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走之前说,“如果她自己做不到的话,两个月后我来接她。”
江一汀的手术安排在月底。
不管成功与否,江以明都会陪到最后。
他需要像之前一样,每天注射动员剂。
他可能会变得憔悴,会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他不想让沈倪知道这件事。
整个过程对江以明来说没什么好怕的,最让他怕的是沈倪知道后,帮不上忙却又心疼的样子。
她可能会抓紧他的手。
但她不会说江医生,你不要去。
但凡展现出一点点心疼的神情,就会让他备受煎熬。江以明曾经想过这个场景,他是人,不是取之不尽的血库。
他怕自己会因她而动摇。
可他不能。
因为他曾经是弟弟,现在是医生。
第40章 噩梦
沈倪还没到非要挂水的程度。
她配完药到家, 几分钟后,沈清也到了。
沈清边换鞋边问,“你在家?”
“嗯。”沈倪把嘴里的药咽下去, 唇上还叼着口服液的吸管,“刚到家。”
到家后, 沈清的视线似乎一直在满屋子乱飘,就是没落到她身上。以至于她压根没发现自己在喝药。
沈倪喝完丢进垃圾桶, “姐,你在看什么?”
沈清这才抬起眼皮,“哦没事。我刚在想学校社团的事。”
视线从沈倪身上扫过。
她停了一下,“你鼻子怎么红红的?”
“嗯?”沈倪抬手碰碰鼻尖,“感冒了。”
不仅鼻尖, 连眼眶都是红的。
沈倪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回家路上, 看到了正在咖啡厅约会的姐姐和江以明。
他们俩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远看登对得如画。
沈倪到此时才有了些许实感。
自己确确实实已经退出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心里一点都不难过, 就是莫名其妙掉眼泪。
怪流感。
流鼻涕还不够,还要顺带掉点新鲜的。
沈倪没注意到重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着复杂。
她往沙发上一坐, 大橘就从不知道什么角落钻了出来,像个暖水袋一样拱在旁边。
手搭上猫脑袋, 它就自动蹭,前后左右无死角。
沈清坐在另一侧。
她边用两根手指揉搓着大橘的耳朵,边问:“大橘是你捡的?”
“不是。”沈倪下意识答完, 又啊了一声:“是。”
她心虚, 眼睛垂得很低。
沈清说:“总觉得大橘长得眼熟。”
“对啊, 那天不说了吗, 橘猫大概都差不多这样。”
“我喜欢大橘。”沈清没头没尾地问她,“你会送我养吗?”
沈倪陷入沉默:“……”
可大橘不是她的啊。
片刻后,她又想,如果姐姐最终和江医生走到一起。那也……算是给她养了吧?
江医生不是她的了。
大橘很快也不是了。
她倏地特别难过。
接二连三,要从身边溜走的东西太多了。
沈倪闷了声,而后答:“会的。”
她答完,沈清并没有很高兴。
她开始揉大橘另一侧的耳朵,说:“可是你不觉得大橘更喜欢你吗?你如果送我养的话,它会不会不开心。”
大橘会不开心吗?
大橘不会吧。
沈清总是给它吃罐头,这是在她这儿严格控制的。如果要按照大橘喜欢的标准来说,应该最喜欢的就是季容和沈清了吧。
沈倪摇头:“它不会不开心。”
“万一呢?”沈清问。
沈倪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姐,你不是大橘,怎么知道大橘会不开心?”
这就回到了哲学问题,子非鱼。
沈清靠回自己那侧,用缓慢的语气说:“但大橘不是物品啊。先不问结果如何,整件事上你没问它的意见,替它做决定,它就一定会不开心。”
江以明说要让她自己挣扎。
可沈清看到她红着鼻尖,就觉得舍不得,不知不觉借口说了这么多。
看沈倪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起身:“算了,没事。我就突然有感而发。”
这天晚上,沈倪做了梦。
梦里她还在医院的走廊尽头,风吹在脸上是热的,还带着小河的水腥气。
走廊里等着叫号的病人从诊室门口一个一个消失。
最后整片长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左右张望,然后看到楼道里出现了模糊身影。
楼道光线黯淡,沈倪只知道有谁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看着对方一步步缓缓逼近,而后隔着防火门停在她面前。
最初她看不到对方的脸。
视野范围内只有一双笔直长腿裹在西裤下。目光上移,是白衬衣。再往上,她看到了男人紧瘦的下颌线条,薄唇,高鼻梁,神色恹恹的眼,零碎额发。
连做梦都梦到了想见的人。
她好像知道在梦里似的,大胆朝他伸出手:“江医生。”
“江医生?”他平静地重复着她的话。
“我病了。”她变得委屈起来,“还有,我知道你把我拉黑了。”
因为在梦里,她更肆无忌惮。
话含在嗓子眼,想像从前每一次一样伸手去抱他。
可是他更快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沈倪从他脸上看到了厌恶。
原来梦里也开始讨厌她了啊。
对了,她只是以前的普通邻居,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转身继续往楼上走。
整个医院都空空荡荡,沈倪忍住情绪,加紧脚步跟了上去。她站在楼梯口,他比自己高好几阶。
周围忽然一变,狭窄的楼道变成了上半边白,下半边浅绿的构造。
他们忽然就到了南山镇里春巷的单元楼。
沈倪终于拉到他的衣角,“江医生,我们回南山镇了。”
“是吗。”他说。
“你看,这不是里春巷单元楼的楼梯吗?”她的情绪大起大落,突然高兴起来,“我们回来了。”
“回来又能怎么样?”
“你忘了吗,我们在南山镇的时候——”
我们在南山镇的时候多好啊。
你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我总缠着你,你也不嫌我烦。一楼的顾爷爷、二楼的大爷大妈、五楼的老奶奶,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可是这些话都没能说出口。
他在一片晦涩中突然俯身,虎口卡在她下颌处。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摩-挲她的下颌。
食指忽然用力,将她抬高。
“沈倪,你想说的那些,敢跟你姐姐讲吗。”
“……”
“你姐姐要是知道,我们在那里的
一切,知道我们牵手,拥抱,接吻。你说她会介意吗。”
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沈倪眼底闪过惊恐,她不敢说话。下颌重重被人掐了一下,他垂下眼,松手:“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知什么时候,大橘出现在墙角。
它弓身蹲着,眼珠子黑黢黢一直盯着她。
沈倪伸手要叫大橘,它先一步起身往楼上跑。到转弯角时,大橘扭过头,眯了下眼。它的表情似乎在说同它主人一样的话。
402门口,除了江以明又多出一道身影。
沈清靠在门框上,温柔又残忍地看着她,“小倪,我对你也很失望。”
沈倪猛得惊醒,坐起身。
天没亮,四周黑黢黢的,好像身处梦中漆黑的楼道。
她赶紧伸手去摸床头灯。暖橘色光芒忽得被点亮,像一簇萤火,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沈倪长舒口气,这才觉得从梦里回到现实。
她摸了下脸颊,指尖是湿的。
这两天总是如此。
再也睡不着了。沈倪蜷起腿,双手环膝,把脸埋了进去。
***
从这场流感结束起,天气正式凉了下来。
北方的天一凉,气温直接逼近零度。再刮一刮寒流,气温线跌入谷底。略过秋季,进入全员冷冻期。
天凉之后,沈倪一步也不愿意出门。
平时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卧室和小书房。用流月的话说就是拖稿大王真的变了,左右开弓画两部还能攒出新一刊手稿。
她在家老不出去,偶尔也帮帮季容的忙。
季容正在提前筹备圣诞晚宴。
恰逢沈应铭和季容结婚二十四周年,二十四这个数字于他们来说具有特别意义。于是今年肉眼可见会办得更热闹。
沈倪帮季容核对邀请函的时候,不可避免看到了邀请江诚阖家的卡片。这段日子,她再也没能从沈清那里听到任何关于江以明的消息。
她不知道是沈清知道了什么不再同她分享,还是他们之间压根就没进展。
盯着这张邀请函,目光似乎穿透小小一张纸片,看到了私底下两人相处得宜的景象。
“妈,这家人家……最近和我们家来往变多了么。”无意识问出后,沈倪才反应过来。
季容扭头看了一眼邀请函,说:“是吧。今年总叫着你爸一起吃饭呢。我们也得回请的。”
“……那姐姐呢?”
“你们小孩子的事,我可不管。”季容笑得柔和,半晌叹了口气:“哎,不知不觉你们都这么大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听季容的语气,大概就是进行得很顺利。
沈倪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埋头整理邀请函。
快整理好的时候,她突然抬头问了一句:“我今年圣诞可以不在家过吗?”
“嗯?要去哪儿玩?和同学吗?”
沈倪摇头:“我想回一趟那边。”
她说的那边指南山镇。
这么多年一直遵从沈婳予的意思,她去世后就埋在南山镇,不再迁移。现在沈倪知道了,她如果想回去看,季容并没有阻止的立场。
她顿了顿,只问:“不等学校放假再去吗?”
“这段时间都没有课。”
季容妥协:“行吧,你也好久没出门了。记得早点回来,知道吗。”
沈倪:“好。”
晚上等沈应铭回来,季容把沈倪要回南山镇的事说了一遍。沈应铭也没反对。
上次父女俩吵得不可开交正是他五十岁的宴会上。
他叹了口气:“小姑娘估计对家里办宴席有了阴影。”
“那怎么办。”季容紧张道:“要不然咱们别办了?”
沈应铭笑:“还把她当小不点儿养呢?让她出去玩两天也好。别不是你在闹小气了吧,不让孩子回去看亲妈?”
“说什么胡话。”季容瞪眼。
两人都同意,沈倪自然而然翘掉圣诞晚宴。
她23号从京城出发,那会儿沈清还在学校上课。
一直到晚上,沈清打算去楼上叫沈倪下来吃饭,季容才告诉她妹妹回了南山镇。
沈清一个激灵,“她回那边干嘛啊?”
“瞧你紧张的。”季容莫名。
“……妈。”沈清长叹一声,“我跟您说不清。”
沈清直接往楼上沈倪的房间跑。
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她几句。
沈倪绝对就是傻子。
她都这么久没提江以明了,总不会还不知道意思吧?
跑什么,毛病!
季容和沈应铭不知情,以为沈倪就是回南山镇看看沈婳予,最多玩儿两天就回来。沈清不这么想,她就怕某个榆木脑袋满脑子胡思乱想,把自己困在那不回来了。
她小跑上楼,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沈倪的随身物品。
该带的几乎都带了,衣柜也空了一半。
第41章 疲惫
沈清语塞, 给头像是橘猫揣手的那位发了条消息:【看来你低估她钻牛角尖的程度了,人都给钻回南山镇去了】
她发完又给沈倪拨了个电话。
沈倪没不接,那边风声紧凑, 她在风里嘶了口气。
沈清突然就舍不得说她了,声音干巴巴地问:“哪儿呢。”
“刚下火车。”沈倪说。
南方的冬天真是操-蛋。
比她想象中冷好多,风跟中了邪似的直往衣服里钻, 还带着连厚羽绒服都挡不住的湿冷。往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一站,从脚趾到脚脖子, 直接成了两坨冰块。
沈倪被冻得原地哆嗦,声音都抖出了韵律。
沈清听着她哆嗦, 默了好一会儿,妥协:“算了。”
随着她挂电话。
不远处“住宿上二楼”的红色霓虹灯, 在坚持了小半年之久后, 终于啪嗒一下短路,彻底变灰。
小广场瞬间又昏暗了许多。
她回南山镇了。
***
偌大的帝景花园空荡荡的。
声控灯从一楼后厨一路亮到二楼角落那间房门口。
有人在外面小声问:“您要用餐吗?”
许久, 里面才有人回复:“不用了。”
江以明没开灯,就静躺在窗边。
今晚看不见月亮,乌云遮天。
从窗口往外望,能看到零星几盏花园灯。很远的地方, 高楼上的LED大屏还在循环播放圣诞特辑。
手机在黑暗里亮了一下,无人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