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修言不置可否,李晗风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对此事不屑一顾:“你是不是觉得此事荒唐?”
“我只是对这些相命之术不感兴趣而已。”
李晗风便笑一笑说:“总之京中如今因为她倒是热闹,宫里宫外许多人听说了此事都想找她问卦,不过她躲在司天监不常出门,否则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当真如传闻中说得那么神。”
二人说话间,听二皇子李晗意忽然讥讽道:“我看就是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江湖骗子,跑到宫里投机取巧来了,也就你们会受她蒙蔽。”
他是母妃是后宫中的陈贵妃,从小叫人娇惯长大,养得性格有些跋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李晗风听他在学宫就敢高声说这样的话,面露忧色小声提醒道:“二哥……”但他话还来不及出口,西边角落就传来一声嗤笑,正是四皇子李晗星挑着眉看他:“我们受她蒙蔽有什么奇怪,她如今可是父皇下旨亲封的司辰官,二哥是说父皇也受了她蒙蔽?”
他这话一说完,学宫中静了静,没人再敢接话。李晗意脸色很不好看,指着他脱口道:“怎么你想去父皇跟前告状?我告诉你,到了父皇跟前我也还是这一句,你有胆子就去!”
李晗星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大想搭理他,李晗意还要再说,三皇子李晗灵站了起来拉住他,好言劝道:“好了好了,四弟也是好心提醒你,这学宫人多眼杂,不定哪个就将话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到时候父皇又要责骂。”
李晗意倒也不是全然是个没脑子的,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差,才甩了甩衣袖,气冲冲地坐下来。好在先生也正赶到,此事才不了了之。
李晗风见状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和夏修言多说,忙转回身去。夏修言翻着案上的书页,脑子里一时还是李晗风方才说的那些事。李晗意这个人脾气冲性子傲说话也不大过脑子,在这件事上的想法倒和他差不多。要真有人将他今天的话传到宣德帝耳边去,看他去同圣上辩一辩说不定倒也是有趣。
过了几日,午间夏修言陪太后用膳之后从福康宫出来,外头太阳太晒,走到半路遣小太监折回去带把伞,他自己拐进了御花园的凉亭里避暑等候。这种夏日,除了巡查的守卫,便是各宫的宫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
他往凉亭走的时候听见假山后头传来说话声,是两个小孩的声音。本以为是偷懒躲到这处的宫女,原想避开,却听其中一个突然提起了“夏将军”。夏修言脚步一顿,折身往假山上的凉亭走去。
假山下的水池边坐着两个人,皆是一身青色的皂服,应当是宫中当差的小吏。但看他们年纪却还很小,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这天气炎热,他们躲在假山后头纳凉,二人盘腿对坐着,中间是个棋盘似的图案,二人手上各拿一根细树枝有来有往的往上划。左边那个一身皂服穿得还算端正,另一个则是已将袖子卷起来挽到手肘,露出两节细白的手臂,十分不成体统。
夏修言坐在山上的凉亭里,此处安静,底下的交谈声一字不落地全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少年人年岁尚轻,听声音却也分不大清,只觉得一个声音活泼些,另一个声音沉稳些。
夏修言听活泼些的那个叹了口气:“这宫里和我想的很不一样,早知如此,我实在该跟着师伯往西北去。看卓燕来信,说如今那里正是水草丰盛的季节,她前些日子还跟着夏将军骑着马去了关外。”
沉稳的那个则安慰道:“卓师姐跟着师伯去边关也不是游玩去的,这两年边塞如此不太平,全靠夏将军一个人在琓州守着。”
“我听说夏将军的世子也在这宫里,他为什么不在琓州?”
“世子身体不好,边关气候差,太后接他来宫里养病。”
“那他便是半点没有遗传到他父亲喽?”对方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样一来,日后谁来接手昌武军哪?”
夏修言坐在亭里,听见这话微微一哂,这类话他明里暗里听旁人说过许多次,如今在此听见心中倒也没什么波澜。
另一个听了也忍俊不禁:“你倒是比文武百官还要操心。夏将军正当盛年,谈什么谁来接手?何况我听说那位世子身体虽然不好,但是幼时在军中也学过功夫,虎父无犬子,不定何日病好了,也能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那人叹了口气,“你也是修习卜算之人,最是知道世事无常,看得理应比旁人长远。”
对面的人闻言一顿,过了片刻才迟疑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些?你是不是……”
那人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前两日……”对方声音压得极低,后半句却是听不清了。紧接着便听其中一人一惊,慌乱道:“你、你可别在师父面前说这些。”
“我知道,”那人的声音也蔫了下去,“这宫里好多话不能说。”
“在外头你也别说这些。”对方纠正道,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什么,许久,才听那个迟疑道:“我觉着这不是个好兆头,总觉得夏将军将来怕是个以身殉城……”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叫人立即捂住了嘴。
夏修言本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听到这里却是双唇紧抿,目光中已隐隐有黑云摧压之势。底下安静了好一会儿,像在确认四周无人,一时园中只能听见蝉鸣鼓噪。
许久之后,才听中间一人极力压低着声音:“这话千万不可对外说。”
“嗯。”对面的人无精打采地答应一声。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原先折回去拿伞的小太监赶了过来。夏修言见状也不再故意回避,朝前走了两步,正好能看见假山下的二人犹如惊弓之鸟,飞快从地上站了起来。
秋欣然站起来第一件事先是低头慌慌张张地将挽到手肘的衣袖放下来,倒不是想着什么男女大防,主要是上回因这不成体统的打扮叫宫里的管事嬷嬷看见告到了司天监,以衣冠不整为由扣了她的月钱。
还未整理好,便听身旁的人声音微颤着朝凉亭里的人拜见道:“见过夏世子。”她整理衣袖的动作也不由一顿,一边紧跟着立即低头作揖。
过了半晌未听见头顶有什么动静。她手举得发酸,疑心上头那人已经走了,正想偷偷瞧上一眼,便听那人声音凉凉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话不知问的是谁,底下的少年迟疑片刻才道:“臣是司天监司辰官原舟。”
夏修言顿了顿,眼睛眯起来仔细看了眼他,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就是司天监那个小道士?”
原舟觉得他这话问得古怪,但也不容细想,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好。”夏修言点点头,他这声好落在耳朵里总觉得叫人心中一紧。他最后又将目光落在秋欣然身上看了一眼,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秋欣然放下手转头看着一旁的师弟,由衷感叹道:“原舟,你在宫里原来这么有名吗?”
原舟脸还有些白,也茫然道:“我先前跟老师去学宫,夏世子或许对我有些印象?”
第6章 宜记仇
秋欣然同原舟回去之后担心了几日,但夏修言并未来找过什么麻烦,二人也就渐渐将此事抛之脑后,毕竟堂堂世子理应不会为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大费周折。
事实证明,那时候的秋欣然着实还是太年轻了。她后来回忆起夏修言这个人,若要用两个词来形容,那么第一个是喜怒无常,第二个就是记仇。而且这个人一般不刻意报复,通常日后见着你顺手就把仇给报了。
天再热一些的时候,皇帝决定搬去万和宫避暑。秋欣然跟在车队最后,出发时兴致昂扬,半途不幸中暑,到了行宫只能躺在屋里一动不能动。
晚上的时候原舟来给她送药,秋欣然见他一脸颓丧,关切一句:“你怎么了?”
原舟起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今日家宴时圣上训斥了二皇子,因为他在学宫失言对圣上不恭。二皇子顶撞了两句,劝圣上不可偏信卜算之术,以防听信小人谗言。圣上听了大怒,罚二皇子这几日关在屋里闭门思过。”
秋欣然眨眨眼睛:“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原舟苦着脸道:“二皇子被罚后,圣上余怒未消,夏世子就说他也不曾仔细看人演算过,也有些好奇。”
“唔,”秋欣然若有所思,“所以你就去了?”
“你不在自然只有我去。”原舟叹了口气,“但我根本不会替人相命。”
卜算之法包罗万象,同宗同门出来的弟子都各不相同,有人精演算,有人精风水,有人精相面,如秋欣然这样各门各类虽深浅不一,但都略通一点的可谓少之又少。何况她在卜算上确实天赋异禀,那不是后天教习所能得的。
榻上半卧的人脸上露出几许同情,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哪?”
“进屋后我刚拜见了圣人,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夏世子拿出两张生辰帖,说他有个远亲前些日子相看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想叫我合一下八字。合八字不是什么难事,我便想替他看一下也无妨。”
秋欣然皱眉道:“他家在西北孤身赴京,若是家里有远亲要成亲,来信告知他一声便也就罢了,为何要寄生辰帖给他?这显然是他胡诌出来戏弄你的。”
原舟叹一口气:“你说得不错,但我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只接过来看了,发现二人八字虽于女方或许有些妨害,但还是不失为一桩好姻缘,便说二人八字相合,可结连理。”
秋欣然白着张小脸又摇摇头:“虽我们替人相看八字时总想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世上天作之合毕竟少数,总愿往圆满了说。但他今日本就是存心要作弄你,你这样答复多半要给他留下把柄。”
“不错,”少年追悔莫及,“他等我说完,才告诉我这生辰帖实则是他父母的,既然人人都说这是一桩好姻缘,可见明阳公主之死原因还是在他。若公主未生下他,这桩姻缘或许也能长长久久。”
秋欣然闻言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得出的说法……”
原舟苦不堪言:“太后听闻此言立即便拉着他哭了起来,屋里乱作一团,众人好一阵劝慰才止住了。圣上自然也很不高兴,训斥了我几句才叫我退下了。”他说着还忍不住苦巴巴地看着榻上的人,可怜道:“师姐,你说夏世子是不是因为那日的事情才记恨了我?”
“这人当真是好深的心计,”秋欣然由衷感叹道,“他当真是夏将军的亲生儿子吗?”
“……”
夏修言并不知道这位新入宫来的小道士是如何在背后编排自己的,若他知道,定然还要再给她加上这一笔账。
李晗风倒是发现夏修言自那日之后心情不错,便是气色看起来都好了许多:“你这病果然还是要多来宫外走走,这山里气候宜人,最适合养病。”
夏修言不置可否,不过这地方虽是行宫,但确实比待在宫中舒服。二人一路结伴往学宫走去,如今虽在宫外,但学业还是不能耽误。
二皇子前几日叫圣上下令待在房中思过,今天终于解了禁足,进屋的时候见众人都在,不由冷哼一声,大步回到自己席上落座。他认定上回将自己在这儿说的话传给圣上的必定是这屋里的某个人,苦于没有证据。众人往日必定要上去关切两句,但圣上下午要来这里检查众皇子学业,学宫中的气氛较之往常显得更庄肃些,没人有空理会他。
这屋里最放松的可能就是夏修言与周显已这样的亲王世子,这些人中又以夏修言看上去最为无所事事。
下午课上了一半,宣德帝果然便到了。学宫中所有先生和学生皆出来接驾,一时平日里空荡荡的学堂也显得拥挤起来。
宣德帝坐在正首,抽考了几位皇子,不知是否因为这两日离宫出游而疏忽了学业,几位答得具不是十分理想,圣上显然并不满意,几人坐下时神色也微微显出几分颓唐。圣上又抽考了其他几位世子,夏修言排在周显已后头,听他站起来因为过于紧张口吃得越发严重,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宣德帝见他额上满头大汗的模样也不忍心苛责,问了几句便叫他坐下换了夏修言起来。夏修言依照前面几个皇子的表现,也故意错了几个,表现的不功不过才随着坐下。
学生表现不好,先生面上也无光,一时学宫中气氛颇为凝重。圣上抚着眉头刚要说什么,九公主站起来不高兴道:“父皇怎么光问了哥哥却不问我?我昨晚也温了许久的书。”
清和公主李晗园当时不过十岁,生得粉雕玉琢十分惹人喜爱,年纪尚小便常常跟着哥哥们一块在学宫旁听。宣德帝平素就很疼爱她,如今见她不服气站起来的模样,瞬间便笑了起来。叫她来到跟前问了学义中几个较为浅显的问题,九公主果然一一答了上来,宣德帝将她抱到膝上夸赞道:“你几个哥哥竟都不比我们小九聪明伶俐。”
九公主诚实道:“也不都是小九聪明,好多都是先生母妃还有欣然教我的。”
宣德帝疑惑道:“你说的是朕新封的司辰官?”
九公主点点头:“欣然最近在帮母妃抄经,若第二天先生抽查,她就偷偷教我。”
“朕的司辰官竟还有这本事。”宣德帝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白景明,“说起来朕倒是几日没有见她,这回出来她可跟来了?”
白景明在学宫中每隔五日来给皇子们上一回课,也算是这儿的半个先生,上前一步应答道:“前段日子圣上准她帮去皇后抄经,这回便也一道来了。”
宣德帝隐隐想起是有这么一桩事来,于是点头道:“找她过来,朕倒要问问她是如何教朕的小公主的。”
夏修言在下头听他们对话,心中已生起些疑窦,眼前浮现出那日假山下那个衣冠不整小道童的脸来,不由点了点身侧的李晗风,低声问:“你那日说新入宫来的小道士是男是女?”
李晗风看了眼坐在上首的宣德帝,刚要回答,门外已进来个女冠。她一身雪青色道服,头发用木簪束起,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身量却高。生得一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又带几分少年气,一眼便觉得是副伶俐相貌。
“喏,就是她。”李晗风示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