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老草吃嫩牛
时间:2021-01-04 09:51:49

  平宴一边回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条子,来回验看,最后取出一张两贯的盖上自己的私印,还有茶场的大柜支出印。
  老臭满面不屑:“屁话,永安三年三江大涝,入滇就食着二十二万,这一点是没错的。”
  就食,故乡天灾人祸,到外地寻求活路再不归乡者,叫做就食,也叫就谷,逐熟,趁熟,乞活。
  他们争吵的是永安年间进入金滇流民的实在数目,因为这个涉及到了平家内部对一郡州的生意规模。
  只可惜,平宴说的是商道上的事情,老臭说的是金滇每年跟朝廷申请的救济数目。
  佘万霖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平毅名章,盖在了取支条上,笑着插话道:“你二位可真有意思,一个看救济台账,一个听~燕京小道消息,都是大掌柜了,说话恁不靠谱,还十五万,还二十万,欺负我没上过街,还是前儿没入过大集,皑城里来去的,那是上十万丁口的人流么。”
  都来了四五天了,佘万霖是每天都要上街溜达,他溜达的时候看什么,看皑城人口,看附近驻军分布。
  看驻军分布不容易,但是算人口还是简单的,本地耕种土地数目,本地粮店数目,本地渔业面积,再加成丁日食用量,折半就是约莫的人口。
  再苛刻些,皑城中人一日食四两粮,仓储是个死数目,估算一下也就差不离了。
  甚至这个估算,要比谭守义每年弄到户部的那个所谓的原额田赋,实存田赋,人丁微银要靠谱的多。
  皑城是金滇最大的地方,可它的粮店不足三十,这就有些凄惨了,说明它的人口只能养活的了三十上下的粮店,过了这个数就要做好亏本的打算。
  至于老臭跟平掌柜为什么要争吵,小孩子吵架通常是胡搅难缠,并不讲理的。
  也不必听他们到底要争论什么,反正,谁吧谁吼哑巴了,谁就赢了呗。
  这俩人有出息大发了。
  拿好支条,佘万霖就到大院柜上支钱,今儿赶巧是平金在柜,他就把条子怼到他脸上了。
  平金低头一看数目就开始乐:“哎呀,这不是毅少爷么?今儿?也是两贯?”
  这家伙说起钱儿来,眼睛是闪闪发亮的,两道浓眉还能做虫儿爬,就好玩极了。
  他也不是不赚钱的,却是族中长辈觉着他小不存财,就把他们每年可以分到的钱儿,都拿去平家老家置业了。
  平金现在就拿点月例,一月差不多能有八百钱,如果他不去附近部落浪荡,这钱还是够用的。
  问题这个锅儿,他浪啊。
  佘万霖跟他逗惯了,也挺起胸膛笑:“啊,两贯!没见过这般大的钱儿吧?”
  平金又严肃点头:“恩,闻所未闻,前所未见,这~也是随便花的么?”
  小掌柜骄傲又添三分:“啊,随便花。”
  如此平金弯腰进了里面,没多久换了与佘万霖一样的衣裳,肩膀上还挂着一个褡裢,他走过来,就满面巴结说:“财神老爷,咱走着,走街去,我给您老背钱儿。”
  对于戏班那些孩子来说,十个钱就是大钱,对平金平多来说,要到两贯才算是大钱。
  佘万霖看着空柜台就问:“你敢走啊?”
  平金一乐呵:“不到季节,茶场闲的腚眼挑蛆儿,走着走着!”
  这两人便背着大钱,一起到茶场门口乘车去。
  平宴细心,反应毅少爷出门了,这才赶紧跑到门口嘱咐:“阿金~要照顾好毅少爷啊。”
  他们本地都这样,阿姐,阿哥,阿叔,到了佘万霖这里可以喊他阿毅。
  平金回身应允,又听掌柜罗嗦要多带两个人,这一点就算了。两贯钱分给两个人能花爽利,那么些人去,也不顶个事儿,还分薄他的利益,这就不可以。
  佘万霖也是这样想的,就与他什么答应却什么都搪塞。
  少年人,跑的极快,眨巴眼儿就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一串马铃儿声了。
  他们走了没一会子,胖子平多就嚎着出来要与平金决裂,他说可以这次少吃点,为啥又不带他?
  老臭听了,就靠在门栏哈哈大笑。
  茶场的日子就是这样,不若戏船,那都是苦,这里却是愉悦可爱的。
  今日照例平金赶车,佘万霖想看皑城风景,他们就围着老城池转了四五圈才入城。
  若说金滇这个地方,山美,水美,人美,老天爷就不给他们分一个好主官了。历朝历代,金滇这边的百姓都是吃剩饭的,如此就多有民乱,更没人愿意来了。
  而今这边归了谭家管辖,管了才十来年,就把皑城三条老商街儿收缩成了一条。
  当然,这是梁人自己的事儿,跟部落里的异族可没啥关系,异族们都有自己的地盘,人家可不认为他们跟大梁有什么关系。
  如此,双方也就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着,也算是平安。
  对于谭家来说,部落交了年安孝敬,我就不打你。
  对于部落异族来说,那些讨吃鬼喂饱了,大家也就没仇怨。
  说到底,皑城就是一个梁人坑梁人的地方。
  佘万霖与平金进城,就逛的极老实,不该去的地方坚决不去,也不敢去,就挨着正街见铺子就入。
  也不买啥,就平金这个傻子告诉满大街人,老子平金有钱了,两贯!等有钱的名声出去,过不了几日,他就能去漂亮阿妹家溜达了。
  这一溜达,便接近晌午,两人早就看好地方,便入了皑城街边的老饭铺后院,又花去三百文叫了一大桌菜,等了也没多一会子,便从馆子外面来了一个衙门长随打扮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尖嘴猴腮不像个好人,进了屋子看到平金,他也不说好话,就笑嘻嘻,不用请自己坐下,不见礼就先拿筷子,夹了鸡头,咬了鸡冠子咀嚼着,赖赖唧唧道:“啧啧,今儿真稀罕,晴天白日里小掌柜也没入寨子乱攮去,到想起我来了?”
  他不是个好货,平金也跟着他瞎走,就提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道:“哎呀,不能跟仇大哥您比啊,我什么把式?您是恶水逢多了,秃了好木仓头儿攮不动了~才来吃我的水酒……”
  柜上出徒的家伙什么样人没见过,这姓仇的不想与他争吵,就吐出鸡脑袋哼哼道:“得了,喊我作甚?你这鸡子儿壳儿里灌水,还要糊住卖给老母鸡孵蛋生钱儿的,老子又怎敢吃你的酒?”
  你也没少吃啊?这一会子半只鸡下去了。
  佘万霖就听的心肝都在恶心,他用脚踢了一下平金。
  平金嘿嘿一乐,抬手给这人倒酒,接着又把脚下的褡裢往桌面一掷,钱的声音总是摄魂夺魄的。
  这才一落桌面,这人伸手啪的一下就按住了,还瞪着平金笑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大事儿老子办不了,中等人情没那本事,却不能与你白跑腿儿,规矩都知道吧?”
  平金伸手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你能办个球毛的事儿,是我这族弟是个书呆,他就想让你拿去岁新修的府志一观,就成不成吧?”
  这人收回手,这才开始正眼打量佘万霖,待看完才问:“你兄弟啊?”
  平金点头:“啊?长这么像,你没看出来啊?”
  这人摇头,又盯着佘万霖问:“一般人不看这东西,你却看来作甚?”
  佘万霖笑笑,拿起筷子夹了个大鸡腿给这家伙道:“劳烦老哥,我就是想看看这两年,咱金滇可出了什么妙文,好歹千万里来了,就想抄些好东西给学兄先生们看看,可到了皑城才知道,咱们学舍三年都没有学生了,这可去哪儿摘抄去?
  也是边城人情风貌,与外地是绝不一样的,劳烦您走一趟,像是记,箴,赞,赋,诗文这些,也只能寻了府志去看,您看,成不成?不成也就算了……”
  他将钱儿往前送送,这姓仇的扬扬眉,到底笑了起来:“却真是个书呆,我当是什么事儿呢,等着!”
  他这话说完,摆手取了褡裢往肩膀上一扛便走,这是饭都不预备吃了。
  待他走没了人影儿,佘万霖才问平金:“这人靠的住么?”
  平金笑,往嘴巴里丢豆儿,边吃边说:“本乡本土坐地虎,家里三代小吏,他有六个儿,得靠名声养家糊口,就不敢晃咱们,咱可是姓平的,虽不比从前,那也不好招惹,毅少爷安心。”
  如此,这二人便坐在屋里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又见到这姓仇的衙门小吏身上鼓囊着,就鬼鬼祟祟来了。
  府志也不是好拿的,他进了屋子反插了门闩,又贴门听听感觉安全,这才从就袖子拽出两本,胸口拽出一本,最后一本竟是从裤腿儿掏出……这会子,他也不如初见那般刺棱了,倒是心有余悸的说:
  “好家伙,往日里丢在库里书架上没人管的破玩意儿,我今儿才进去好没吓死!老爷添了看守,还是俩!”
  佘万霖看着最后一本卷了边儿的册子皱眉头,便问:“这是,去岁新修撰的?”
  仇小吏讥讽一笑:“想的好事儿,你当我们闲的慌呢,每日里就忙死了,谁修这个玩儿啊,再说,要啥没啥,有啥好修的?
  这是前年的,去岁今年,老爷们还没想起来弄呢,你赶紧看,看完我还得拿回去呢。”
  听他这样说,平金便不愿意了,就说:“我说老仇,你也没义气了些,哦,两贯大肥子儿你拿回去了,还绕爷一个燕京老铺出的好褡裢,就给看一眼?我们拿回去呗,安心,明儿就还回来。”
  这姓仇的脸上一白:“可不敢,一眼就不错了,你可不知道,今儿不同往日,我若时运不好,一抓浑身错儿,他们说~唐纳山那边……”
  察觉自己走了嘴儿,这仇小吏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儿,他拿钱也是心亏,就陪着笑,又从一边的袖子里取了一个墨条儿,一管毛笔,几张粗鄙的草纸递给佘万霖道:“小掌柜,啊不,小秀才赶紧抄写,抄好了诗文我好把这祖宗供回去,别回头出了事儿我再吃点挂累,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佘万霖笑笑,便低头迅速翻动起府志来。
  他自小聪慧,虽不敢说过目不忘,但记住几页重要的东西,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仇小吏开始还有些防备,就看这小家伙翻动书页那般快,还真不像是有个歪心思的,就安了心,拿起筷子饿死鬼般的囔塞起吃食来。
  他吃的快,佘万霖也看的快。
  看完真就拿起笔,从府志誊抄了三首诗文。
  仇小吏到底吃罢,抬袖子抹嘴儿,就笑着调侃道:“哎,你们这些读书的都古怪。”
  他本想说,为这些玩意儿也值当花两贯钱?又一想,这钱儿是他捡的便宜,再说了,平家金山银海也不缺他这一点,就又嘿嘿一乐道:“小秀才,我们金滇这秀才老爷做的诗文咋样啊?”
  佘万霖放下毛笔,倒是很实诚的摇头:“不怎么样。”
  这话一出,仇小吏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才说:“不怎么样就对了!有些家底读得起学问的,人家不在皑城呆着,早就去了外郡了,咱金滇穷山恶水只出刁民,嘿,您这是?”
  佘万霖把府志边角抚平,和好书页往前一推,抬脸客气笑道:“劳烦仇大哥,我这是写完了,这府志您便拿回去吧。”
  真就是这样?这钱儿也太好赚了吧?
  仇小吏试探的把府志都揣了起来,还笑着说:“那,那我真拿走了?不然小秀才再看一会子?我,我觉着我还能支应一会子,你看吧,再看看。”
  平金撵他:“赶紧带你祖宗走,说的那般厉害,现在又来这种酸样儿,滚球滚球,老子不想看你了!”
  如此,那仇小吏便满面欢喜的走了,甚至桌面这套笔墨,他也是不要了。
  等他离开,佘万霖安静的听了一会儿,才又拿起笔,翻过那一页诗文,开始人认认真真的在纸面誊抄起来。
  他写一笔,平金便在他身边小声念一句:“御制文?册文?诰文?奏疏?廉直,儒林,孝子,义士,烈妇,节妇?流寓,隐逸,仙释,进士?贡生?乡贤……”
  佘万霖越写,平金越是惊讶,他惊讶于本家少爷这份记性,还有这笔好字,却不懂写这些东西到底何意?
  一直到佘万霖写了满满三页纸,他才试探着问:“毅少爷?这是家里老人让你看的?”
  佘万霖挑眉笑:“恩,算是吧。”
  平金又问:“这些,是有个什么说法么?”
  他问完,佘万霖就看着这三页东西,缓缓吐出一段话来:“教你一个乖,以后凡举去一个地方做买卖,就先找找这东西看看,有大用处。”
  平金也挑眉:“看这个?”
  佘万霖点头:“对,这就是金滇,沃土养人杰,金滇……便是再来十位能吏,怕也不好搭救这地方了,这地方烂透了。”
  平金闻言,也拿起这东西又看,到底不懂就认真讨教道:“劳烦毅少爷指点,我这阅历不到,高低是看不懂了。”
  佘万霖抿抿嘴,到底是少年意气,便是他阿爷私下里教的东西,找点能说的他也就指点了一番:“咱们从御制文起,所谓御制文,就是当今圣上为金滇所写文章,有对人的,对景的,对事儿的,这东西不好求,但是金滇却年年有,知道这意味什么么?”
  平金知道个屁,就实在摇头。
  佘万霖一笑:“意味着当今万岁爷的宠爱,你看,这御制文都是皇帝写来怀念谭家军功绩的……”
  他哪里抄写的是本地文人的东西,旁人不懂,佘万霖一看就知这是皇爷那种山峰绝壁,爷来去自如还会飞的憨帝诗。
  他也不想评判,就停顿一下道:“所以啊,你若做买卖,还是跟他做吧,谭家好歹有靠山。”
  他这么一说,平金噗哧笑了:“您这话有意思,人家什么人,我什么人?还跟布政老爷做生意?算啦,那下面呢?下面也有个讲究吧?”
  “下面啊……”佘万霖微微叹息,有些心疼金滇这个地方了,便无奈笑道:“凡举一个城池,好不好的先看人丁,人丁兴旺之后,就得看这些东西了,有多少儒林,有多少孝子,又有多少忠勇义士,又有多少高洁烈妇?从这些数目上看,自有大梁朝金滇算是倒霉了,哼,不出好人了,这读书的更没几个。”
  平金却不同意这一点,他到底是本地人,就解释:“这话说的,本地才有几个梁人,这不满地跑的异族人么?人家异族人可不读书,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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