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陈大胜几步来到媳妇儿面前,先是上下打量,将她周身不见一丝狼狈,就又是清醒,还带着些许失望。
这女人眼神看向自己,神色笃定,眼神明亮,嘴角还泛着一丝丝笑意。
他总想她能依赖一点自己,可她总是什么都好,偏也知,天下女子,唯他媳妇儿离开他必是鹏程万里。
如此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吃~了么?”
七茜儿笑了起来,点头:“吃了,你呢?”
陈大胜摇头:“我还没。”
七茜儿笑:“今儿,就自己管着自己吧,顾不得你了。”
他们互相看着,就笑了起来。
这么些年了,这一世没有分开过,将将分开的时候又太短,看到这个人霍七茜才察觉,她开始想他了。
应该是想他了。
子女也好,家业也好,似乎在这个清晨都无关紧要了,他们就互相搭了个伴儿,活到现在难得谁也不嫌弃谁。偏偏又是俩骨子里都要强的人,十几年来,很少拌嘴脸红,这就很了不起了。
看着穿着一身薄衫的陈大胜,七茜儿有一肚子话,偏嘴上就很挑拣嫌弃道:“谁给你找的这身衣裳穿?昨儿谁在你身边伺候的?吉祥呢?”
她在家,总是不允许邋遢的,她的男人,她的崽,她的老人,她都要给收拾的利利索索,可是方离开一日,这家伙就满面胡茬,布袜不穿,露着脚踝骨顶风夜马,穿了一身初秋的套衫,来了?
陈大胜上下看看自己的穿戴,挺好的啊?
搞不懂媳妇问这身衣裳作甚?他便扯扯衣裳说:“吉祥都那么老了,我走的匆忙,自己随意划拉了一件儿,咳,那你,你昨晚就住在这儿啊?”
他往树林里看了下,那边白英正在收拾行李,被绑在大树上的裴倒海坐在地上,歪头篝火边好眠正香,昨晚一番灵魂里的折磨,他也算是放下了心事,这会子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霍七茜点头,走到陈大胜身边问:“百泉山一代这么多的榆树娘娘庙?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这话问的陈大胜一愣,他多机灵,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不然也不会连夜来了,如此就羞愧道:“就,就以为是媳妇你的,真的,实实在在是大意了。”
那会子听到下面来报说吧护国寺都顶行了,他还挺骄傲。
啧!闹了半天儿,就是个骗子地儿。
自己这辈子亏心事儿不少,唯这件不能见人,想起来这心里就麻爪一路,窘迫,尴尬……各种滋味难以言喻。
这话一出,七茜儿似笑非笑。
百泉山一代有了榆树娘娘庙的踪迹,从多了第一座开始陈大胜就知道了,私心讲那会子他还挺高兴的,觉着这是自己家媳妇儿的庙,他自然是要照顾。
看到香火好,他还心说,哼,这个娘们她存私房钱儿。
加之各榆树娘娘庙就是收个法事道场钱儿,这给和尚庙的也是一样的钱儿,给老道庙里也是这种钱,那自己媳妇赚点私房咋了?
就~没管……
再说了,朝政上的大事多了,每天斥候上的情报早就不是当初每天一箱子的量,全国各地来的各色情报每天都不少于三大车。
这还是随便哪一部门。
兵部的,刑部的,各地府衙的,甚至告老还乡的老臣,他们斥候都要按照年份,给人家预备一份行踪报告。
直到前几年陈大胜才悟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原来说的是这个。
他每日里很忙,需要带着人,分着类,挨个儿按照等级排列好,再送到御前……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他看来,那是媳妇儿的庙,照顾一下只当没看到吧。
斥候不报,地方不管,江湖庇护,百泉山的奇迹就这样在夹缝里开出了恶之花,还是盛开的花丛了。
哎,那地儿说理去,反正现在遭了报应,跟媳妇是交代不了了。
咳,他甚至幻想过,自己死了,就找人在后边捏个榆树公公,也吃吃媳妇儿香火,这才是美事儿哩。
现在,吃屁吧。
看媳妇儿笑的诡异,陈大胜硬挺着骨气对媳妇儿说:“明儿拆了就是,你也别上火,就该抓人犯抓人犯,该查查,怎么也折腾不到你这里,辛老头那边说清楚就对了。”
霍七茜想了一下:“我倒是不担心那些,我就恶心。”
陈大胜深以为然:“是挺恶心的,那你也不必上火,不值当……”
就这样站在官道边上,七茜儿把昨晚从裴倒海那里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尽数讲给陈大胜听。
陈大胜现在着实稳的住,一直到听完他才找了颗大树靠住,再慢慢坐下,最后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后,捂着脸开始呵呵笑了起来。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就是个媳妇的几座庙,他一万次小心,就大意了这么一次,哎呀,这叫啥?
老天有眼,正在嘲笑他私心杂念忘了根本么??
这些年,这些娘娘庙打着媳妇儿的名义,给老谭家弄了多少昧心钱?
想到这里,陈大胜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七茜儿就这样看着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没去打搅。
他总会好的,也总会想开的。
直到天光大亮陈大胜才抬起头,苦笑着看着七茜儿道:“对不住媳妇儿,就~大意了。”
霍七茜笑笑:“没事儿,有我呢。”
谁拿了她的,就加倍给她吐出来。
陈大胜点点头:“亏得有你……哎……”他站起来,走到七茜儿面前,拉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你知道我跟老谭家的恩怨吧?”
当然是知道。
七茜儿点头:“这几年我看你也不怎么提了。”
陈大胜放开她的手,拍拍自己的心口苦笑道:“怎么提我过的这样好,没脸提啊!那么多人,那么多条命!这些年每天软被轻裘富贵在身,吃的好穿的好,你好,咱爹也好,孩子们也好,阿奶糊涂归糊涂,可老人家活的好好的,可我……就不敢深睡……”
他嘴唇哆嗦着似笑非笑:“可我不敢深睡啊,也不敢深想,就害怕安静,静下来,就是那些合不住的一双双眼睛,我这里交代不过去,就没有一日敢放下的。”
看他痛苦,霍七茜心疼却替代不了,只能陪着他一起难过。
往远处的官道上渐有行人走过,走路的,坐马车的,推着独轮车的。
放牛的小童跟在黄牛身后,黄牛边走边屙,那小童就拿木铲,铲了牛粪丢进胳膊上挎着的大篮子里。路过这对夫妇,看他们奇异,他就瞪大了燕京看着过去。
七茜儿还冲那孩子笑笑,小童羞涩,挎着篮子跟着牛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七茜儿就笑着说:“你看这燕京附近的小孩儿,便是家里贫寒些的,这小脸上多少也有些肉……是吧?”
陈大胜好一会子才压抑住那些哀伤说:“啊……所以,我这心里吧,就总有些不安稳,多少就有些犹豫了。”
七茜儿扭脸看他:“犹豫?”
陈大胜确定点头:“啊,犹豫,不止一次,尤其是每次回屋里,看到你们娘几个日子过的那么好,我心里不敢想的好,我的妻,我的子,要啥有的,我那会就高兴,真的,可高兴了,想着,这是老子的本事!可,可若有一日我真的破釜沉舟了,这日子,许就没了呀~媳妇儿!”
七茜儿没有说话,倒是想起一事。
从前总听青雀庵的尼师用因果来安慰人,她们言之凿凿说,这辈子确实看不到恶有恶报,也看不到众生想要的结果,那一定在来世呢,来世佛为众生预备了三界六道,恶人总有恶人的去处,好人更有好人的结果。
可,如今便是前世因果,自己的来生。
七茜儿扭脸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人生正好,仕途正旺,爵位官位,前程体面他一样不缺,她与他养育了六个孩子,上辈子的一切不甘,她有仇报仇因果已结,可他的呢。
过多好,他的心都没安稳过。
老刀营到了最后也可怜,上辈子就剩下个孟万全,这辈子,也就多了这么七个,还是没凑够两巴掌。
她问:“当初有两千多人呢。”
陈大胜点点头:“恩,两千!那会子天下大乱,别人也是到处抓丁,这个没办法……大势所趋,皇家都在里面添命,谁能躲了。
可仗打完了,好歹旁人给了交代,该给个安家银子人家都给,老刀上就一文钱没见到,老刀……是拿命给老谭家弄了个前程,最后还想骗着大家伙去死,这就不能饶了!”
霍七茜帮陈大胜拢了下衣襟说:“知道了,必不能饶了,你安心,既谭家早有反意,我悄悄去,待找到那臭小子就一起收集证据,到时候送到御前,从此……”
她把衣衫给他归顺平展说:“从此兴许你那睡不着的毛病,也就改了。”
陈大胜微微摇头:“没那么简单啊,我这官是越做越大,这事儿却是越来越难的……此事不单是谭家谋逆。”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现在,早就不是当初一刀下去,觉着万事都能了的时候了,谭家在金滇经营了那么多年……”
微微合眼,他到底对七茜儿说:“除却地方百姓会被牵连,还有~皇爷几个长成的皇子,怕是也在里面各有牵扯,谭家我从不畏惧,可……十年前夜袭之后,皇子多有损伤,皇爷胆子就吓破了,他心里愧疚,我就怕……阻碍我们的人,反倒是皇爷。”
他是个嘴巴笨拙的人,可是直觉却最是灵敏。
七茜儿停住脚步,认真看着陈大胜问:“爹怎么说?”
陈大胜吸气,自己这个媳妇,想问题总是旁个一二般人深刻。
是的,自己要复仇,老郡王的意见至关重要。
如今朝廷经历了漫长的整顿,才堪堪把混乱至极的各路大军整顿的有了些规矩,而今便是坦人再来,也有角逐之力,若是自己此时与谭家纠葛起来,为了南部安定,皇爷愿意么?
自己那个把天下民生放在心里的养爹,他更不愿意。局上的事情,并非是简单的你打了我,我必要还一下那么简单,一切都要看大局,推动大局……
个人在大局里,从来就不是重要的事情,比起天下安稳,两千区区之数在掌权人眼里压根不算做人命,就是个数儿。
更可怕的是,他现在的想法,也越来越跟自己那个郡王爹是一样的了。
他依旧想报仇,却要先考虑金滇能否承受住这般巨大的动作。
到时候若是因他的私怨,整的金滇一地百姓流离失所,那……他跟幽帝身边的那些佞臣又有何区别?
一时间心乱如麻,陈大胜不敢深想,他爹花了半生时间,才与同僚将这天下整理的顺当了,若是自己真的把天捅破了,金滇一乱……多少人的努力便白费了。
看着陈臭头心乱如麻,又见天色不早,霍七茜就拍拍他说:“呐,他爹~别想那么多了,你们这些男子,总是想的比我们女子多,其实……好了坏了,你媳妇我总要去一次金滇的,咱得先把那臭小子弄回来,你说是吧?”
陈大胜拧住的眉毛展了一下,强笑笑道:“也是,哎,去吧,把那臭小子弄回来,到时候老子饶不了他!”
这话一出,就挨了媳妇儿一个巴掌,七茜儿斜眼嗔怪:“打他轮不到你!”
陈大胜搓搓脸,蹭蹭鼻子走到林子里,一把提起正做美梦的裴倒海。
裴倒海猛的睁眼,挣扎喊:“哎哎,谁呀,谁呀……”
又被一掌打晕了。
将裴倒海倒挂在马腚上,陈大胜走到七茜儿面前道:“你这打扮,怕是入不了金滇了。”
七茜儿看看自己的武人打扮:“我这样?”
陈大胜点头:“啊,也亏得你没走多远,我原本安排了驿站快马到小南山。”
他上前一步附耳对霍七茜道:“谭守义下了江湖禁步令,大概是怕咱儿那事儿连累到金滇,也怕九州域的在他的地盘折腾,下面人说,那边查检的十分严格,是一片铁器都入不得金滇了。”
七茜儿不在意的笑笑:“白折腾,管的都是守规矩的,想去的,飞也飞去了。”
陈大胜就喜欢她如此自信,他左右看看没人,正想抱抱媳妇儿,咋就那么舍不得呢。
不成想,他媳妇反倒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我跟你说,这王八蛋修的庙墙里,能有个几十万贯!”
陈大胜吸了一口冷气,呲牙看着媳妇儿,喃喃问:“你,你要啊?”
实在没办法,他就只能献出小私房了,赃款便是再多也不能收的。
霍七茜恨铁不成钢的拍了他肩膀一下:“想什么呢!咱家缺这一两个?我是说,皇爷精穷的?”
老娘手里有前朝宝藏,我稀罕你个几十万贯铜钱儿?
翻了个白眼给陈大胜,陈大胜想了半天才托着下巴似有所悟。
七茜儿看他懂了才点了一下他额头说:“傻子!便是我们妇人管家,也得有个钱库做胆,不然谁听你的?我就不信,一个造反的手里没几个干钱儿,老谭家也敢有这个想头,咱小狗都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且等着,便是豆腐渣儿,老娘都给它拧出油来……”
陈大胜有些后悔放这倒霉娘们出门了,他干笑几声本想把自己跟九州域的那一场战斗拿出来说事儿,偏又怕媳妇儿笑话。
这些年媳妇要管家,要生养孩儿,要孝敬老人,该做的事情她是一样儿没少做,然而,每次他都被媳妇按着打。
媳妇走的这条至武之路,好像是这世上头一份儿的。既这样,这人是撒出去了,说再多也没用。
如此,他只得一拍马腚让马儿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才说:“你们快马明日就能到小南山,到了小南山就去找鸿鹏镖局,那是斥候在小南山的点儿,总镖头姓孙,那边有个新娘镖要入金滇,你就随嫁妆车队去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霍七茜点点头:“知道了,辛伯今儿怕是要敲登闻鼓,这官司你就上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