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始终没有找到哪?”
“师父说未必人人都能证道,若没有找到那也是我的道。”
白景明笑起来:“我在红尘翻滚数十年间,师妹在山中修行已胜于我。”
“山中有道,红尘亦有道。”秋欣然也抬起头抿着嘴笑,“师父十年前送我下山,想来也是作此想。”
两人站在湖边又交谈一阵,末了走时白景明忽然提起:“今日定北侯也在席中,你同他见过了?”
秋欣然脸上的笑容一滞,尴尬道:“还未来得及拜会。”
“当年的事情……”白景明一顿,摇摇头道,“罢了,若非碰上倒也不必特意去拜会。”
秋欣然失笑,拱手道:“老师说的是。”
待白景明离开,这空荡荡的御花园,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秋欣然站在湖边,望着今晚的月光落在湖心,微微荡开一池的清辉。耳边有低低的虫鸣,叫此处更显得寂静,如同这四顾幽暗的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忽然,她叹了口气道:“春寒料峭,施主还要在这儿站多久哪?”园中悄然无声,秋欣然转过身,也不知在与何人说:“既然如此,贫道便不再此处扰了施主的雅兴了。”
她举步刚要离开,四周终于有了些动静,不远处的假山后走出一个人来。秋欣然站在原地,也有几分好奇来者是谁,等那人走近了站到灯下,却叫她愣在原地。
定北侯今日一身月牙白的缎袍,宽肩窄腰,眉眼风流。许是因为先前在席间喝了不少酒的原故,眼尾在灯下微微发红,像是叫春水浸染过,他缓缓踱步到她跟前挑眉看她,未语唇边三分笑:“秋司辰别来无恙?”
第4章 忌重逢
秋欣然许多年前在学宫读书时替夏修言看过一回面相。那时候清和公主还在,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羊角小髻,托着腮满脸好奇地问她:“欣然,你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命势来?”
秋欣然摇摇头,清和公主却不信,凑近了附在她耳朵旁边悄悄问她:“你看看夏世子的面相,他以后会怎么样?”
秋欣然顺着她的目光朝东南角看过去,那是整间屋子阳光最好的位置。夏修言体弱多病,惯常就坐那里。不过虽然如此,他较这宫里其他的皇子还是白上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平日不上骑射课。
大约察觉到了什么,角落里的人从案前的书册上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目光,微微挑眉。秋欣然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转开眼:“你问他干什么?”
清和公主苦恼道:“前几日,小令告诉我她长大了想嫁给夏世子,可我看夏世子身体这么弱,万一等不到她长大可怎么办?”
小公主一脸天真可爱,万分严肃的替小姐妹忧虑着这个事情,两条细眉像是两根毛毛虫拧在一起,叫秋欣然忍俊不禁:“那公主就劝劝韩小姐换个人喜欢。”
清和公主闻言大惊失色,愈发紧张地凑近过来,忧虑道:“他……他当真是个短命的?”
“短不短命倒不好说,”秋欣然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但看面相是个薄情的。”
……
生得一副薄情面相的定北侯如今站在湖边,似笑非笑地问她:“秋司辰别来无恙?”秋欣然总感觉能从里头听出几分遗憾来,一时不知答什么能叫他觉得高兴一些。
“一切都好,侯爷看起来也是身体大好了。”
“托司辰的福,”夏修言意有所指道,“带病之躯可不能领兵。”
秋欣然干笑两声:“侯爷早年离京恐怕不知,我如今已不在司天监任职了。”
夏修言微微一顿,略带讥讽:“圣上竟舍得放你出宫?”
他这话若传出去可算大不敬,但他今时不同往日,想来宣德帝便是当真听见了也多半哈哈一笑不会放在心上。秋欣然如今一介白身自然也只装作没有听见,只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湖水,往前挪了一小步。
夏修言像察觉了她的心思,顿了一顿,才古怪道:“道长这几年的胆子倒是越发小了。”
秋欣然讪讪拱手道:“夜里风寒,贫道就不在这儿不打扰侯爷……”
她话未说完,不远处花园的小径上便出现了一个人影,黑黝黝的看不清模样,但那一嗓子出来就能叫人听出身份:“侯爷,里头找你哪!”
贺中今晚喝了不少酒,醉倒是没醉,但精神已然是十分亢奋了。夏修言转过身,他才看清楚自己侯爷身后还有个人,看装束却分不清男女。若在平日,他就该识趣地退下了,但这会儿,显然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就那么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又眯了眯眼仔细地往这儿看了看。
秋欣然忽然就想起他方才在席上同周显已说得那番话来,不由得往夏修言身后又站了站。贺中没等到回应,以为自己离得远了些,方才那话没叫侯爷听清,又往前走了几步。
秋欣然见状,不由得又往后退了两步。夏修言正要开口同贺中说话,余光望见她这两步已站在了湖岸边,眼皮微微一跳:“站住——”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惊呼以及接踵而来的“扑通”一声落水声。
秋欣然一脚踏空之前,看见背对着自己的人似乎折身过来,伸手试图拉她一把。可惜她今日穿得一身窄袖胡服,眼睁睁看着那双手擦着自己的袖口捞了个空,紧接着便绝望地落进了二月冰水初融的春池里,溅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贺中叫夏修言那声“站住”惊得定在原地,等湖边的落水声引来了四周的守卫才反应过来,侯爷方才那一声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等反应过来,再赶到了湖边,已有人跳下湖将水里的人捞了上来。
夏修言站在岸边,瞧着被人捞上来的女子,脸色有些难看。对方头上的发簪在落水挣扎中叫人打落了,如今头发披散着粘在脸上,模样着实有些狼狈。不过她平日一贯束发,做道人打扮,如今散发倒是露出些女儿气来。加之她今日本就一身窄袖胡服,落水之后,打湿的衣衫贴着身子,勾勒出玲珑体态,叫人为之侧目。
秋欣然坐在地上气未喘匀,忽然兜头盖脸叫人扔了一件罩衫。等她扒拉下衣服披在身上,眼前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宫女,簇拥着将她送到偏殿换了衣裳。等她灌了一碗姜汤,叫人服侍着休息后,竟也无人传她去前头问话。
那晚之后的事情,她是后来从周显已口中得知的。
彼时周大人坐在何记饭馆二楼的雅室里,手捧着热茶心有戚戚道:“本来好好的太后寿宴出了这种事情,圣上是很不高兴的。不过后来听说是定北侯多喝了两杯酒后失仪,这才没有怪罪。”
秋欣然纳闷道:“定北侯酒后失仪就可不怪罪吗?”
周显已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当然不止如此。主要还是听说落水的是你,圣上这才平息了怒气,还叫你得空进宫面圣。”
秋欣然闻言心下不由生起几分感怀:“圣上仁慈。”
周显已等她感慨完,捧着茶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同我说句实话?”秋欣然抬起头,便见他一脸严肃地低声问道:“那晚当真是定北侯将你推下水去的吗?”
“……”
紫衣女冠抬手压了压眉心:“宫中是怎么说的?”
周显已干笑道:“此事倒也怨不得宫里乱传,毕竟一听说落水的是你……”他伸手挠挠脸,迷惑道:“再者说那时候就你们俩个站在湖边,你总不能好端端的自己掉进湖里吧?”
秋欣然不作声,二人两厢对望,沉默许久:“当真不是他推的?”周显已又忍不住确认了一遍。
“你什么时候见他作弄人用过这么显眼的法子?”
周显已无法否认,颇为同情地望着她道:“那你好自为之吧。如今这样,他恐怕更要记恨你。”
过了几日,宫中果然来信传召。
这一回秋欣然再坐车到了宫门前,守卫果真不再阻拦,只不过瞧着她的目光里掩不住的好奇。事实上不止是他,这一路上传话的小太监走在前头也要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
秋欣然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一路到了上书房,等她进殿才发现这殿内除了皇帝竟还有一人——定北侯坐在一旁手里捧着清茶,听见她进殿的动静,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宣德帝与七年前相比老了许多,他命秋欣然起身时也不由感慨道:“朕还记得初见你时你还不过垂髫小童,如今已有几分仙家之姿了。”秋欣然也依样回道:“数年不见,圣上却还一如初见,俊朗不凡。”
宣德帝闻言笑了起来。秋欣然自认自己许多方面都并不像一个出家人,她通身都在诠释一个“俗”字,与“雅”半点不沾边。不过在求签问卦上又确实有一些本事,这些都叫她在京中那三年过得不错。
如今也是一样,宣德帝很快找回了当初与她论经讲道时的亲切感,不由多寒暄了几句:“你后来回了山中,朕也同监正问起过你,景明说九宗的抱玉道人十分看重你,属意你接过她的衣钵,朕也不好强人所难。不过你这次回京可是改变主意了?”
秋欣然此时又端出一副严谨肃穆的模样,恭声道:“臣十年前入京方知天下之大,此次也无久居长安的打算,只在市井中替寻常百姓看相,虽未仕于宫中,也愿以微末之力替圣上分忧。”
她说完这句话,一旁一言未发的人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秒,又很快移开。宣德帝欣慰道:“你能有此心,朕深感安慰。”
宣德帝又过问了几句她这几年山里清修的境况,终于进入了主题:“前两日听闻你回京,朕还想着太后寿宴邀你入宫,不想发生了意外。”
秋欣然立即正色道:“扰了太后寿辰,臣罪该万死。但此事与定北侯毫无关系,确实是臣一时不察,失足落水,臣愿领罚,还望圣上明鉴。”边说边拱手长拜。
殿中静了片刻,宣德帝失笑道:“那日的事情,修言已与朕禀明了经过,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此事。”
秋欣然拜服的手还没收回去,不免有些尴尬。余光瞥见一旁坐着的人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定了定神,才问道:“不知圣上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定北侯回京不久,如今住在官邸总是不便。太后的意思是替他选个侯府,不过修言不欲大动干戈,准备先找个府邸安置下来。正好你也颇通风水,此事交给你最为稳妥。”
“这……”秋欣然迟疑道,“臣虽学过些相地之术,但到底只是些皮毛而已,恐怕难当此大任。”
“欣然不必自谦,你有几分本事朕最清楚不过。既不是选侯府,也不便惊动礼部,主要还看修言自己的心意。”宣德帝说着转头去看一旁坐在侧首的青年,和颜悦色道:“所谓成家立业,堂堂一个定北侯在京中连个住处都没有,哪家的贵女愿意嫁你啊,是不是?”他说着笑起来,夏修言便也跟着笑了笑,起身谢恩:“那就先谢过圣上恩典了。”
二人说着就将这事给定了下来,显然没有叫秋欣然再推拒的余地。
第5章 宜忆旧
等从御书房出来,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宫外走。贺中驾着马车等在宫门口,远远看见自家侯爷回来,脸上露出一个笑,但很快又瞧见了自己侯爷身后的人,那笑容顿时就凝固在脸上。他如今终于知道了秋欣然是谁,见着她自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发出声短促有力的冷哼。
秋欣然发觉这位贺副将还挺逗,起码比夏修言这种一份仇记十年,十年后见你还能不动声色地寒暄一句“别来无恙”的好得多。对比之下更觉贺副将这份耿直十分难能可贵,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还冲他和和气气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似乎将贺中给笑懵了,脸上神色僵了僵,一时脸上神色鄙夷中带着疑惑,疑惑中带着恼怒,恼怒之中还带了几分羞涩……夏修言上车之前瞧见他这副神情,动作也是一顿,终于不由地回头看了身后的女冠一眼。只见她神色从容地站在原地,一副恭敬目送他上车的模样。他沉吟片刻,同她道:“要搭车吗?”
听闻此言,贺中露出一副天塌了的神情。秋欣然差点没绷住笑起来,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掩饰道:“多谢侯爷好意,贫道自己回去即可。”
夏修言显然也不是真想捎她一程,敷衍地点点头便上了马车。秋欣然忽然开口又叫住了他:“侯爷的外衣……还在我那里。”
“扔了吧。”他放下车帘声音淡漠地随口道。贺中叫车夫启程,那马车便平稳地小步朝着宫外驶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辚辚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从车窗里伸出只素白的手,叩了叩车壁。她微微一顿,走上前果然见车里的人撩起帘子正在等她。夏修言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开口警告道:“剪碎了再扔,若哪日叫我在成衣店里看见它——”他最后一句语调微微拉长,秋欣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侯爷可能不知道我在坊间替人问一卦要多少银两!”
夏修言轻嗤一声,放下了车帘。这一回马车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秋欣然不缺银子这事儿夏修言是相信的,有些人就是天生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她入宫时,已是夏修言在长安待的第三年,京中日复一日平淡如常。
那日他进学宫时,授课的先生未来,屋里几个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聊。六皇子李晗风从自己的案前扭过身来颇为担忧地望着他:“你可来了,先生说你这几日又病了?”
夏修言咳了几声,垂着眼道:“入夏难睡,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李晗风看着有些不放心,还要再说什么,叫他及时扯开了话头:“他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提及此,对方立即来了精神,笑起来:“你有些日子没来还不知道,宫里最近来了个小神仙。”
夏修言抬了下眉毛,又听李晗风兴致勃勃道:“是九宗下山来的,才不过十三四岁。白景明那日带她去御前见驾,说是卜算宗的抱玉道人将小徒托付给他带在身边教导,他打算将她留在司天监做个童生。你知道圣上本就爱这些求神问道的事情,听说是抱玉道人的爱徒,一时兴起便问了那小童几句。结果那小童掐指算了算,说了几件事情,竟当真叫她说准了。圣上大喜,不但答应留在她在司天监办事,还破格提了她一个司辰官的位置,一时不知惹来多少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