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并不激烈,娓娓道来,只是在一板一眼的同他讲道理:
姬珩当然也清楚她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一直介怀的是什么,可是她曾因他所失去的那些他却无力弥补。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喉咙发堵,说不出来。
黎浔看着他这局促的模样,竟又缓缓的勾唇笑了,继续反问:“那时候我死之后,你又活了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也熬够了二十四年?”
她的笑容里,带了满满的嘲讽,甚至还有一丝明显的恶劣。
明知道她是故意在拿那些陈年旧事激自己,姬珩却无言以对,再度沉默。
他抿紧了唇。
季氏的事不是他做的,逼死那双母女也不是他的本意,可即便是再不该发生,那一切也都还是发生过了。
他不想伤她分毫,可偏偏事与愿违,那些年里黎浔内心所承受的最大的痛苦偏就与他有关。
现在黎浔要与他算旧账,他避无可避。
“那么多年了,你都一直未能释怀,所以你是故意的吗?你……”他再开口的时候,气势都明显的弱了几分下来。
“你觉得我是以那种方式在报复你吗?姬珩,不是的。如果我是抱着那样的目的,我又何必拖到那时候?只是形势所迫,也刚好,我累了也倦了,不想再做你身边的箭靶子,也不愿意再劳心劳力的去同林氏那些人互相拆招了罢了。”黎浔摇头,打断他的话:“事实上,我很惜命。只可惜……因为你,我那一辈子都只能做你手中的提线木偶,从十八岁以后就再没有真正的好好活过。”
她主动上前一步,从姬珩手里取回自己的匕首,转而把握在手里的金疮药又塞进他手中,然后一根一根的合拢他的手指,叫他握牢:“既然已经重新来过,那么过去种种,我既不想再深究也不愿再计较。今日之后,也请殿下释怀。此处是非之地,您该走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劝说,此时门外也再度有了动静。
两个丫头大约是缓过来了,从隔壁开门出来,和刚好从楼下上来的黎云泽说起了话。
第8章 抵京
大约是看两个丫头从隔壁屋子里出来,黎云泽有些奇怪,便问:“阿浔呢?”
书玉嘴快,立刻回答:“二小姐在房里。”
黎云泽料定了姬珩之前是被黎浔藏起来了,也不想让两个丫头掺合的太多就摆摆手示意她们还回隔壁屋子里去,他自己上了楼梯朝黎浔这来了。
楼梯陈旧,脚步声就很明显。
黎浔不想让她大哥发现自己和姬珩的纠葛,就以眼神示意,又催促了对方一遍。
姬珩的喉头梗塞。
他现在其实什么也不想管,只想尽力把他和黎浔之间的关系挽回,可是黎浔对他分明很排斥,她现在之所以可以很平静的与他来探讨深谈过往的种种,这就只能说明她确实从头到尾都没对他用过情。
因为无情,所以坦然。
她有她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一旦划定了界限,便轻易不会动摇。
而现在的姬珩自己,重回到了十九岁上,他却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可以为所欲为的帝王了,他手上亟待处理的烂摊子又多了一堆,他现在跟黎浔也耗不起。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黎云泽抬手敲门:“阿浔?”
黎浔立刻就有点急了。
她拿姬珩没办法,就只是紧蹙了眉头盯着他。
待黎云泽敲第二遍门的时候,黎浔已经几乎要放弃了,刚要转身去开门……
姬珩却蓦的攥住她手腕,把她手里的匕首又拿走了。
黎浔手中一空,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再又抬头去看姬珩的时候他已经把匕首和那瓶金疮药都收进了袖子里。
灯影下,男人的面孔已经恢复了那种岑贵冷淡的模样,面部的线条流畅又俊美。
仿佛前一刻的争执和互揭疮的质问都不曾发生过,他整理好衣袖又重新抬眸对上黎浔双眼,淡声道:“你还是先随你兄长进京去吧,过些时日朕再去寻你。”
这不是在征求意见。
只跟黎浔交代了一声他就转身三两步走到窗前,先将窗户推开一点缝隙看了眼,确定并无人埋伏守候便打开窗户,一撩袍角纵身越过窗口,没了踪迹。
他这态度转变太快,黎浔一时没太反应过来。
而身后黎云泽连敲了两遍门都没人应答,已然是有点急了,又大声喊她:“阿浔?开开门。”
“哦,来了。”黎浔回过神来,赶忙收拾了散乱的思绪跑过去把房门打开。
两边的门窗斜对着的,夜风穿堂而过,黎浔也彻底清醒了,转身又奔到窗前把窗户也拉上了。
黎云泽跟了两步过来,看见敞开的窗口和空荡荡的屋子就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警觉道:“人呢?”
“已经走了。”黎浔关上窗户,转身和兄长回到屋内,引他到桌旁坐下之后又再确认:“那些官兵也走了?”
黎云泽之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才又过来就是尾随出去等着确认那些人是真的走了这才放心回转的。
他撩起袍角坐下,便面有愧色:“这次的事是大哥思虑不周,险些连累你。”
“也没什么,不过虚惊一场,大哥你的初衷也是一片好心。”黎浔敷衍。
姬珩的事,真的谁也不怪,如果一定要怪也只能是怪她自己上辈子手欠,这么一招惹,就变成了一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姬珩现在虽是急着走了,但是他那人固执,以他的脾气绝对不会就这么不清不楚的便罢休。
黎浔心里很烦,也只能强迫转移注意力:“刚才的那些官兵我看着也不像是正常的追捕盗贼,如果再耽误下去只怕还要惹麻烦,大哥,咱们还是照原计划明天一早就启程赶路吧。”
“嗯。他们确实不是附近州府衙门的官差,打着官府的幌子搜捕拿人却连真实身份都不敢袒露,足见这事情里面是藏着猫腻的。”黎云泽赞同,不期然看向紧闭的窗户又问黎浔,“那人醒来之后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没。他着急走,也是怕那些人再杀个回马枪,所以只匆忙与我道了声谢。”黎浔随口编了个瞎话,后又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就又朝黎云泽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黎云泽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了她:“你看看这个吧。”
那玉的成色极好,就是男子会佩戴的普通配饰的大小,只是上面的雕纹雕工精湛,哪怕是最细微处都处理得当,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
玉佩上面配了黄绿色的穗子,当时溪边的枯草又厚又多,玉佩掉在那,确实不显眼。
起码——
上辈子黎浔救下姬珩的时候是不曾注意到这件东西的。
“这是……”黎浔拿了玉佩观摩,注意到了细节,又有些怔愣。
“我遇到那人的时候在附近的草丛里捡到的。”黎云泽解释,“你应该知道,皇室有明确的律法限制,五爪龙纹是天子和储君的象征,其他人一概不可僭越,四爪龙纹则是皇亲宗室和得了天子钦赐的人才可使用,再剩下的无论是官卿贵族还是贩夫走卒想用龙纹配饰都只能配以三爪以下。这人的配饰上雕刻四爪龙纹,而且看雕工和玉饰也都非凡品,保不齐还是宫里流出来的。我原也不是那烂好心的人,会救他一则是看他面相不似恶人,二则……我是吃朝廷俸禄的,若真是个宗亲落难却不施援手,便失了本分。”
顿了一下,想想刚发生的那件事,也还是难免的心有余悸:“也得亏是有惊无险,他醒得及时,那些追捕的人来者不善,若真被堵在这,咱们兄妹怕是真就凶多吉少了。”
一个宗室贵族落难在外,这还不算什么太出格的事,但可怕的是有大队人马紧锣密鼓的在追杀捉拿,要将他置之死地。
且不管他们究竟是受谁指使,只这幕后之人连宗亲都敢杀,他们兄妹这样身份的人一旦被发现掺合进去,被灭口就是最寻常不过的结局了。
黎云泽虽然年纪尚轻,可是战场上混迹出来的,自然不惧死,之所以后怕唏嘘,便是因为他的无心之失差点连累到妹妹。
他的歉意直接写在脸上。
黎浔也不能告诉他自己和姬珩本就识得的事,便还是只能敷衍安抚:“反正最后也没事,这事儿过去便算了,大哥也不需多想了。”
她把玉佩递还给黎云泽。
外男的配饰之物,无论如何放她这里都是不合适的。
这么来回一折腾,天色已晚,兄妹俩又说了几句话黎云泽就下楼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黎浔有心事,本以为自己可能难以入眠,但也许是终于踏踏实实的感受到了生存在这世间的感觉和意义,她心里终究是感恩多于困扰,这一觉睡下来倒是极安稳的。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兄妹两个就各自起身打点,将行李装车,黎云泽又亲自送了谢礼给驿站的管事,算是谢过他收留黎浔这些天的好意,一行人便继续启程北上。
因为带着行李和女眷,肯定走不了太快,和前世一样,用了五天时间。
路上黎浔一开始还悬心姬珩那事儿别是还要有后续,很是忐忑了两天,可随后也没见再有人追来或者沿路设卡查问追捕的,她便知道这事儿应该算是过去了。
姬珩再如何的不受重视,他也是宫里皇帝的亲儿子,有人出其不意暗杀他一次可以,既然未能得手,就肯定不能穷追猛打的大肆追杀了。
至于姬珩不辞而别,他这是赶着去做什么了,黎浔也多少能猜得到,只是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多想。
而她不知道的是,上辈子她救了姬珩,追杀他的人之所以没有找去客栈是因为她带走姬珩带走的及时,他们刚走,官道上就有一队南下的商队经过,她们几个小姑娘并不是很懂隐藏痕迹的事,也是运气好,痕迹就被这队商队给盖了过去。追捕的人找到小溪附近发现了姬珩落在那里的玉佩,就误以为姬珩是被商队的人顺手救起并且带走了,所以压根就没有搜查附近的村落和驿站,而是直接南下追赶商队去了,再到后来他们搜查商队无果,原路折返回驿站黎浔兄妹也已经带着重伤昏迷的姬珩离开了。驿站的人虽然察觉了黎家人的队伍里有古怪,可是不想惹祸上身,也没说出来,最后阴差阳错,反而让他们兄妹悄无声息的带姬珩脱险了。
抵达京城是第五天的傍晚时分。
黎家的家底并不算多丰厚,黎浔的三婶季氏出阁前是家中独女,家族世代行医,早前在边城的时候医馆和宅子都变卖了出去,加上黎珺从军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在边城那不毛之地还算富裕,进京之后就完全不够看了,黎家宅子的位置比较偏僻,但是院子还行,三进的院子带了个小花园。
宅子刚买到手,还没腾出工夫修葺,围墙和瓦砾看着都显旧。
黎浔被丫鬟从车上扶下来。
多少年了,她没再回过这里,别人都爱说物是人非,可是这一刻她心口却是热热的,看着眼前的朱漆大门心里无比的熨帖。
正要抬脚往里走,回头却见黎云泽剑眉微敛,正一脸严肃警惕的盯着方才过来的巷子口瞧。
“大哥,怎么了?”黎浔随口问了句。
“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有双眼睛在暗中窥伺。”黎云泽道。
巷子外面就是一片街市,人来人往的,十分嘈杂。
黎浔看过去一眼,也没能分辨出什么。
黎云泽收回视线时见她拧着眉头一副忧心的样子,就抬手摸了摸她脑后发丝,轻笑道:“许是我多心了,别看了。你瞧瞧你,这两天就净看着你皱眉和走神了,十几岁的小姑娘,成天愁眉苦脸的可不好。”
兄妹俩正说着话,门内已经有一道浅色的影子飞奔出来。
“大哥哥,二姐姐。”少女清甜的嗓音里满含着雀跃的笑意。
黎浔看她扑过来,下意识的张开双臂。
下一刻黎渃就撞进她怀里将她抱了个满怀,同时用毛茸茸的脑袋在她颈边蹭了蹭,撒娇:“二姐姐你可算是到了,这连着十多天见不到你我可想你啦。”
第9章 前尘
黎渃小黎浔两岁,今年十三。
平心而论,黎家的人皮相都生得相当不错的,黎浔的祖父当年就是老家一带闻名的美男子,后来娶了同样样貌不俗的家道中落的官宦人家的女儿。祖父中举之后家里便也算是言情书网了,黎浔的祖母又是个极精致的人,两个儿媳都仔细挑选过的,总之两代人延续下来,黎浔这堂兄妹几个在长相上都很出挑。
黎渃是个开朗活泼的性子,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上带一个小酒窝,甜甜的,眼睛又亮又灵动,灿若星子。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黎浔脑海里存着的都是最后在宫里那两年她郁郁寡欢的憔悴模样。
这一刻,这个鲜活又快活的少女的形象又再跃入眼帘,黎浔一个收势不住,眼泪就当场洒了下来。
黎渃是看见了她正高兴,冷不防就觉得腮边沾了一片湿气,狐疑着松开黎浔再一看,登时就眼睛瞪圆了,有些无措起来:“姐姐你病还没好么?怎么还哭了?”
说着又手忙脚乱的去袖子里掏手帕。
黎云泽也皱了眉头,有点奇怪的看着黎浔。
黎浔性子虽不如黎渃这般闹腾,可是这个年纪的少女,平时也是好热闹话也多的,他虽然粗线条可也明显的感觉到了从他在驿站接到黎浔之后黎浔的情绪就有点儿反常了,沉默寡言了许多,路上偶尔他从马车窗外挑开帘子往里看,又常见她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可是私底下问两个丫头,俩丫头却都说他不在那期间没有发生任何事。
黎渃慌慌张张的掏出帕子就往黎浔脸上怼。
黎浔察觉自己失态,赶忙扯过她那帕子自己把眼泪擦了然后露出个笑脸来,吸了吸鼻子道:“我病早大好了,就是从小到大都没分开过,想你了。”
说话间,情绪上来,就又带了浓厚的鼻音。
黎渃却顾不上欢喜和打趣了,反而觉得她这二姐姐如今像是娇气许多,居然好哭起来,一言不合就要掉金豆子的模样?
她不敢再招惹,就赶紧挽了对方的手把人往门里拉:“我们进去吧,我带你去看新院子,这些天你不在我都帮你收拾好了呢。”
黎浔被她扯进门去,直接拽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