着手中的粗陶大碗,在洪家,便是最下等的仆人也不屑于用的。
寻常饴糖根本入不得洪公子的眼,他日常所用,要么是蜂蜜,要么是上等雪花糖,每斤都高达数十两……
可就是这么一碗他从来不屑一顾的糖水,却忽然重若千钧。
那些老农跟肖明成混熟了,却对这位新来的满身贵气的洪官儿不敢亲近,送了水后见他迟迟不动,便有些忐忑,“草民,草民洗了手了,干净的。”
肖明成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别多心,他只是不舍得。”
洪元脸上轰的一下子炸开,滚烫一片。
他顾不上多想,将那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对那老农道谢,“多谢,我从未喝过如此甘甜的水。”
老农黑瘦的脸上绽开腼腆的笑,又有些局促,“贵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底层百姓没有那么多心思,爱戴谁、畏惧谁一目了然,洪元看着被百姓们簇拥的肖明成和度蓝桦夫妇,再看看自己身边空荡荡的一圈,越发羞愧难当。
回去的路上,洪元一路无话,可到了衙门之后,却忽然一揖到地,郑重道:“多谢二位教我。”
度蓝桦和肖明成都愣了下,才要上前扶人,却见洪元自己已经站直了,风风火火跑走了。
这是,悟了?
霜降后的第一日,已经在平山县待了足足四十天的钦差表示不能再拖了,不然冬日雪路难行,恐怕赶不上年前入宫向皇上请安。
行礼早已收拾妥当,一行人赶了个九月的尾巴,决定于九月二十九正式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平山县衙。
照肖明成的意思是不打扰任何人悄悄地走,谁承想二十九那日刚一开门,就看见县衙外乌压压跪着的无数百姓。
为首的是本县年纪最大的两位老人,左右都由家中晚辈搀扶,他们的手中,各举着一把万民伞。
“大人!”
“大人,我等来送大人一程。”
肖明成睁大了眼睛,喉头滚了几下,只抖出一句,“本官,何德何能……”
度蓝桦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万民伞,伞上密密麻麻缀着许多细长的小布条,上面写满人名,风一吹,便都刷拉拉的飞舞起来。
万民伞,寓意这个地方官像雨雪天气的伞一样庇护当地百姓。
后面的钦差和出来送行的洪元皆是震撼,良久才唏嘘道:“民心如此啊。”
如果他们没有记错,大禄朝各地已经足有两年没出现真正意义上的万民伞了。
立冬将至,天气寒冷,清早的地上结了一层霜,湿滑难行,可百姓们还是送出去十多里地,转身已经望不见平山县城的城墙了。
肖明成双目含泪,亲自下车还礼,请大家回去。
众人仍是不肯,双方争论一回,到底又跟着走了一里来地,这才勉强站定了,又依依不舍的挥手。
“夫人,夫人我将来一定会考中的!”善堂的孩子们忽然从人群里挤出来,打头一个正是赵平,他拼命追着马车跑了一段,气喘吁吁地喊道,“我以后要做个肖大人这样的好官!”
度蓝桦擦了擦眼泪,掀开窗帘探出身去,大声喊道:“好,我等着你们!”
车轮吱嘎,不停滚动,终于离平山县城越来越远,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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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钦差所言,车队行至半路便接连遇到两场暴风雪,速度骤然减慢。一行人被迫滞留官驿多达六次,好歹赶在冬至的前一天,十一月二十六抵达望燕台外的驿站。
按照规矩,进京述职的官员在得到皇上召见之前不得随意入京,若是运气不好,或者单纯不受皇上个人待见的,凄凄惨惨在城外过年也是有的。
度蓝桦偷偷问肖明成,“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进城?”
肖明成笑了下,很自信的那种,“很快。”
确实很快,当天晚上就有使者来传达旨意,让他们两口子明日一早就预备进宫面圣。
度蓝桦很意外的指了指自己,“我也去?”
使者笑道:“是呢,太后和皇后娘娘早年便听闻夫人事迹,好奇得很呢。”
度蓝桦在心里哇了声,这不就是觐见国母吗?穿越之前她可没这个待遇。
肖明成命人打赏了使者,对方却又说皇上得知万民伞的事情,让他一并带回宫先看看,肖明成自然不会阻拦。
等使者走后,度蓝桦难掩兴奋道:“明天冬至啊,你说咱们会不会留在宫里吃饭?”
肖明成被她诡异的关注点逗乐了,不过还是很配合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会。”
度蓝桦哇了声,用手指搔搔他的下巴,“这么肯定?”
两人挨着坐在炕边烤火,肖明成轻笑一声,低头在她指尖吻了下,“就是这么肯定。”
他进宫之后,皇上肯定会详细询问,怎么也得经过饭点了,难不成皇上吝啬至此?若真没有留饭的意思,何必非急在一时,专挑在冬至这天?再等两天也就罢了。
度蓝桦半趴在他肩膀上,超近距离看着他眼底自己的映像,“肖明成,我有没有说过,我特别喜欢你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样子?”
就好像,这世上没什么困难能摧毁这个男人,她很中意这样的战友。
肖明成挑了挑眉,显得很得意,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心满意足道:“那我有没有说过,我特别喜欢听你说喜欢我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样子?”
话音未落,两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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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蓝桦只期待进宫新体验了,却忽视了致命一点:早起。
驿站距离皇宫不近,又要经过层层盘查,过程十分漫长,注定了入宫朝见的人不得不赶在鸡叫前动身。已经快进腊月,滴水成冰,望燕台的冬天又极冷,顶着满天繁星就起床这种事……简直要人命。
饶是马车里有火盆和发热贴,她和肖明成赶到宫外时,身上也已经冻透了。
现在她的想法非常纯粹和迫切:希望皇上真的是个办实事的,也是真的欣赏肖明成,不然若让他们在外面等一等,只怕等会儿见到的会是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