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秒后,又变成了黢黑一片。
他就这么躺着没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面传来引擎声。声音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楼下花园。
几秒的寂静后, 他听到女人的啜泣。
楼下声音忽然杂乱起来。
听到哭声, 他大概猜到了结果。
手术当时就出了状况, 江一汀在接受捐赠后, 白细胞指数依然非常低。在确认他有继续恶化的趋势后,医院紧急考虑了二次捐赠。
江以明是在二次捐赠后,才回到的帝景花园。
他与自己独处的这段时间,做了很多梦。
梦的最多的就是小时候那段回忆。
他在病房内,陈梦然在病房外和医生说话。他还记得她当时的语气。
她说:“我家这个孩子身体很健康,多取点也没关系。”
最近觉多,所以梦也多。
每次从梦里惊醒,都是有人在外面敲门,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胃口不大好,吃得很少。
现在楼下吵得厉害,江以明突然觉得头疼。
明知道医院里大概发生了什么,但落在心里就像毫无知觉似的。他感受不到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医生,看惯生离死别。
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足够冷血。
手术总有风险,何况江一汀这种病原本治愈希望也没有那么高。他好过一次,复发了一次。已经比同样状况的人幸运了许多,至少他多看了那么多年的风景。
江以明听到楼下的杂乱声逐渐转移阵地。
他闭了下眼。
很快声音来到他门口。
有人砰砰砰地砸门,间接夹杂着旁人小心翼翼的劝说。
女人有些歇斯底里,“钥匙呢,给我找钥匙来。我要问问他,他有没有良心啊。”
嗓音变形了,但不难听出是陈梦然。
在这个家她是女主人,没人敢反抗。
很快有人拿来钥匙,门锁应声而开。陈梦然像个泼妇般闯进卧室。
按亮顶灯的瞬间,躺在窗边的人眯了下眼。
余光瞥见女人的身影逐渐靠近。
女人弓身,手指紧紧攥住他的领口泄愤似的摇晃:“你为什么不救你大哥,为什么?!”
江以明没说话,把脸撇向一边。
她崩溃大喊,“你再多给他一点血,你再多给一点他就能活了啊!你为什么不给他,你凭什么不给他!”
他不想和疯子讲道理。
以江一汀的状况,无论有多少人排着队给他做骨髓捐献都无济于事。偏偏陈梦然把他当做救命稻草,只要他愿意,就能换她儿子一条命似的。
江以明闭着眼,淡声道:“放手。”
“放手?呵,我知道了。你是盼着你大哥死对吧,等他不在了,江家的一切都是你的。”陈梦然笑起来,“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她凑到江以明耳边,一字一字咬字清晰地说:“杀、人、犯。你是杀人犯。你杀了你大哥。”
她癫狂大笑。
而后江诚闻声闯了进来,怒喝:“做什么。”
“□□,你来得正好。我们的儿子,是被这个野种害死了。你知道吗,我们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被外面的野种害死了。”
谁都能看出陈梦然精神失常。
江诚刚失去大儿子,悲怆之余心烦意乱。他不想过了今晚有人出去说,一晚上江家一死一疯。
他怒极,叫人把陈梦然拖回房间。
二楼拐角的这间房,倏地安静下来。
江诚用力揉了揉额角,在窗台对面坐下。
“以明,你留在京城吧。”
躺在窗边的人没说话。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最后只是抬手理了理衣领。
“明天我会叫律师把股份协议送过来,只要你留在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江诚说,“那份协议我签过字了,你把字一签,立即生效。”
江以明缓缓睁眼,盯着外面黢黑的天,说:“明天吗。”
“不,现在,马上。”
江诚连夜叫来律师。
他当着江以明的面把协议又更改了一遍,以更诱惑的条件送到他面前:“签吧。”
江以明随手翻了两页。
如江诚所说,江家以后只剩他,江诚也把这么多年亏欠的都用遗产的形式补了回来。
目光在签字页停留片刻。
他动了动手指,刺拉一声,协议从头到尾被撕成了两半。
江诚惊诧地看着这个小
儿子把合同当场撕毁。
手一扬,纸屑飘飘洒洒如今冬第一场大雪似的落下。
江以明淡声说,“我不会要你一分钱。”
“你想清楚了?”江诚气急败坏。
“需要想什么。”江以明看向他,“我为你们江家做的,还不够多吗。”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江诚不能因为一时之气把人赶出帝景花园。
后面需要江以明的场合还很多。最近的一件,江一汀的事要办。他前段时间刚正式把江以明介绍给所有人。
送别大哥的场合,不可能叫他不在。
江诚把江家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接下来几天,都有人时时刻刻跟着江以明。
说得好听是照顾。
当然,江以明也没想着在事情办完之前一走了之。他说过,无论这次结果如何,都会陪江一汀走到最后。
即便这个最后是天人永隔。
他看到了沈清发来的信息,给南山镇那边打过电话。
顾老头接起电话就问他,是不是回南山镇了。
江以明答没有。
电话那头嘟嘟囔囔地说,那怎么晚上遛弯,见402的灯亮了一次。
402亮了灯。
除了他,只有沈倪有钥匙。她回去了。
他突然就想抛下所有一切,立马飞回南山镇。
沈家的圣诞晚宴上江家阖家缺席,江家长子过世的消息陆陆续续传遍圈子。小儿子也像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在了京城。
外人闲谈的时候,江以明已经默不作声回了南山镇。
住了这么多年的京城,比不上一个待了才一年有余的小镇。
这个地方让人充满归属感。
离开的时候风还是温热的,再回来,已经是瑟瑟寒风。
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上四楼的最后几步,江以明几乎是用跑的。
门推开,里面漆黑一片,能看到黑暗中模糊的家具轮廓。他像怕吓到谁似的,扶着门框低声喊了一声:“沈倪。”
回答他的是沉默。
行李箱没放稳,滚轮骨碌碌往前滑动,声音划破黑夜。
江以明按亮开关。
一屋子灰白色调的家具映入眼帘,摆的规规矩矩四平八稳。沙发上的橘色靠垫不见了,窗边和书架上的绿植没了,东一个西一个乱七八糟的零碎小玩具都消失了。
这栋单元房恢复了最初,刚搬来时的样子。
她存在过的印迹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沈倪是回来了。
但她是回来整理走了所有自己的东西。
江以明心口一紧,第一时间去翻放在玄关抽屉里、302的钥匙。铁皮盒还在,里边却空了。
她到底钻进了什么牛角尖。
给她这么久,她却只长了胡思乱想的本事。
江以明摔门下楼。
他尽量压着怒气敲了敲门。里边寂静无声。
在反复敲了好几分钟后,二楼传出窸窣动静。
没过多会儿,大楼大爷往上探头,见是他一愣:“小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以明抿了下唇:“刚回。她——”
“哦,你找小姑娘啊?”大爷说,“没见着啊,不是听说回家了吗?”
“她没回来?”江以明问。
“没吧?反正楼上听着一直就没动静。”
她肯定回来过。
江以明坚信。
他回到四楼,快速拨出一串号码。
在短暂提示音后,他被告知对方正忙。接连几次都是如此。
再去问沈清。没多久,沈清说,人没回京,手机是通着的,但是没接。
那就是单独把他拉黑了。
江以明靠在沙发上阖了下眼。
突然就感觉到了这么多天的疲惫全都涌了上来。
无论是江诚忽然转变的态度,还是陈梦然拽着他的领口骂他杀人犯,亦或是江一汀永远被埋葬地下。京城的一切像血盆大口,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吞噬干净。
太累了。
他突然就什么都不想管。
想要有个人对他笑一下,拽着他的衣服喊一声他的名字,告诉他自己在被需要着。
就足够了。
可飞奔回来扑向的却是一场空。
真的太累了。
江以明把自己摔进沙发,脸也埋了进去。他躺在那,平和又寂静。如果指节没有死死扣住沙发沿,不泛着青白的话。
他后悔了。
什么惩罚,什么叫小姑娘自己想通。
现在全都无所谓了。
他只想跟她说,没关系我永远领着你走,你犯错我会给你兜底。只有你了,别剩下我。
冬夜的南山镇很静。
风穿过街道,只有四季常青的香樟树扑簌簌发出响声。
这个点,寥寥几盏路灯泛着橘黄色的幽光。冷风从衬衣袖口钻进去,江以明像感觉不到寒冷似的,漫无目的地走。
从老街到新街,走完整条香樟道。
路过川崎火锅,再往里是小春天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的铁门上挂着一盏路灯。
风吹过,路灯摇摇晃晃,地上的光影也跟着一起摇曳。这个点,福利院里突然有人影在往外走。
年迈一点的声音说,“谢谢你了,每天来陪孩子们画画。”
“没关系。”另一个身影答。
江以明脚步骤停。
他靠在树影下,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铁门上的链子叮当作响。在身影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出手拉住了她,手掌抵着她的后颈把人拉进怀里。
她吓了一跳。
整个身体在他怀里猛地一震。
“是我。”
江以明俯身,脸埋进她颈窝。
他死死抱着她,嗓音沙哑:“沈倪,别不理我了。”
第42章 陪你
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薄荷柠味。
沈倪挣了两下, 突然就明白是江以明回来了。
他疲惫极了,从来没有哪次拥抱,会把这么多重量压在她身上。沈倪没敢动。
等他抱够了,气息趋于缓和。
她才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你。”江以明说。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 听起来让人心疼。
沈倪觉得心脏被什么抓紧了, 狠狠攥了几下。她倒吸一口凉气, 仍然坚持道:“江以明, 我们已经分开了。”
“……”
“我说过, 我是玩你的。我没有认真。”
“……”
“你也都听到了, 回来找我是——”她顿了一下, 才说:“报复吗?”
后半句很轻, 湮没在风里。
她听见江以明哑着嗓子说,“你是为了你姐姐,我知道。”
“不是。”沈倪挣扎,“你想多了。我就是骗了你,就是玩腻了。”
“好。”
他终于直起身, 漆黑的眼神与她对视。
静了许久。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恳求似的开口:“那你再骗我一次, 好不好。”
沈倪忽然就垮了。
从里到外,整个人垮得溃不成军。眼泪唰得夺眶而出。
怎么回事,情绪怎么就不受控制。
她不该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些的。
然而,越是压抑,眼泪涌得越凶。她都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
可比起自己, 她更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心里的江以明不是这样的。
——你是江以明啊,你从来不显山露水, 你的情绪永远不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你为什么要用恳求的语气说话。
——你是江以明啊!
沈倪控制不住哭出声, 整个人蜷成一团蹲到了地上。
她把自己埋得像鸵鸟,在寒夜中瑟瑟发抖。
有人俯身,附在她身边。
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往身边拢了拢。
“好了,别哭了。”
沈倪把脸埋进臂弯,呜咽够了,才红着眼睛抬头。
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问他:“你怎么了。”
江以明曲起指节,在她脸颊上抵了一下,沾了一手眼泪。
他用指腹捻干净,抬眼看向她:“我回来了。”
“我知道。”沈倪点头。
他又擦去另一侧泪痕,说:“我只有你了。”
沈倪曾经相信,江以明遇上沈清会更好,所以她是为了姐姐,也是为了他选择退让。
他现在的模样,让她顷刻间信念崩塌。
他一点都不好。
这是沈倪能感知到的。
她不哭了,就睁大眼睛看着他。
眼泪滑过的地方一半被他擦拭干了,一半被风吹干了。她觉得脸皮板得有些疼。她低了下头,把下颌藏进高领毛衣里,瓮声问:“你到底怎么了啊。”
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