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万霖看前面还有两百步距离,正纳闷呢,便被老臭推了一把,趁上下功夫,老臭便低语道:“我说爷儿,咱一会可忍住了啊!”
忍?忍住什么呀?
佘万霖正纳闷呢,那边茶场便一串串铜铃声响,又几声皮鼓后,打开的木门里便出来三五位戴着面具,跳着奇怪舞步的祭祀人,而随着他们一起出来的,却是一位身着长衫,留有长须,四十出头,细眉凤眼,相貌颇为英俊的男子。
这男子双手捧着一根扎了五色布的长藤,佘万霖一看这东西就倒吸一口凉气。
驱邪鞭?
老臭嘿嘿笑了起来,随手将外袍一脱道:“茶场自古讲究多,咱们外来的身后也不知道跟了点啥魑魅魍魉,这就得挨上几下了。”
佘万霖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打呢,谁敢打他啊。
他虽不想脱衣裳,可那中年人来到他面前,就笑眯眯的立着,只等着他脱衫。
那一般人皮肉挨几下能愈合,衣裳多值钱啊,就不能这样糟蹋东西,就得脱衫辟邪。
这,这是真的要打啊。
佘万霖撇嘴,又长长呼出一口气,便开始解带子,一层一层的开始往下脱衫子。
他外面衣裳穿的粗糙,可里衣却是老臭给他预备的玉色云绢,且脱到这里,他就不愿意了,还挺别扭的看向那中年人道:“就~就这吧。”
中年人看这件里衣,就心道,好家伙,到底是三房的哥儿,这都把十几贯穿在身上了?
他摆摆脑袋,意思佘万霖快些。
佘万霖没办法,一闭眼,到底是……不清白了。
可他这衣衫一去,沉闷的牛角忽就岔了一口气,那鼓声也停了。
真,玉雕一般的人呀。
人家佘家小郡王十几年来,用以泡药的材料价值何止百万贯,除却筋骨脉络的药用,这些药材还养出他一身的白玉肉,他还晒不黑。
这蓝天白云,阳光普照,少年身材好的没话说,这衣裳一去,那身均均匀匀,结结实实,跟白玉佛色般的肉身就露了出来,上面还滑光呢。
尤其他身边还有个好背景。老臭易容到位,他脸上有疙瘩,身上也有,且黑。
周围有些寂静,老臭一呲牙,就伸出巴掌拍打着前胸喊到:“来来来,给个痛快,赶紧来吧。”
如此,中年人一声咳嗽,就对几个神汉点点头。
这牛角又吹了起来,皮鼓也敲了起来,几位神汉解下酒葫芦喝酒,对着老臭与佘万霖一阵喷洒。
佘万霖闭目忍耐,心里只道,我这是报应啊。
待驱邪去祟完了,那中年人就举起藤鞭对着佘万霖先打了起来。
他是主要的贵客来的,就先打他了。
“一鞭去晦气,二鞭鬼神惊,三鞭邪祟尽去……”
佘万霖闭眼忍耐,这是真抽啊,回头必起三个棱儿。那要说打破皮儿,那不可能,咱百万贯的药材也不是白泡的。
那中年人是真的出了大力气,偏偏却在这少爷身上没留下多大痕迹,他眼里异色划过,打完就迅速把里衣给佘万霖披上了。
又想:“怪道家里敢让这么小的嫡出少爷出门,原来是有些本事的。”
打完佘万霖,他又去打老臭,恩,这一次就感觉抽了三鞭死猪皮儿。
心里泛着古怪,中年人收了五色藤鞭,对着那木门里又喊了一声:“请出来吧!”
他话音落了,便有两少年,捧着两束扎了红布的艾草放在来时路,这仪式才算完。
中年人咳嗽一声,将鞭子递给平金,放下挽起的袖子,这才对佘万霖行礼道:“金滇宁馨局平宴拜见毅少爷。”
嫡出少爷都是未来领一郡掌柜的大掌柜,他个边缘庶枝出身,还真不敢怠慢。
佘万霖笑,温和伸手客气道:“宴叔劳苦功高,一人守茶场二十五载,我一个毛头小子,又怎敢受您的礼,万不敢这般。”
这平宴抬头,原本端正威严的英俊脸竟露出几许活泛,还带着几许玩笑道:“您可千万受了,什么劳苦功高啊,我就是个吃食,再说了,毅少爷怕不知道吧,从排序上说,我得喊您叔,我家是二房头分到小平庄那一枝儿的,我这辈分一贯低。”
就说平金,平多活泛的跟个蚂蚱般,原来是跟这位学的。
佘万霖闻言呆愣,他哪知道小平庄在哪儿,就挺尴尬的咳嗽道:“那,还是不要多多礼了。”
他有些古怪的看了下平多平金,这两位可是做了一路哥哥了。
平多有些羞愧尴尬,那平金就捧着藤鞭,仰头看天。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老臭就一边扎腰带一边说:“哎呀,又不是旁个人,都到家门口了,这般啰嗦!赶紧的进去吧,这一路就没个正经吃食,嘴里淡的都生菇子了,大掌柜,你家是富户,赶紧,有啥好油水尽管上来,这俩月就给我俩馋的……”
他这一打岔,大家就都笑了起来,再由平宴引路带着众人入了茶场。
平家茶场其实就是个小寨子,那里面少说也住了五六十户人家,从前平家行商人内地来,也不是自己来的,是一次来一队人马开拓商道。
这些人到了本地,如若想扎下根子,一般的手段就是与本地人联姻,如此就在本地商户,地主家,还有异族部落头人家里娶。
这也有一百多年了,生的孩子多,几代延绵就在四姐山下形成了一定规模。
人依旧是平家人,却因本地复杂情况,后代就未必在平家做事,那要想细说,也是后话了。
只说今日,老臭说馋了,真就是馋了。
平宴掌柜将他们引到茶场寨子里最大的一处住宅里。
这宅子一进院就是一处大大的茶叶交易,检查质量,称重的院落。
待进去才知,就是一串儿四四方方院落组成的三进院。
又比起内陆的砖石院子,这边多为实木建筑,虽不精雕细刻,那也是描金绘朵十分的排场体面了。
船上几十天的粗茶淡水,等平掌柜上了一席颇有平家故乡味道的肥鸡肥鸭宴。
他俩人就闷头一顿吃。
席间,平掌柜还一直问呢,还是咱老家饭好吃吧。
啊,是呀,是呀。
这是咱老家那边送来的厨子,做的滋味最是地道……
啊,果然是这样啊。
佘万霖也顾不得矜持了,就吃了个满嘴流油肚儿鼓圆,这吃饱了吃好了,他精神一松,就泛起迷糊。
又被平金引到二院的东厢房,睡在一张挂藕色小荷花样幔帐的红木大床上,盖的是银红锦被,枕的是夜明砂与蒙密花芯的硬枕。
甭看这是边城金滇,平家的富贵于细微处可见,人家捧来的里衣虽不是云娟,也是十分贵重的藕丝锻儿。
从船到岸上,睡觉是个大问题,佘万霖心里很困,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圈儿,他总算是在窗外响起一阵细雨声后,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一阵大笑,他睁开眼,打开床幔,就看到半开纱窗外,是朦胧细雨,还有罩在雾里的四姑娘山。
这地方是真美。
又是一阵大笑声从院里传来,佘万霖坐起,趿拉了鞋儿,寻到窗下矮桌,取了篦梳给自己把头发拢直,就披着衣裳散着发的出了东厢房。
一到院里,好家伙,廊下木地板上就坐了少说二十多位小伙计打扮的少年,他臭叔跟那平掌柜就懒洋洋靠着软枕,半坐不坐的给大家伙吹牛。
恩,他臭叔最爱这一行当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木柱下烧起两炉炭火,一炉面坐着小陶壶,一炉面罩着铁网,上面却盘了七八块软糕,一面已是烤至焦黄,瞧着就很有食欲。
看佘万霖出来,那些小伙计就齐齐站起与他行礼,口称毅少爷。
佘万霖赶紧套好外袍袖子,与大家还礼。
大掌柜平宴就笑着与佘万霖介绍:“这都是咱平家人在本地的孩子,我就挑了机灵的养着,你们熟悉熟悉,也都是好孩子呢。”
那即是血脉上的关系,佘万霖就去看老臭,老臭一笑坐起道:“不用您烦心,已经给了见面礼儿了,快来尝尝他们老号的米糕,就属实好吃哩。”
“好。”佘万霖应了,就走到老臭边上的案几前端坐,没多久,那小童就拿着一个陶盘摆了蜂蜜,还有三个米糕过来。
佘万霖问老臭:“才将听你们在笑?”
老臭哈哈:“哎,少爷可知平掌柜他弟叫个啥?他弟叫平席……哈哈。”
许是刚睡醒,佘万霖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这合起来不是个宴席么?
怪道见面平宴说自己是个吃食。
他也笑了起来。
平掌柜亲手与佘万霖倒茶:“我家那会子都穷了,这一支又不争气败了家业,我爹那会子就觉着,世上最好不过宴席……毅少爷尝尝咱们号里的春茶,咱这是茶场,就没家里那些流程,吃的是个自然清香,您试试。”
佘万霖点头,端起茶杯先闻了一下,又轻轻品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半晌,才笑眯眯睁眼道一声:“好茶。”
刹那,等待的这群人齐齐的笑了起来,平宴也是矜持的摸摸胡须,点点头。
其实就好个屁!
小郡王在家里跟茶师傅是学过烹茶的手段,然而老陈家孩子聪明归聪明,就不会分辨茶香。
人家那也是云山雾罩的开了一个道行,说的那是一道一道的讲究,什么无根水,梅上雪的。
然而~他爷从不在意,他更不会上心。
这些东西从他出生就在周遭,时候久了他也吃不出好,却知坏,就喝茶解渴吗,那就喝呗,还茶会,品茗……哎,颇累。
只有对门的婶婶好喝个茶水,喜弄个琴筝,偶尔她也写个诗,还很一般,更无人能懂。
用阿爷的话来说,没有的人才觉着珍惜,才会去研究,他们没这闲工夫,就学个装相。
热茶一口,配软糯蜂蜜米糕进肚,佘万霖方觉着自己复生成了人。
心情好,他便问老臭:“臭叔与大掌柜在扯什么地方了?”
老臭一笑:“我们呀,这不是说到去岁的事儿么,咱家里便是劣等散茶,也在兵部结了十万多贯,还是货到就结了,咱家总柜在燕京是这个!”
老臭说的是平慎,而平慎背后的靠山就是陈大胜。
当然,此事没几个人知道,到有皑城本地分管茶政,主持榷买的官员对平家早先多有为难,结果他们的官茶一出金滇,就被扣押了,户部该支给的款项被卡了。
平家放话,谁都有谁的路数,他们只要四姑娘茶场,这边茶政衙门的人从此不得与他们为难。
谭家试探了几次,摸不出深浅,就认了这个亏了。
佘万霖却不知道这里的关系,就压抑着困惑看平宴。
反正他也是来学习的。
平宴笑:“毅少爷过几天多走走就清楚了,咱们茶场不与本地茶商交道,他们的买卖才叫个艰难呢,有好些茶场的货前年就交了,现在都没有结清账目。”
佘万霖低眉看米糕,拿起一块吃了才说:“朝廷颁布榷茶法,就怕伤了茶农,这笔款项是年年不敢拖的……你说,老谭家截留这么多款子,做什么了呢?”
他端起茶杯,看向四姑娘山的方向,想,必要去一看究竟。
第237章
却说七茜儿一行人离了小南山,这便开始遭罪了。
这可不是出门游玩,又甭看鸿鹏镖局当家人是斥候中人,他自拿他的俸禄,这跟镖局买卖经营是没关系的。
镖局里的吃喝拉撒都是钱,都要靠孙镖头一人苦心经营,他才养活的起这么些人。
这一次的镖单子,走的是药行的生意,外加半幅人身镖,就是那黄新娘与她的嫁妆了。
走一回镖,药行出钱一百五十贯,黄新娘这人身镖二十贯。
来回一次金滇,所赚银钱是总镖头拿大头,其余按照贡献逐级分配,最低一等的趟子手,扛旗喝路打一路杂活,他们一年才赚五贯钱。
虽实苦的差事,你还别嫌弃少,凭是哪个行当,除却镖局,学徒是不拿钱白给人家做活的。
一年五贯已经是总镖头仁义了。
那为了能让跟随的伙计多少赚一些贴补,孙镖头就不预备住驿站大店,至多就是个车马店,鸡毛店啥的。
有时候便宜的鸡毛店都没的住,那就住荒郊野外,反正就怎么省钱怎么来。
至于黄新娘这一行,女客有骡马车可以休息,说受不受罪,出门在外你无钱就不要计较了。
霍七茜从前一直觉着,上辈子她是真的苦。
如今总算是出来了,她才发现,她受的不过是家门苦,出了门就啥也不是了。
好比镖行里有个趟子手叫彭树根的,这娃今年才十二,就已经跟了一年多镖车。他年纪小,嗓门不嘹亮,力气也不大,护镖技艺更没学几天,这就是干啥啥不成,只能做杂活,捎带侍奉几位镖师,路上负责给人家洗衣,喂马,夜里还得看篝火。
白天他就很忙,夜里也睡不踏实,镖局里牲口都比他贵重,就不许他上车,只让他跟着车队跑,要一路跑到金滇去,才能拿这每年五贯钱。
霍七茜也是头天出门发现这孩子的,就瞧着又黑又瘦一娃,一路上跟着镖队不紧不慢的小跑,他腰上别了一双鞋,却舍不得穿,是赤脚跑的,竟也跑的不慢。
车队里谁都能指派他,谁也能骂他打他,他还笑嘻嘻的,只要有了时间,就搬出自己的小箱子,给整个镖队补鞋儿。
除却镖头可以外请外聘,镖局趟子手都是底层混起,先学补鞋的。
看这孩子太可怜,又想自己的孩子,私下里霍七茜就跟白英唠叨了几句,说是太过辛苦了,白英却诧异的瞪眼说,谁不是这样啊,您当活人容易呢。
这孩子背上啥负担没有,就跟着镖队跑道,做点杂活儿,一年至多走长镖两回,算去家里花用,每年都能在小南山置办一亩田,等几条长线跑熟了他就能带路,那时候赚的更多。
换了旁个行当试试,三十出头的学徒照样给师傅做牛马,镖局这边三五年,这孩子就能给自己赚一副家当出来。
如此他不苦,是个有福分的人,除却跑道修鞋他还做什么了?啥贡献都没有,他就有一副家当了,您还说镖头刻薄?
难得受这种直白的教训,霍七茜闻言一想可不是这样,她所觉的苦,到底是她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