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虽是老妆,走路却是根脚踏实,完全没有老人家的样儿,他将线香插入香炉,而后默默站在一边,低头陪着武帝不言不语。
武帝满腹心事,半天才对这人说:“迷谷……这辈子也是苦死了,就一天福都没有享过……”
这人些许犹豫,终抬头施礼道:“族叔一生坦荡,奉君以诚,他……”说到此处,此人声音哽咽,又强忍道:“必然是坦然荡然,心中无事然~去的,陛下若是难过,族叔有灵,定然……”
春雷咋起,闪电照在这人脸上,便清楚明白的露出一张与老臭一模一样的脸。
武帝抬手阻止:“仵作还未勘验明白,是不是还两说呢。”
只可惜,他这话刚说完,便有仵作从里面捧着一方帕子出来。
武帝见到,下意识便倒退一步问:“那,那是何物?”
仵作缓慢跪下,双手高举,帝王犹豫半响终于走过去,就看到两颗假牙已经咬烂,里面的毒丸早就没了。
又是一道闪电,帝王就看着也跪在地下人说:“那,那是迷谷,他,他就是与什么错!朕,朕还真能怪他么?你们,你们怎么敢也给他装这个?”
新的老臭立刻匍匐,磕了血头哽咽到:“族叔说,说……这就是家里的规矩,陛下!”他双眼含泪的抬那张武帝杨藻熟悉的脸哀求道:“我,我叔死的冤枉,他马上,马上就能享福了……呜呜。”
武帝呆愣着喃喃道:“他的名字是我给起的,当日我跟他说就叫做迷谷吧,迷谷出自南山经,长在招摇山,树结金桂光华四耀,佩之不惑……
他天资聪颖,智慧更胜于常人不知多少,当初我说不如改名换姓,我送他个高耀门第,便是金榜题名也是轻易……”
那新的老臭低声哽咽。
武帝却依旧说:“他与青岭脾性更是一模一样,当日却说,祖宗的脸已经丢在地上了,到了他这一代若是再捡不起来,就真的没脸死了……他……”
缓缓呼出一口气,帝王终于对地下这老臭说:“最近不安稳,陈侯那边忙乱的很,待福瑞郡王府事了,你们便下来让斥候的人上吧……这也算是给迷谷一个交代,以后你们若有心,就不要断了他的香火。”
地下人微微一愣,呯呯呯三个血头磕了下去。
半月前老臭泡烂的尸首被发现,那尸首沿着后河飘到二十里外落仙河拐口,泡着的浮尸早就腐烂,捞起就是个利落的骨肉分离。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这般干净的一副清白骨头架子了。
最可怕是,那尸首周围浮着一圈儿烂鱼,有点阅历人一看便知那尸了不得,竟死被毒死的。
河鱼吃了尸体,河鱼也被毒死了,随着死鱼越来越多这才被人发现。
当地人怕污染水源就告了里长,又因最近上游出了事,里长便赶紧报告了衙门……一番折腾,这丢了多日的老丐尸体便秘密辗转,终送到了燕京里。
老丐是死了,可是亲卫巷的暗探却依旧得存在,如此便有了老臭族中侄儿易容了他的样子,准备再回泉后街监视燕京门户,低等官僚聚集之地。
确定身份,武帝制怒,手里握拳又放下,只从嘴里冒出三个字,咬牙切齿道:“九州~域!”
他要诛他们九族!
他说完,走到灵堂桌前拿起灵位一刀一刀在上面刻了迷谷的名字。
迷谷死因很好推断,他也是小郡王丢的那日消失的,武帝倒不认为九州域会连一个傻丐也掳,些许思想便能明白,当日他见安儿那孩子被掳,知道自己重视,更怕这孩子被要挟着坏了大事。
如此,他便秘密跟随,想是……九州域武功高强,迷谷到底露了行迹,又怕被拷问受罪露了他最大的秘密,索性,他就咬碎后牙自尽了,这就有了二十里外九州域抛尸一事。
武帝刻好灵位亲手烧了元宝,这才与迷谷族侄告别。
等他离开,新的老臭看看灵位,许久,到底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他叔说的没错,这位脾气倒是没问题,然而你不出点代价,他是不给好处的。
他家有什么,满门的罪民。
独他族叔一条被帝王放在心里的命,族叔不想死,又必须死,等待多年也总算是有了机会。
想到数代人波折,多少人命填进去终于有了民籍,迷谷这侄儿心里便患得患失的心酸不已。
武帝回到大梁宫,大雨已成势力,他刚换了衣裳坐下不久,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驸马爷等了一天了。
武帝问是那个驸马,太监道,自然是二驸马。
这二驸马正是谭士泽名下的儿子谭唯心,他娶的是武帝的二公主杨令蕙。
废后曹氏留下三个女儿,武帝都给安排的很好。
老大杨令瑶他许了郑阿蛮,二公主杨令蕙就许了谭唯心。
在帝王心里,这都是他看中的孩子。
而这种婚姻,也是互相保护各有好处的。
只可惜这几年阿蛮癫狂,成日子吃酒也不爱出门,他身边承欢膝下的便没有几个孩子。
其中谭唯心很受他重视,也算是养了整整十年,这感情算作是越发的亲厚了。
一道闪电,模样清俊的青年进了偏殿,他放下手里的灯笼,几个太监围过去帮他解开蓑衣。
等到太监们散开,谭唯心才笑眯眯的拿着一方干帕子,一边擦脸上的水渍一边说:“父皇,儿昨夜做的梦不好,今儿是怎么都要看看您的。”
他该喊陛下,要么喊皇爷,然而他依旧随着二公主喊了父皇。
武帝喜欢他这样自在,便允了。
听他这般说,帝王心里一动,便扯出笑问说:“哦?却是做了什么梦?”
谭唯心手里停顿,有些困惑的样子说:“恩,不敢期满父皇,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其实……这个梦从前也梦过一次的……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武帝苦恼,就嗔怪道:“你这孩子,往日也是个爽利性格,今儿这是怎么了,凭的罗嗦,赶紧说。”
谭唯心走过去,接过太监端的热茶给武帝奉上道:“嗨,那时候还小呢,就……就我爹没了那天也是噩梦来着,就,就看一条好大的河,那河水特别清冽,仿佛是有百丈深亦能见底,梦里那河水里飘过一朵白莲,而您,您就站在岸边拿着好大一根竹竿捞那花儿……谁能想到昨夜又梦到了,儿这心里不安便想来看看您,如今看您气色这般好,儿就安心了。”
武帝手里一动,想喝水的动作停了半晌才道:“哦?那梦里,朕捞到那莲花没有?”
谭唯同轻笑:“没有,您拿着竹竿儿,想捞,那莲花却越来越远了……”
第225章
黎明,陈老太太身躯一动,守夜的丫鬟婆子就都起来围着,是的,都围着,并不敢近身伺候。
老太太这几年是一天比一天憨傻,真就是一会子清醒一会子明白,脾气是越发的不讲理,夏日雷雨天般好坏阴晴不定。
蹦蹦跳跳去挖野菜的时日有,坐地上哭一天的时候也有,看不住自己,人不精明了,坐恭桶都不利索,弄到身上的时候也有。
谁老了都有这样一遭,家里早有准备却也是十分难受的。
这老太太起了,倒也不给大家添加麻烦,她就仿若是回归了老家依旧在水下的故园,成日就做着她孩子们都活着,她做了半辈子的家务营生。
黎明鸡叫她便起,起来的动作蹑手蹑脚,床铺上只有她一人,她也要对着大炕甜笑,仿佛是看到睡了满炕的崽子。
其实也就甜蜜这一下了,接下来这一整天,这老太太就是个凶神恶煞。
做母亲的从来如此,爹总躲了,又会做好人。
那娘就是个出头鸟,她们陪着孩子最多,孩子与她们的恩怨也是最多。
等到了老的时候,都说爹可怜,都说爹亲切,却不想想做娘这一辈子有多不易。
老太太的记忆里都是各种的劳累,孩子多,她也不敢慈爱,就成一个狠叨叨的娘,时间长了她也就忘记本来的脾气了。
每天只有这时候笑容最好,等到她对着婢仆搬上来的水盆,自己拿篦梳把头发抿的一根杂发都没有,再把一个裹头布一蒙,厉害面孔端出来,这全家上下折磨就开始了。
那么多婆子丫头跟着,她是看不到的,就好像活在过去影儿里一般。
她套上鞋开始在堂屋磕磕打打,骂骂咧咧,直到佘郡王就进了院子。
老太太抬头看到人,就出来,提着一个秃头扫帚喊他:“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笨的你,笨的你干的干的赶不上,稀的稀的抢不到,什么功夫了你才来?锅底子你都掏不上吃的没出息东西!”
佘青岭一惊一愣,接着笑着低头服软。
他是个太监,面白无须就显的岁数不大。
母亲是憨傻愤怒的,她嫌弃孩子没赶上饭时候,佘青岭就好脾气赔不是,然而也不成,总要挨上两扫帚头儿,这事情才能过去。
挨打的时候你还必须跑,不跑老太太更很,嫌弃自己生了个傻子。
这一般特指陈大胜亲爹。
其实也不是常要挨打的,具体要看老太太想到几岁了,今儿老太太脑子里过的是长夏,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全家懒懒散散,地里早上去锄了杂草,就是个悠闲一天。
这儿子又笨又憨,回来总是晚,可往往到了这个时候,锅子里那饭食已经被大孩子抢光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打完,便嘴上不好听的骂骂咧咧,手却从怀里摸索起来。
婢仆看到这里,就麻木的将预备好的糕饼奉过来,老太太便一把拿住一块递给刚挨了打的佘青岭,还挤眉眨眼的对院角落低声道:“笨的你,那边躲着去,别给你哥你弟看到,哎呀,就知道吃,吃!吃死你!去吧!”
佘青岭这辈子都没得到过这样浓郁而热烈的母爱,他每天都来,去燕京也要带上老太太,可是老太太住进郡王府就只会一句话了,见人就问:“我这是死了么?我这是死了么?”
她以为那是死后的世界,就实在太奢华了。
脑海里想是把所有孩子胃口都打理好了,老太太就一脸满足,熟门熟路的去了院子角落。
院落边上放着几个大瓮,乡下人家也不是家家打得起甜井,都要去村里大井担水吃,这就比较累了。
如此,凡举是个精细人家都会在房檐置放几个瓮瓮,好接天上水。
老太太的故乡在三江岸,那里的人不喝天上水,就用这水洒扫庭院,喂饮家畜,浇灌菜蔬。
院里一根菜苗都没有,老太太也是浇灌的劲儿劲儿的,嘴里依旧是骂骂咧咧,太阳了老陈家上数一百代祖宗无数次。
陈大胜今日也在家,今儿七茜儿要出平生第一次远门,他就在前面帮着检查行囊,等着查完了爹不出来,就来这边了。
院子里,老太太身后跟着四个婆子,四个丫头,都张着手,也不敢说话也不敢大动。
反正老太太也看不到她们,她看的是过去的虚像。
陈大胜一进院子,就看到老太太胳肢窝夹着扫帚,端着个鎏金的盆儿在喂幻觉当中的鸡鸭,边喂仿佛身边还有个捣乱的狗儿,她就用脚撵。
看到陈大胜进门,她火冒三丈,又开始磕打起来,还随手把个价值不菲凹凹凸凸的盆一甩,指着陈大胜便中气十足的骂到:“你拿我搁在柜底的钱儿了?”
陈大胜惊异:“啊?钱儿,什么钱?”
老太太老了,可记忆不老,她就席卷至陈大胜面前,带着杀人的气势追问:“钱儿了?!”陈大胜吓的连连摇头,他也是活到最近几年才知道他爷是个家贼。
“没,没拿?”
老太太显然是不相信的,就双手一掐腰骂到:“老鳖孙,你张嘴!”
陈大胜求救般看向自己爹,他爹躲在角落吃早膳,真就是很听话的坐在旮旯里了。
看陈大胜不张嘴,老太太也不能放过他,便抬手拧住他的腮肉左右一拽,陈大胜被迫张嘴,老太太脑袋凑过来一闻,闻到了幻想当中的证据,那眼泪哗啦啦就流出来了。
“你,你个塌坟顶子的缺德东西,我咋就跟了你,大牛都多大了还跟爹娘一个坑,啊!”
扫帚掉在地下,老太太捡了起来,怕左六右舍听到呢,就无声无息打,陈大胜无声无息躲。
佘青岭看儿子可怜,便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铜钱丢在地上,老太太动作当下就停滞,摇摇摆摆走到几个铜钱面前,穿着织锦的衣裳她也不知道,坐在地上,边捡铜钱边掉泪……
陈大胜都看傻了,满院子人也看明白了。
那老头偷了老太太钱儿,他买酒喝了。
老太太总这样,起先家里的孙子孙媳看到是很难过的,到底要强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可~晚辈的心疼能有几天儿?
习惯了,就这样了。
陈大胜也不难受,就有些憋屈的走到老爹身边蹲起,他也是留着体面胡须的兵部老爷,可在家也就是这个待遇了。
今儿他是他爷,前几日他是自己爹,倒也证明一件事,他爹生的像他爷,他生的像他爹,吓吓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才刚蹲好吗,就从外面哒哒进来一个手提小枕头的五六岁小少爷。
这少爷到院里看了一圈人,看到自己爹,自己爷在角落蹲着,就满眼是泪的奔过去,哼了一声,又跺跺脚。
两位长辈自然是不能搭理他,他就愤恨的把枕头往地上一丢,开始在枕头上蹦跶起来。
只蹦跶了几下,他就被人凌空抱起,屁股后毫不客气的挨了几个巴掌,他祖奶奶骂到:“败家东西!你做什么呢?嫌弃你娘我活的久了,你要气死我?这一家大小缺德玩意儿,就烦死我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东西你跟这里作死呢,你踩它干啥,这才几岁你就学会糟蹋东西了……”
越想越气,她就啪啪又是几巴掌,小狗开始哇哇大哭。
小狗是陈大胜与七茜儿的五儿子,至于为什么叫小狗,甭信对外说的那套,他实在烦人。
老太太对儿子们可是能下狠手的,这孩子敢糟蹋东西,就得打死不解恨,心里惦记一堆事儿,老太太就随手抽了自己的裙带儿,陈大胜与佘青岭一起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