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拿出足以证明身份的腰牌或者公文,再加上连自己的具体官职都没讲,就足见是刻意敷衍了,甚至八成这个身份都是信口胡诌的。
黎云泽当然心知肚明。
彼时的屋子里,黎浔也不会坐以待毙,她看了姬珩一眼就直接忽略掉他那虎视眈眈的目光,三两步又折回里面,放下手里的匕首,飞快的先把药箱和放在床边的脸盆都收到角落里。
她没去管姬珩。
但是同床共枕二十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在黎浔做这些的时候,姬珩已经默不作声的顺手捡起她放在桌角的匕首,然后两步走到门口,纵身一跃,翻上了靠近门口那边的房梁藏匿。
黎浔收拾好东西又快速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又抓起放在旁边的裘衣披在肩上,然后三两下除掉发饰,把发髻打散弄乱些。
回头,已经没见他了。
她也没特意去寻他究竟有没有藏好,只一边捋着头发一边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看见门口站满了人,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拧起了眉头,面露防备的扭头去看她大哥:“大哥,这是怎么了?你们都在我这门外做什么?”
因为是真的刚生了一场大病,她的脸色看上去确实带了几分虚弱和苍白。
十五岁的小姑娘,面容姣好,此刻俏生生的站在面前,娥眉微蹙,轻缓说着话的时候便如是春风化雨,眼前本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瞬间缓和了大半。
前来追捕姬珩的人十分谨慎,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已经抢上前去一步目光锐利的往屋子里窥伺了一遍。
可以说是相当的放肆无礼了。
这番举动,就越发证明他们的来历绝不简单。
黎云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屋里的床榻上没来得及收拾,还乱着。
黎浔循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面露不悦,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一边举步往她大哥身边挪了挪,一边随口道:“许是风寒没大好,我刚才又睡了一觉,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书云她们在嚷嚷,你们这是吵什么?他们又要做什么?”
“没事,只是一场误会。你病还没好利索,当心再着凉。”黎云泽也不傻,他刚救了个身受重伤的人回来,紧跟着就有官兵找上门来搜查,其中必有关联,一开始他也很是懊恼自己的莽撞,此刻见黎浔这里并无破绽,就也顾不上管她究竟是把人藏在了哪里,就先是配合着尽量把这场戏演好,只自顾低头给妹妹裹紧了身上的裘衣。
这房间原就不很大,现在房门大敞,一眼就能看个清清楚楚。
黎云泽的身份不是伪造的,而且他还带着女眷丫鬟一起,并且又是个首次进京的新贵。
去年年底的时候南方边境上刚打了一场胜仗,天子龙心大悦,可是因为年关朝中诸事繁杂,就耽搁了,一直是到了最近才传召了那一役的功臣进京受赏,这件事但凡是消息灵通一些的都知道。
那一群官兵也不想贸然得罪这样的人,看黎浔神色如常,房间里也并无异样,就没再找茬,转而又跟兄妹俩拱手告罪:“是卑职等人唐突了,并非有意冒犯府上的内眷,实在是职责所在,不敢疏忽,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你不舒服就先进去休息吧。”黎云泽把黎浔又护着让进了屋子,转而就同那些人寒暄着下楼了。
黎浔退回屋子里。
书云和书玉互相搀扶着跟进来。
书玉脸上泪痕未干,书云且还腿软着呢。
姬珩就藏在黎浔这屋子里,方才两个丫头也以为是难逃一劫了,都吓得不轻,这时候都还心里发虚,颤巍巍的叫了黎浔一声:“小姐……”
书玉已经好奇的四下里往屋子里张望寻找了。
黎浔被姬珩的事弄得心烦,暂时也顾不上她们,隔门听见下面的说话声已经往院子里去了,就给两人使了眼色:“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受了惊吓,去隔壁屋子里喝点热茶缓一缓吧。”
两个丫头确实都不太舒服,闻言便也顾不上坚持,应诺便先退去了隔壁。
黎浔把两人送出门,等再合上房门。
转身。
姬珩已经从屋梁上一跃而下,又面对面的堵在了她眼前。
他手上匕首是出鞘了的,原也是在做硬拼的准备,这时候才又慢条斯理的将利刃收进刀鞘里,可是自始至终——
目光没离开黎浔的脸。
他的目光太具侵略性,黎浔下意识的回避,不去与她对视。
目光一闪,就瞧见他胸口的伤处又湿了一片。
身上穿了深色的衣袍,血色不很明显,但显然是方才活动的幅度一大伤口又裂开了。
黎浔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开始她想杀姬珩是仗着可以先下手为强,而现在姬珩也醒了,那么就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实力上她都不能再动他分毫了。
她是个识时务的人,当即就转身走到旁边又拿过药箱从里面找了金疮药出来。
她走回来解姬珩衣裳的时候姬珩依旧站着没动,垂眸盯着她指尖的动作看了两眼,忽而勾唇冷笑出声:“改主意了?你这是已经改主意不打算再继续将朕置于死地了?”
黎浔抿抿唇,沉默。
她不是很想搭理这个人,只是将他带到桌旁坐下,心里烦,不想一层一层的拆绷带,就直接拿剪刀剪了,重新止血处理好伤口之后又去翻了条新的衬裙出来,撕了布条重新给姬珩包扎。
姬珩的脸色虽然一直不好,但却很配合的由她摆弄。
黎浔全程低着头,手下动作利落的替他处理伤势,等把衣带也一并重新系好之后,她便把桌上仅剩的半瓶金疮药递过去。
姬珩没接。
黎浔虽然一直没抬头,却能感觉到他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刺得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如芒在背的感觉甚是明显。
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
之前她想杀姬珩是因为觉得自己这重来一遍的人生很荒唐,就算她解释给姬珩听,姬珩也未必会信,她说服不了他,就左右不了自己将来的路,而现在好了,姬珩也带着那段记忆醒来了,有些话反而就可以说清楚了。
“陛下……哦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为信王殿下才对。”飞快的调整好心态,黎浔微微提了口气……
她做好了面对面摊牌的准备,却不想刚一抬头,后脑勺就被姬珩突然抬起的手掌扣住。
黎浔没有防备,身体猛地被他压向自己,一时还无从反应就已经迎面被吻了个正着。
第7章 残忍
上辈子,他们是夫妻,本就百无禁忌。
姬珩的这个吻就是直接又实在的,没有任何要试探或者是唬一唬黎浔的意思。
仿佛就像是曾经的多少次一样,他拥她入怀,顺理成章的亲吻,甚至是做更亲密的事情。
黎浔本来是和他面对面坐在凳子上的,冷不防被他勾过去,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唇瓣被他噙住就有点儿懵了。
上辈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她本身对姬珩的接近和碰触都不设防,可是在姬珩习惯性的轻咬了她一下准备更进一步时黎浔突然就后知后觉的清醒过来。
她猛地咬紧牙关,往旁边偏过了头去。
姬珩手掌扣在她脑后,她动作的幅度并不明显,可是——
她的抗拒,显而易见。
即便没有更剧烈的挣扎,也不过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和姬珩之间在力气上的差距了,不想徒劳,那样反而会把自己弄得更狼狈。
姬珩也有一瞬间的没反应过来。
潜意识里他认定了黎浔,一直将她视为自己的女人,方才冲动吻她实在是思念过甚,情绪所致,后来肌肤相触,掌中和身边都是熟悉的感觉和气息,他便又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忘了今夕何夕。
这一刻,黎浔静默的别过脸去。
他的唇,蹭在她嘴角,忽的又再次清醒过来。
他其实不想强迫她,即便再想得到,可是在确定黎浔对他有了心结之后他甚至都说服了自己去退而求其次,只要是她的人肯呆在他身边就好……
姬珩终究是没有更过分的举动。
可是——
他也没有放开她。
那只手,依旧压在黎浔的脑后,他觉得这一刻自己托在掌中的便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不能放手。
黎浔不能理解他在过去的那二十多年里走的究竟是一条怎样荆棘丛生又坎坷无比的路,她不懂,即便那时候他已经权倾天下,所有的初心也仅仅是留在了她的身上……
不,不是不懂,她那么聪明,有什么事是她理解不了的?她只是从头到尾根本就不在意他,也不想去了解和他有关的一切罢了。
屋子里静谧非常,只有放在手边桌上的一盏油灯在烧,偶尔发出轻微的火苗爆裂声。
姬珩闭着眼,到底也是没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沉默了片刻便低低的叹了口气,苦涩道:“看来你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朕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了是么?”
黎浔感觉到他的心绪已经在慢慢平复,这才试探着又将脑袋偏开些许,然后拉开他绕在她脑后的手臂从他的挟制下退了出来。
她抽身而退的那个瞬间,姬珩也重新睁开了眼。
黎浔略一侧目,就又一眼望进了他深邃漆黑的瞳孔里。
这个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帝王,高高在上惯了,浑身上下天然的就带了很强的气势。
黎浔起身从他面前挪开,站起来之后才平静的反问:“就算只当那都是一场梦,说出来也显得过分荒唐了不是?既然不可理喻,那便就当是不曾发生,这样不是更好?”
其实姬珩也弄不清楚他和黎浔现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醒来的瞬间见到黎浔,失而复得的狂喜冲散了一切的思路,根本就没来得及考量这件离奇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再到后来那些追捕他的人找上来,他躲在梁上的时候倒是已经捋顺了思路,清楚的记得了这是何年何月发生的事。
这是他十九岁上的那场变故,他与黎浔初遇时。
仿佛是在他死后,一切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最初开始的地方,而且——
还是他和黎浔两个人。
即便匪夷所思,可是,他接受,甚至是感激眼前的这一场因缘际会的。
他以为是上天给了机会要弥补他前世的缺憾,所以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却没有想到黎浔的态度却如当头棒喝,一开始给他的就是迎头痛击。
她还是不要他,并且这一次还毫不掩饰,直接就直白的表明了立场。
姬珩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手指用力的攥紧,他极力的控制脾气,不叫自己发作出来,只是表情冰冷的盯着那个女人的脸,一字一句的道:“你分明什么都记得。”
他在陈述事实。
黎浔当然看得出来他是在克制情绪,却不想糊弄这件事。
她低头又抬头,看了眼还攥在手里的那个小瓷瓶,然后意有所指的冲姬珩郑重道:“如果您执意要记得那也正好,这样算下来就是前后两次我黎氏兄妹都对陛……信王殿下您有救命之恩……”
“你是说我恩将仇报?”话没说完,姬珩已经忽的站了起来。
他三两步就走到了黎浔面前。
本来他就个子很高,而此时黎浔的身量却还没有完全长成,堪堪也只到他胸口更高一点点的位置。
这屋子狭小,他这么猝然往面前一站,就有一片阴影跟着兜头压下来。
黎浔心头一悸,本能的就起了戒备。
下一刻,姬珩却已经摊开手掌将那把匕首呈到她面前。
黎浔看了一眼,诧异又狐疑的再抬头去看他。
姬珩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深度克制的极为冷静铁血的表情。
“杀了我!”他说。
他的眼眸深处带了两簇正在乱窜的火焰,极度危险。
黎浔不期然的抖了抖,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姬珩说的是气话,但她又知道并不全然是,在黎浔记忆里的姬珩,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冷静克制,他们在一起二十多年,她还从没见过他像是今天这样频繁的失控并且情绪外露的。
黎浔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姬珩看她这个局促的样子,突然就怅惘的笑了:“死很可怕吗?阿浔你都不怕的事,你觉得朕又是会有多在意?”
他的表情里带了深刻的嘲讽,黎浔觉得他是在暗指什么,话里有话。
“我……”她张了张嘴,又有些无言以对。
“你对我做过的最残忍的事,远比杀了我还要狠,那就是你放弃了我,你自己一个人去死了!”姬珩却似乎也并没有指望过她的回应和理解,再下一刻就又洋洋洒洒的低笑起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控诉:“黎浔,你真的好狠,你太狠了……你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之后我会怎么样吗?”
他的声音压抑又克制,可是眼睛通红,目光就那么一瞬不瞬的定格在黎浔脸上,明明在笑,眸子里却带了明显的深恶痛绝的情绪,看得黎浔心惊胆战。
他会怎样?
会发狂,会发疯,甚至于也许盛怒之下,便不会再顾念和林氏一族之间的那些恩义,将整个林氏一族颠覆……
虽然——
她并没有打着借机让他铲除林氏一族的算盘。
黎浔的目光下意识的闪躲,胸口又因为紧张而有些窒闷。
姬珩对她的执念,她向来都知道。
只是从一开始,她就已经不可能用感情回应他任何了。
所以,那么多年,她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撑着那个身份,给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摧残的黎家人提供一点庇护罢了。
姬珩的痛苦,她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也依旧不想再与他继续纠缠。
所以她的回避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只片刻就又重新抬眸与他对视,不徐不缓的反问了一句:“会有我留在你身边那般痛苦吗?”
“……”
短短几个字,一招制敌。
姬珩的表情僵住,整个人都瞬间封冻了一般。
黎浔却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你觉得我很自私?我很残忍?可你明知道我也不想面对你,你明知道我每天看见你的脸都是一种煎熬,却还是将我锁在身边二十四年,你就不自私?不残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