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修言没说话,目光却沉了下来。眼见那小道士走到圣上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宣德帝问道:“小九说你这几日在皇后那儿抄经,顺道还教小九读书?”
秋欣然在宣德帝跟前倒很老实,她先是茫然了一瞬才像是想起什么,忙回答道:“圣上言重了,臣如何教得了九公主。不过书中字词艰涩,臣古经抄的多了便帮忙认一认罢了。”
听她这样说,宣德帝点点头道:“小九年纪尚小,朕一直以为来学宫旁听不过是想同你几个哥哥亲近,没想到竟还肯花这份心思,实在难得。”原先的那点不悦也叫这灵巧可爱的小女儿冲淡了,临走时只告诫了学宫众人需当勉力,竟也不曾多加责怪。
等宣德帝一走,先生们送了圣上出去,便只余下一屋子的学生。李晗风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李晗意难掩鄙薄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就是那个在父皇面前妖言惑众的小道士?”
屋里众人皆回过头去,只见那少女笑眯眯地冲着对方一拱手:“在下九宗卜算秋欣然,见过二皇子。”
李晗意皱眉:“你认得我?”
“不认得。”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听闻前两日二皇子闭门思过与我有些渊源,故而猜了猜。”
李晗意本以为她要说什么奉承话,结果竟老老实实地说了这么个理由出来,不由略感意外。他性格倨傲跋扈,最不喜欢弯弯绕绕那一套,这小道士如实回答倒不叫他反感,但还是端着一派傲然口气问道:“倒是有些小聪明,你可想过猜错了要怎么办?”
秋欣然眯着眼笑道:“不会猜错。”
她这样说,倒勾起李晗意几分兴味:“这么有把握?”
“我就是靠着这样的小聪明吃饭的呀。”秋欣然答得理直气壮。李晗意冷笑一声:“你既然有这个本事,倒是再猜一猜这屋里的其他人都是谁?若是猜不对,别怪本王砸了你的饭碗,再去父皇面前告你一个欺君之罪。”
听他这样说,屋里其他人也来了兴趣。这屋里人人听过她替圣上看相的事情,对此事虽然态度各异,但也都有些好奇,如今都想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本事。
秋欣然目光在这屋里环视一圈,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二皇子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怎么,你没这个本事?”
“这屋里都有哪些人我都不清楚,如何能凭空猜出来?”
三皇子李晗灵笑着接口道:“这个简单,我命人去先生处取个名册过来给你即可。”
“倒不必这么麻烦,”秋欣然慢吞吞道,“不如让九公主先告诉我这屋里都有谁,再叫我来猜。”
这屋里除掉陪读近二十人,李晗意轻嗤一声,爽快道:“好,你若能都猜对了,本王就承认你有些本事,之前的账也不算在你的头上。”
秋欣然眨眨眼,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第7章 宜清算
“这屋里共有我六个哥哥,还有夏家哥哥、周家哥哥、孙家哥哥……”李晗园站在最前头看着屋里头的人生怕漏下了一个,底下众生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坐在自己的坐席上。
秋欣然站在李晗园身旁,神情专注地看着小公主,等她结结巴巴地将所有人的名字点了一遍,才点点头道:“辛苦九公主了,我不如先从几位皇子开始吧。”
她转过身,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几圈,与她目光对上的神色各异,或不自然地转开目光,或冲她礼貌微笑,或略带挑衅地抱胸看着她,最后目光落到夏修言那儿时,对方掀了一下眼皮,目色沉沉地望了过来,叫她心里一虚。
“好了没有?”李晗意不耐烦地催促道。
秋欣然收回目光,点着离她最近的那位:“这是三皇子,左手边那位是四皇子,后头临窗的是八皇子……”她点了一圈,不用看众人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差。
“她是怎么知道的?”李晗风面露几分惊异,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旁人。夏修言未作声,那边李晗意已冷哼了一声:“还有哪?这可才猜了一半不到。”
“剩下的许多名字我没有记住,”秋欣然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同李晗园道,“能不能请九公主再跟我说一遍?”
在座还有十几个人,只听一遍没记住名字也是人之常情,李晗意便默许了这个请求。
李晗园便又将剩下人的名字报了一遍,秋欣然看着这屋里的几个人,像在心里默默将这些名字记了一遍。等李晗园说完,又冲她点一点头,从西边开始走下去,每到一人身旁,便停下来报出他的身份:“若未猜错,这位应当是郑世子。”
郑元武是大将军郑旅的嫡子,见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一愣,站起身同她回了个礼,眉目间流露出几分茫然。秋欣然笑一笑又往前走一步,停下来再对他身后的少年道:“这位应当是孙世子。”
名叫孙觉的少年也如前一个一般站起来冲她一抱拳,神色有些激动:“你怎么知道?”
秋欣然笑而不语,接着往下走,这样一路下去,每个叫她猜出了身份的少年都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目光跟着她一路走。等她走到最东边临窗的位置上,就只剩下夏修言一个人还坐在那儿了。
秋欣然在他身旁站定,抿着嘴笑一笑说:“最后就只剩下夏家哥哥了。”
夏修言没有站起来,他微微仰头看她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可那边李晗园已难掩激动地叫起来:“都猜对了,欣然你好厉害!”
秋欣然转过身,朝李晗意拱手道:“二皇子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
李晗意面色阴晴不定,不过也不屑于做出尔反尔的事情,语气生硬道:“本王一向说到做到,之前的账一笔勾销,往后你最好不要再叫我抓到什么把柄……”
他这边话还未说完,李晗星已晃着扇子忍不住打断道:“小道士,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这也能算得出来?”
“是各位自己告诉我的。”
李晗风也忍不住奇道:“我们什么时候告诉的你?”
“我虽从未见过诸位皇子,但我最近在皇后宫中帮皇后抄经,各宫嫔妃每日去皇后处拜见,这段日子我已见了不少次。孩子生来肖似父母,所以凭着长相年纪,大概能够估算。”
几位皇子闻言不由相互看了看,发现当真如她所言,在学宫中的几位皇子年岁长幼各异,便是年龄相近的,长相气质也都迥然不同,不过能凭着这点来猜身份。除了自身机敏,运气的成分也很大。
李晗灵沉吟道:“那其他人你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托九公主同我报了一遍学宫中各人的身份,九公主年幼不懂掩饰,所以她喊到谁的名字时目光也会跟着落在那人的身上。我只需跟着九公主的目光走,大致便能知道这个人在这屋里的哪个位置。”
李晗园没想到原来是自己泄露了天机,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起来:“可你刚才都猜对了呀,难道是你运气好吗?”
“运气自然也是有的。”秋欣然坦言道,“所以方才我又托九公主报了第二遍。一般人被喊到自己的名字时下意识会有些反应,虽然各位没有说话,但是许多细小的动作还是能叫人察觉。加上方才的大致方位一一对应,就不难猜出谁是谁了。”
李晗意皱眉不满道:“你说你能掐会算,结果全是凭这种小聪明猜出来的?”
“这也算是能掐会算啊,”秋欣然展颜笑道,“卜算本就不是凭空而来,观面相看手纹拆字解签都是有据可循来推演结果,只不过寻常算命先生替人看相时只告知结果,不将心中的推演说给客人听罢了。”
李晗意觉得她满嘴歪理,但说及这些他又确实不大在行,只能冷哼一声:“满口胡言!巧言令色!”说着便率先挥袖走出门去。
屋里众人见好戏散场,神色间还有几分依依不舍的余兴未消。但时候不早,几个难掩兴奋的走前还来同秋欣然打了个招呼,邀她若是得空能否也替自己看看相;其他无甚兴趣的,转头便也结伴走了。
几个皇子夜里还有家宴,李晗风先走一步。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夏修言才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走了出来。秋欣然站在门外刚送走了九公主,回头正撞见他。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上次背后议论夏将军叫他听见了,又或是之前听了原舟的那一番经历,又又或者是这位病弱的夏世子看起来实在是阴沉得厉害,秋欣然见他总不免有些谨慎。
“秋司辰好本事。”夏修言淡淡道,话间嘲弄之意甚重。不等秋欣然接口,他已目光凉凉地落在她身上:“今日你同二皇子的账清了,接下来倒可仔细想想与我的账要如何清了。”
秋欣然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要装傻:“夏世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夏修言轻嗤一声,并不与她多说,扬长而去。
秋欣然年纪很小,在宗里辈分很大。像原舟比她年长两岁,还要叫她师姐。在山上如原舟这样的师弟她有很多,以至于在她眼里年纪长幼实在算不得什么,除了师父师伯这样年近半百的,其他个个看着都像是她晚辈。
下山前师父虽耳提面命再三叮嘱,到了宫里她行事收敛许多,表面上对谁都是毕恭毕敬,但其实心中并不将这些皇子贵戚们很当一回事。
夏修言那天跟她放了个秋后算账的狠话,她回去后心中虽有些惴惴,但若要说有多么担忧那是没有的。
几日后,秋欣然去给皇后送抄好的经书,路过校场时听见一片叫好声。她停下脚步好奇地走近些才发现原来是里头正上骑射课。
方才应当是郑元武坐在马上两箭中了红心,博得满场喝彩。他打马回来脸上也有几分自得,底下人纷纷同他道贺,一旁授课的钱校尉也面露赞许。和体弱多病的夏修言相比,他作为将军之子更为称职,完全符合人们心中虎父无犬子的赞誉。
郑元武刚下场,下一个上去的就是夏修言。因为身体的原故,他很少出来上骑射课,上马时需要一旁的侍卫扶他上去,等坐上去了看着他在马上摇摇晃晃抓不住缰绳的样子又叫人担心他会随时摔下来。
秋欣然见他骑着马走到靶子前,拉开弓的手臂微微颤抖,太阳正大,晒得人头晕目眩,等他一松手那箭果然落在地上,连靶子的边都未擦着。底下有人露出几分讥诮的神色,校场中无人说话,安静得有些尴尬。
夏修言将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又一次瞄准了靶心,这一回箭矢擦着靶边掉在了地上。场上有人发出一声遗憾的轻呼,也有不屑之声,马上的人恍若未闻。指导他们骑射的校尉上前指点了几句他的姿势,夏修言第三次搭弓,少年坐在马上背脊笔挺,目光坚定,那天炎炎烈日下,秋欣然恍然间看见了十年后千军万马前银鞍白马弯弓射鹰的定北侯。
可惜“铮”的一声,第三箭破空而出,依旧未中靶心,但好在这回总算扎在了靶上。夏修言放下弓,望着箭靶笑了一笑,又打马回到场边。
李晗风上前安慰道:“一箭比一箭好,再下回就能射中靶心了。”李晗星听见了轻呵一声:“小六说得是,不过你不上阵杀敌,能不能射中也不要紧。”李晗风对他四哥这话略有不满,不过夏修言好像并不在意。
他转头朝着校场边看了一眼,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站在那里。
第8章 忌刺探
秋欣然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不错,宣德帝封了她一个司辰官,却没有什么正经差事给她。特别到了万和宫后,她除了在司天监给白景明整理典籍之外,整日就是在各宫娘娘处混个脸熟。她年纪小,嘴又甜,与这宫里的人也没什么利益冲突,还能掐会算,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再待上个几年说不准真能培养成将来皇帝身边的一代妖道。
秋欣然如今在宫里有了一点名声,许多贵人私下花重金找她算卦她倒不去,怕留个结交朝臣的口舌,只当宣德帝在场的时候,她才偶尔给人算一算。到了宫里,各宫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找她算卦,她倒是来者不拒,且收费便宜,只拿一点儿零嘴和碎银子。据说宣德帝听说此事,非但不怪罪,还觉得她尚且孩子心性,质朴可爱。
当然这话若叫夏世子听见必然是要嗤之以鼻。
那日她照例躲在花园偷懒,花木房的术儿垂头丧气地来找她,手上抱着盆死了的盆栽:“秋司辰,你替我算一卦吧,看看我什么时候能走运。”
“你怎么了?”秋欣然从石头上坐起来,将手上的书册子放在一旁。
术儿在她对面盘腿坐下,叹了口气:“夏世子屋里的盆栽死了,师父知道了必定要怪我没打理好。”
这万和宫里各个贵人屋内的花木都有专人打理,术儿就是负责每日给夏修言屋里的花木盆栽换水剪叶的,如今好好的盆栽养死了,管事的师父自然会认为他不尽心。
“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秋欣然从他手里把盆栽接过来,那是盆富贵竹,如今叶子已然都黄了,恹恹地垂在那儿。她伸手拨了拨那叶片,突发奇想:“他是不是把药倒里头了?”
术儿一愣:“不好说……”夏修言身体不好,他每回去给花木浇水,进屋便是一股药味,若是夏世子每回喝不完,将药顺手倒盆栽里头了,倒也难说。
秋欣然捻了点花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果然一股药味,但又觉得有些不对……她皱着眉:“夏世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啊?”
术儿摇摇头:“只听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究竟什么病我也不知道。”
秋欣然拍拍手上的土,给他出主意:“这盆栽的事你先别告诉你师父,回去把枯叶修剪了等明天再把这盆栽送回去,就说浇浇水还能活,问他要不要再换盆新的来?”
术儿哭丧着脸:“那有什么用,这明摆着已经死透了,留在那儿过几日没活过来还不是要叫师父发现。”
秋欣然一脸天机不可泄露,冲他抿嘴笑道:“反正你这么拿回去也得被罚,不如听我的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
术儿将信将疑,过两日果然一脸不可思议地来找她:“秋司辰,今次我总算相信你是什么神仙转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