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不是不懂,而是怯懦,自私又卑劣,不想面对现实的残酷,更不敢承担独立前行的风险。
她不敢。
可如果这么想的话,似乎又有些矛盾,因为任何一个女人跟方老六这样恶劣的男人长期共处一个屋檐下,承受他永无止境的辱骂,殴打和精神虐待,无疑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从这一方面来说,阿圆仿佛却又具备了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奇特能力。
想到这里,度蓝桦忍不住用看神奇物种一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圆许多遍,想看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矛盾集合体?
阿圆被她看的浑身发毛,可又不敢反抗,只喃喃道:“夫,夫人?”
度蓝桦收回视线,一无所获。
算了算了,恐怕正常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傻逼的选择,她就是看到眼珠子掉出来也看不出什么的。
“我问你,石头失踪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度蓝桦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将刚才的私心杂念全都压下去,重新言归正传道,“或者说你觉得他为什么要突然跑出去?”
阿圆显然跟不上她突然的思维跳跃,杵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摇摇头,“不知道……”
话虽如此,但度蓝桦还是敏锐的觉察到了她眼底的闪动,顿时神色一冷,“你知道知情不报,阻拦衙门办案的结果是什么吗?我看你是想去大牢过正月吧!”
看来她还是猜对了,初二那天石头之所以选择离开家,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他难以忍受的事情。
阿圆身体一僵,一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进一步变得煞白。她神经质一样疯狂撕扯着自己的衣角,憋了半天,忽然又哭了,“没有,民妇没有啊!”
“民妇什么都没干呐,是那个孩子的气性太大了……说了几句,他,他就跑了。民妇真的不知道他会投水自尽啊!”
正月初二当天,阿圆一如既往的早早起床做饭收拾家务,八岁的儿子则被逼着去喂猪挑水劈柴,然后娘俩一起窝在逼仄的小厨房里吃剩饭,稍后阿圆洗碗刷锅,石头被方老六叫过去捶腿。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许多个日日夜夜,阿圆早就习惯且麻木了。
过了会儿,正房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叫骂……
虽然已经提前警告过自己不要再跟傻逼生气,但亲耳听到这些后,度蓝桦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你既然听见了,难道就任由别人打骂自己的儿子?就这样,你还有脸说自己是当娘的?”
哭泣仿佛已经成为阿圆的本能和唯一排解途径。
她就站在那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又带着几分令人脑火的固执和麻木道:“男娃顽皮,挨几句骂也是常有的事,谁家里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她好像魔怔了一样,把最后一句话翻来覆去重复了许多遍,与其说在劝生前的石头,倒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洗脑。
“胡说八道,”度蓝桦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还就告诉你了,天下的家庭除了你家之外都不是这么过来的!天下的娘除了你之外,也少有这么混账的!”
之前林家良去问的时候,这女人还口口声声的说石头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性格内向,从来不肯出门玩耍,结果这会儿一转头就成了顽皮?
事到临头,眼前这个傻逼竟然还想着给方老六那个人渣败类开脱?
阿圆哭得不能自已,整个人都软了。
度蓝桦现在看见她就想打人,懒得再多废唇舌,“来啊,把这个女人送到大牢里清醒清醒!再提方老六来!”
阿圆仿佛已经认命了,又或许是根本还没回过神来,一点挣扎和辩解都没有的就被拖走了。
度蓝桦就觉得从没打过这么费劲的交道,她宁可寒冬腊月跑出去搞潜伏,也不想再受这样的精神折磨。
“她怎么能这样啊?”一直很坚强的妞子红着眼框,带着浓浓的
鼻音道,“石头好可怜啊!”
度蓝桦叹了口气,摸了摸妞子的脑袋,“唉,想开点吧,或许这样对石头来说反而是个解脱。”
人都没了,他们这些旁观者又能怎么样呢?再如何难过也换不回那孩子的生命了。
妞子掉了几滴泪,忽然由衷的感慨道:“我娘真好!”
顿了顿,她又认真地补充道:“苏姨她们也很好,流云先生也特别好!”
虽然现在她没有办法清清楚楚的说出那些人究竟好在哪里,但至少她们不会放任自己的孩子受人欺辱,妞子每次跟她们在一起,都会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干劲儿,日子也是有盼头的。
家里没个男人怎么就不行呢?那些人不都是没有男人吗,现在不照样活的好好的?
妞子死活想不明白。
别说才14岁的妞子想不明白,就连度蓝桦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呢!
雁白鸣脑子虽然有点问题,但解剖尸体的技术真的是又快又好,在等方老六的空档中,他就已经麻利地切开了石头的尸体,从气管和肺中发现了青湖特有的一种水藻,进一步确认了青湖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排除了异地抛尸的可能。
石头的手心和下巴上有几道类似于利器割伤的痕迹,皮肉翻卷,被冷水长时间浸泡后更加恐怖。但是这些伤口的边缘都很粗糙,应该是生前凭借本能求生,试图向上攀援时被浮冰茬口割破的。
另外,雁白鸣在切开石头的皮肤和肌肉组织之后发现他身上的大部分伤都是旧伤,只有腰侧大半个脚印形状和额头、手背三处不规则圆形淤青是生前不久留下的。
看那枚脚印的尺寸,应该来自于成年人,十有八、九是方老六的。这一脚不光在石头体表留下了瘀伤,更将他两根肋骨踢到骨裂,显然方老六下手极狠,并且肆无忌惮。
但额头和手背那三处不规则圆形淤青的来源却十分模糊,因为比起那一脚,这三处的伤害程度真的太轻微了,就只蹭破了一点油皮,如果是方老六下手的话,恐怕早就头破血流了。
圆形?度蓝桦忽然想起之前冯三在冰面上发现的十几颗石子。
如果当时石头站在冰面上,而岸边有人用石子砸向他呢?
鹅卵石重量足够,但是边缘没有棱角,而且隔着那么远……
不,不对,好像有哪里漏掉了一个重要信息?
度蓝桦隐约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只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看不清,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明白。
然而不等她仔细琢磨,方老六到了。
度蓝桦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疑虑,“去请三爷和林捕头。”
当时是林家良最先接到报案,并且第一个组织搜寻,而冯三则是第一个抵达案发现场,并捞到尸体的,按照旧历,这起案子由他们两个共同负责。度蓝桦要审问方老六,自然也不会将他们排除在外。
不多时,林家良和冯三就带着自己的副手到了,三人相互见了礼,度蓝桦这才让人将方老六提上来。
随着方老六的到来,一股浓烈的酒臭味也在房间中弥漫开来:一大清早,他竟然就喝得烂醉如泥!
见此情景,众人脸上不禁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
两名衙役甩垃圾一样将方老六丢在地上,后者挨了这一下,当即恶狠狠的骂了几句。然后他打着酒嗝爬起来,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醉眼四处乱看,最终竟然将视线锁定在上首的度蓝桦身上。
方老六歪着脑袋看了会儿,突然嘿嘿一笑,口齿不清道:“美,美人儿……”
不等度蓝桦发怒,林家良已经三步并两步走过去,黑着脸抬起手,又急又快地给了他几个耳刮子,“老爷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杂种,也不睁开这双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在谁面前说这些下三滥的混仗话!”
林家良虽然是书生出身,但身体并不羸弱,又当了这好几年的捕头,对怎么打人再了解不过。
他这几巴掌下去,方老六直接就横在地上了,一张嘴,和着满口血水吐出来两颗大牙。
度蓝桦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非但没有制止,反而让人给大家上了热茶。
不怕说句稍显堕落的话,许多时候她对眼下这种集权制度十分满意。这要是放在穿越之前,谁敢在证据不充分的前提下轻易对嫌疑人动手呢?说不定转头就给你投诉了。再一煽动网民,搞一点网络暴力,没准还要向杂碎赔礼道歉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凡事有利就有弊,她满意的前提是当权者和大领导公正开明,不然上到朝廷下到百姓,大家就全完蛋。
不光是四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作为度蓝桦唯一公开承认的弟子,林家良很有义务维护她的脸面。
狠狠打了一通之后,林家良尤不解气,黑着脸对左右冷笑道:“把这位大爷好好抬出去清醒清醒!”
院子里还有许多尚未融化的积雪,两名衙役听了这话,立刻拖死狗一样将方老六拉出去,将他的衣裳扒了,狠狠按到雪窝里。
含糊不清的恶毒辱骂骤然响起,方老六疯了一样的挣扎,却因为醉酒又被打了一顿力不从心,马上就被按得更深了。
不同于后世的文明执法,古代一线刑侦人员都拥有一点立威的权力,时间长了,自然也会有一套折磨人的方法。
那两名衙役按住方老六的麻筋,使劲儿将他往雪堆里按,还故意挑了几个打人特别疼的地方抽了好几下。
一来石头的案子本来就引发众怒,二来度蓝桦和肖明成来了虽然还不到一年,但一直勤勤恳恳平易近人,过年还给大家发了不少福利,众人都十分拥护,哪儿能容忍有人当面诋毁?且度蓝桦就在里面坐着看着,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卖弄,必要让这方老六生不如死。
恶人还需恶人磨,也就是大约过了一刻钟吧,刚还张牙舞爪的方老六已经成了菜鸡,将嘴里的污言秽语换成了哀嚎连连。
他吐了几回,又出了一身冷汗,酒早就醒了。
泼皮出身的方老六很懂得趋利避害,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言行也是吓得够呛,自然不敢再豪橫。
“行了,”见度蓝桦微微点头,林家良这才叫停,“把人提回来吧。”
两名衙役领命,见方老六一张脸上满是自己的呕吐物,顿时一阵恶心,想了一回,抓起他的衣裳就着雪水胡乱一擦,这才带进去。
度蓝桦端着茶杯歪着身子,手肘枕着一个靠垫,不紧不慢地刮了刮茶梗,“还有什么想骂的吗?”
方老六整个人都已经冻青了,一边哆哆嗦嗦往身上套衣服,一边疯狂摇头,带着讨好和谄媚的说:“小人,小人混账无理,灌了黄汤就胡说八道,夫人大人有大量,就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
度蓝桦嗤笑一声,懒得再骂,开门见山道:“正月初二,也就是你的继子石头失踪当日,你对他进行打骂
,还踢了他一脚,对不对?”
方老六刚想习惯性否认,但见那几名衙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回想起刚才生不如死的感觉,顿时蔫儿了。
“是……”他少了两颗牙,嘴里还直往外淌血,说话难免有些不大清楚,“那,那小子是个犟种,一直不大服我当他爹,时常,时常顶撞……”
他忽然扬起头来,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讨好的道:“小人命贱么,他顶撞小人倒不要紧,万一来日冲撞了贵人,岂不是小人的过错?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子不教父之过,小人……”
方老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无法忍受的衙役们打断了。
他们也算办案多年,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正好有个衙役的儿子跟石头同岁,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当即红着眼眶对度蓝桦道:“夫人,卑职实在忍不下去了!”
度蓝桦嗯了声,漫不经心道:“这厮事到临头还满口胡言乱语,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你们好好教教他。”
话音未落,当场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出列,又把方老六拎出去打了一顿。
第二次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方老六老实多了,忍着疼痛乖乖交代道:“那日,嘶,那日小人喝多了酒,难免有些冲动。男人嘛,就,就打了他几下,他瞪我,小人就说了句气话,说有本事他就别在这个家里待……”
一直到这会儿,方老六好像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声泪俱下道:“夫人,诸位大人,小人真的是随口一说啊,酒后能有什么好话?就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道那小子气性这么大,竟然跑到城外去投湖自尽了!这事儿真的跟小人没关系呀!”
度蓝桦不想再多看这人渣一眼,直接叫人把他关到大牢里去。
现在案子还没彻底水落石出,这几个案情有关的人都不能离开。
衙役走之前,她想了下,又特意嘱咐道:“大过年的,别怠慢了客人,给他挑几个好室友。”
除非重刑犯,一般犯人都是好几个人一间,而能犯事儿的大多不是什么好性儿,彼此都看不顺眼,大牢里也经常发生聚众斗殴和相互欺凌的事情。
衙役们也不是新手,听度蓝桦这么一交代就都明白了,立刻嘿嘿一笑,“夫人放心,包在咱们身上!”
人渣之间也有鄙试链,好多犯人都自视甚高,说自己是替□□道的,而这些人最瞧不上的就是方老六这种欺负老弱妇孺的杂碎,觉得他们简直败坏了英雄好汉的名声。
其实就算度蓝桦不特意交代大家也会这么做的,既然现在夫人都特别提醒了,还等什么呢?
简单粗暴的处理了方老六之后,度蓝桦又命人去向方老六的一双儿女和他的邻居求证,证明方老六这几天确实一直在家,醉生梦死吃喝打骂,根本没有出家门,这就排除了他的作案可能。
而度蓝桦也差不多已经把大年初二当天的情景模拟出来:
阿圆一如既往的懦弱,明知儿子正在遭受虐打,却不去制止,而肆无忌惮的方老六早就不想忍受这个拖油瓶,就肆意辱骂。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石头自己走的,还是被方老六丢出家门,反正他确实忍着疼痛暂时离开了那个家,然后因为某种原因来到了城外的青湖。
在这期间他很可能遇到了其他一个或几个人,或许他表达了想跟对方走的意思,对方胡乱应下,但石头却当了真。
然后又因为某种原因,石头冒险上了冻得并不结实的冰面。走了一段之后,他可能害怕了,想要退缩,但是岸边的人却不允许,还捡起地上的鹅卵石朝石头砸,并在他的额头和手背上留下了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