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确实是忌惮度蓝桦的身份,眼见那雁仵作与知府夫人如此亲近,等闲人哪里敢继续追究?至于另一方面嘛,显然跟她刚才当机立断的大义灭亲脱不开关系……
“你们不要怕,”度蓝桦将手一抬,“公事公办,不管我还是肖大人,都不是那等徇私枉法的,二十个板子该打还得打,大牢该去还得去,也好给他长长记性。”
这才安抚受害人家属固然要紧,但她更希望借此机会让雁白鸣长个教训。
针不扎在身上不知道疼,以前雁白鸣没真正吃过这个苦头,说多少次都不管用,这回结结实实受点苦,以后也能稍微收敛些。
度蓝桦如此坚持,那原告三人反倒不忍心了,稍后肖明成叫他们回去询问意见时,都纷纷表示略略意思下即可。
肖明成暗自松了口气,又跟度蓝桦交换下眼神,很快达成一致,“话虽如此,但若就此揭过恐不能服众。雁白鸣此时已然负伤,板子倒可以去了,只仍需悔过,就判入狱两月吧!”
原告三人都没有意见,甚至还觉得现任知府夫妇都太过大公无私,很有点感动。
稍后,度蓝桦又让李嬷嬷仔细备了一份厚礼,命韩东亲自送上门,替她为死者上柱香,并对原告一家多加安抚。
雁白鸣的情况固然情有可原,但死者确实遭受无妄之灾,精神和物质双方面的赔礼道歉理所应当。
真要说起来,雁白鸣在府衙内的人缘正经很不错,且不提之前审讯人贩子过程中立下的功劳,他心思单纯,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不少人都喜欢逗他。哪怕当时生气了,但过后给只鸡腿就能哄回来,也不记仇,大家都挺愿意跟他玩儿。
所以这次雁白鸣入狱,大人和夫人又有意作保,众人也颇照顾。
霜降已过,早晚已经带了冬日特有的尖锐寒意,外面尚且如此,更别提阴暗潮湿的大牢。许多犯人都是熬不住那样的环境才主动招供的。
雁白鸣身体素来不好,眼下又受了伤,牢头儿就特意将他安排到靠外的牢房,距离狱卒们生火取暖的地方很近,很温暖干燥。稍后,又有刑讯房的人送来了被褥,一直想挖墙脚的刑讯房的李头儿还特意叮嘱了牢头,让他帮忙多加照看。
牢头笑道:“都是自己人,无妨。”
李头儿谢过,又借机怂恿雁白鸣,“瞧瞧,吃苦了吧?要我说你就来我们这边,什么手段施展不出来?何必在外头束手束脚的!”
世界这么大,总有那么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不用点儿极端的手法根本榨不出口供,他就觉得刑讯房简直是最适合雁白鸣的舞台!
当啥仵作啊,完全是白瞎了这份人才!
肿得猪头一样的雁白鸣哼了声,老实不客气地用他送来的棉被将自己裹成蚕蛹,只露出一双乌青的眼睛,口齿不清道:“不齐!”
不去,我才不去,小兰花有糖果,你有啥?
李头儿还要再说,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嗓音,“兴致不错么,挖墙脚都挖到我头上来了。”
李头儿身体一僵,几乎能感觉到对方两道灼热的视线死死钉在后背上,忙不迭陪笑道:“瞧夫人说的,卑职这不是怕雁仵作在这里寂寞么,就看看,真的就只是看看……”
说完,忙缩着脖子脚底抹油溜了。
用核善的目光送竞争对手离开,度蓝桦才看向雁白鸣,就见那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去墙角,只留给自己一个蓬乱的后脑勺。
度蓝桦都给他气笑了,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自己过去用手指戳了戳,“生气吧?”
这环境还挺好,地上铺着几层厚厚的干净草席,外面不远处就是火堆,又有棉被……他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棉被成精的球儿动了动,发出一声响亮的“哼”。
度蓝桦拢了拢草席,索性席地而坐,“你就该打!”
棉被精猛地扭过来一张青紫交加,鼻孔还塞着棉花团的扭曲的脸,“我讨厌你了!”
他的目光大约是愤怒的,或许还带点委屈的泪水,奈何现在肿得实在太厉害,度蓝桦只看到了两条青紫色的缝,所以不但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还很滑稽。
于是她就这么笑了。
雁白鸣:“……”
你打我,还笑话我,我们完了!
度蓝桦也不忙着解释,只慢吞吞地将带来的一个一尺见方的纸盒打开,顿时一股言语难以描述的甜美味道扩散开来。
十寸柠檬蜂蜜芝士蛋糕,顶级原料,三百个积分,谁肉疼谁知道。
雁白鸣的两条眼缝猛地睁了下,然后……没睁动。
度蓝桦:“……噗!”
雁白鸣都顾不上跟她吵架了,又裹着被子滚过来,直勾勾地盯着纸盒中大概两个巴掌大小的圆柱形物体,“想吃!”
度蓝桦给他递了一把小叉子,“吃吧。”
刚还玩冷战的雁白鸣立刻将恩怨都抛之脑后,欢欢喜喜地将自己从棉被中解放出来,狠狠挖了一大口。
“哇!”
雁白鸣在地上快乐地翻滚,犹如大型毛毛虫,只觉得简直要美上天去了。
细密绵软入口即化,又酸又甜香喷喷,这是什么好东西!
他从地上扬起脑袋来,非常认真地问:“爸爸,我住在这里的话,是不是以后都有这个吃?”
度蓝桦:“……”
我可去你的吧!还是打得轻了!
她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变戏法似的摸出另一把叉子,恶狠狠地抢走了巨大的一块芝士蛋糕,塞入口中后还朝雁白鸣露出胜者的笑。
雁白鸣愣了片刻,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又挨了一拳才安静下来。
稍后,雁白鸣一边抽抽噎噎地挖蛋糕,一边耷拉着脑袋挨训。
“……打你是为了你好,不然就你那个态度,至少还得再挨二十板子、住三个月!”
“我都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左耳进右耳出是不是?有主的东西不能随便动!就好像刚才我一声不吭抢你蛋糕,你高兴不高兴?”
雁白鸣飞快地将脑袋甩出残影,还掉了几滴并不怎么珍贵的泪水。何止不高兴,心痛得都要碎掉了!
度蓝桦满意地点点头,立刻提问重点,“以后还敢不敢了?”
雁白鸣打了个饱嗝,“不敢了不敢了。”
“那再碰到稀有的,想要怎么办?”度蓝桦循循善诱。
雁白鸣抽噎道:“要问,看人家同意不同意。”
度蓝桦彻底满意了,“不错。”
虽说死者为大,但也不排除部分死者家属与死者生前的关系并不好,或者是贪财的,如果能征得他们的同意,花钱买过来给雁白鸣和大夫们做研究倒也不错,或许还能推动医学进步呢。
“行吧,你好好待着,”度蓝桦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我走啦。”
雁白鸣眨巴下眼睛,猛地扑过去,努力把自己的脑袋挤进两根围栏之间,“明天还来?”
度蓝桦啧了声,“想什么美事儿?下回来接你出去过年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雁白鸣冲着她的背影好一通哇哇乱叫,确认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后,这才空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好像真的犯错了。
他吸了吸鼻子,想重新缩回被子里,或许还可以舔一舔还沾着蛋糕残渣的叉子,然后就发现……出不来了。
“呜呜,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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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后院之后,肖明成正亲手泡好了热茶等着度蓝桦,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啼笑皆非。
“劝好了?”肖明成笑着问道。
度蓝桦摇摇头,“难说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这顿教训管几天的?且看眼前吧。
她又把白天偶遇常悦的事情说了,不禁唏嘘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那家人不错。”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立刻补充道:“当然,天下父母也不都是好的。”
肖明成乐了,“倒也不必这么严谨。”
不过常悦年纪虽小,他的担心却并非无的放矢,眼下常家的情况确实有点尴尬,如果不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以后大家都会受伤。
度蓝桦点了点头,“那孩子真是不容易,受了这么多苦还能替他人着想。好在常家人至少目前看来都还算不错,而且也不缺钱,只要彼此懂得谦让,结局想必坏不到哪里去。”
钱不是万能的,但钱确实可以解决九成以上的难题。
如果常家只是一般小门小户,那么常家人可能就没有现在的见识和胸襟,也很难再有别的出路,常悦被找回后十有八/九会朝着度蓝桦和肖明成最初的预想发展:争家产,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但现实情况是:常悦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常家有足够的金钱和人脉,足够支撑他和常欢随意选择任何一种向往的人生。
度蓝桦和肖明成还都挺期待常家的后续发展的。
所幸结果还快就来了。
十月初一,女学正式开学,肖明成亲自到场替夫人站台,命衙役帮忙维持秩序、指引方向,气氛相当之热烈。
整条街都被过来送学生的马车和牲畜填满了,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姑娘们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既紧张又期待。
或许她们之中的某些人,从此之后将走上截然不同的光明人生……
饶是已经在脑海中预想过无数遍,但亲眼看到这幅场景的度蓝桦还是难以克制心中的激动,而在听到系统给出的奖励后,就更激动了。
“创办中级女学,初步形成完整的教育分支和体系,正式开启百年育人计划,具备载入史册资质,奖励积分5000,现有积分合计25322。”
哇哦,5000!这可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笔单项奖励了!
“你很了不起,这其中很多人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肖明成也曾整治地方教学,但那也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的锦上添花罢了。而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度蓝桦从零开始,一点点构建完成的。
单纯从这一点来讲,她确实为人所不能为,足可以将天下七成以上的男人衬托得黯淡无光。
度蓝桦收回思绪,回了个得意的笑,“英雄所见略同。”
见她这样不谦虚,肖明成笑着摇了摇头,“确实。”
正说着话呢,远远驶来一辆宽敞华丽远胜寻常的马车,连赶车的车夫都穿得比一般百姓好些。不多时,那马车在女学门口停稳,从里面先走出来一个嬷嬷,将小凳子放稳了才陆续走下来三个衣衫华丽的少女。
紧接着,马车后面踢踢踏踏跑过来一匹马,骑马的正是常悦。
少年穿了一身绣着银杏暗纹的淡黄色骑装,头发用银冠整齐地束起,骑着白马迎风跑来时,很有点英姿勃勃的意气勃发。
三个少女齐齐行了一礼,“多谢大哥一路护送。”
常悦翻身下马,温和道:“自家兄妹,不必客气,听说要亲自去领取校服、书袋,莫要耽搁了,这就进去吧。”
一行人正要往里走,常悦便先一步认出度蓝桦和肖明成,忙让家人先行,自己过来请安问好。
见他眉宇间的郁气去了个七七/八八,眼神更加明亮坚定,度蓝桦也跟着放下心来,笑着问道:“想通了?”
常悦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声,“照夫人说的,我回家后将心中所思所想都与家人说了,他们也把自己的苦恼同我讲了……”
以前,他只是憋着不说,以为只有自己苦恼,可交流过后才发现,原来大家心里一样不好受。
一家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虽然有些狼狈,但关系却融洽许多,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了。
常悦抿了抿嘴唇,稍显稚嫩的脸上更多几分坚定,“我想好了,我要读书,以后也想做官,做个像夫人和大人一样的好官,去帮助更多的像我曾经那样需要帮助的人。”
经商可富甲一方,但为官,却可解救天下苍生。
第72章 并非远客【捉虫】
度蓝桦失笑, “这话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常悦正色道:“在我心中,夫人远比寻常尸位素餐的官员更好。我曾亲眼见到有被拐的孩子跑去衙门求告, 奈何那官儿吃了人贩子孝敬,只作不知, 告状的孩子被抓回来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打死……”
若天下的官员都有良知, 人贩子又怎能如此猖狂!
肖明成听得眉头紧锁, “竟有这事?你可还记得是哪里的官, 姓甚名谁?”
常悦面色黯然,“记不清了。”
当时他年纪还小,又受了惊吓, 事后许多细节都忘记了。如若不然, 刚回云汇府就主动揭发了。
肖明成心里自然还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见常悦立志走科举的路子, 不由对他更多三分喜爱,当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出言安慰道:“你已做得很好了。”
说着,又含笑问道:“听说你近日十分用功,都读了什么书?”
常悦连道不敢,只说自己八岁后才得以选中做书童,开蒙晚,而那位小少爷又是个混不吝, 念书识字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先生教导的进度很慢。
好在那家望子成龙的心十分迫切,也不管自己的儿子究竟有几斤几两,只将市面上有的书都买了个差不离。而那小少爷也乐得有书童替自己作弊,非但不阻拦, 还时常用些小恩小惠鼓动他好生学、快些学。
“回家前只读完了三百千和《诗经》,背会了《论语》,”常悦老实道,“回来后才开始看四书中的《大学》,仍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他不知当时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能做的唯有尽力将手头的书囫囵吞枣背诵下来,有机会再慢慢领会,导致许多地方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度蓝桦诧异道:“你这可不算慢了。”
肖明成也有些意外,当即挑了《诗经》中的几首考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