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钊还在睡,阿福也不敢起,就在床上听。外面钦天监在回话,大概一炷香,礼部又进来回话。
“陛下,百官已经列队出城,现正在来河阴的路上。玉帛、牺牲、礼器,昨夜皆已经备齐。预计巳时开始祭天,待午时享膳后迎陛下回宫。”
“百官到齐了?”
“回陛下,百官到齐了,一共两千七百四十三人,只有十一个人告了假。”
“谁告假?”
礼部呈上名单。
云郁看了一眼,是几个无名的小官。
然而其中有一个人,是他的亲舅舅。
李延寔。
“陛下,这些没到的人,是大不敬。要不要派兵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不用。”
“朕知道了。”云郁将那名单折了起来。
“去报太原王吧。”
一会儿,来人报:“陛下,太原王说了,待百官到齐,先行朝拜。辰时出发,由陛下率百官步行前往河阴祭天之所。太原王、上党王随陛下和百官同行。韩烈韩将军,还有贺兰将军各率一支人马,分东西两路护驾。禁卫军费穆将军率一路人殿后。”
上党王说的是云天赐,昨日才加封。
阿福却只注意到韩烈的名字。
云郁道:“告诉太原王,朕知道了。”
阿福本来是不去的。云郁临行前叮嘱她:“你留在帐中,哪也别去,照顾好云钊。”然而云郁刚走不久,贺兰逢春就派一队兵来,说是奉太原王之命,把伪帝带走。
阿福看这些人凶神恶煞,就有些畏惧:“陛下说了让他留在帐中。你们要把人带走,有请示过陛下吗?”
“太原王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小胖子哭的跟杀猪似的,死活不肯去,阿福听的揪心。等人走了,阿福越想越不对。云郁说了,要让云钊留在帐中,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为什么他一走贺兰逢春那边的人就来了,像是提前有准备似的?难道云郁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是不是瞒了陛下什么?
阿福不敢留在帐中,立刻跑去找云郁报信。
祭天的地方,离这里不过四五里地,云郁跟百官是步行的,速度并不很快。阿福的飞毛腿追上并不难。然而百官左右以及后面,都有大军护卫,云郁又在百官最前面,被保护的铁筒一般,阿福根本接近不了。
云郁行了一路,有些出汗了,贺兰逢春让人将他请到事先准备好的便幕中休息,等待巳时祭天。
看时间还早,云郁让人将兄弟云祁和云岫也请到帐中:“外面冷,让无上、始平二王到帐中来,陪朕歇坐一会。”
云祁和云岫同时入帐。
祭天的大典,他们也都穿着朝服,庄严肃穆,黑底红边,胸口用金线绣着蟒纹。头上礼冠重,也都出汗了。
云郁让人服侍二王摘了礼冠,往胡床上休息。云岫面带微笑,过来帮云郁整理衣冠:“陛下的头发有些乱了。拿梳子来,我给陛下梳梳。”
宦官捧着一面镜子,云岫接过梳子,替云郁理发。云祁面色庄重地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弟弟。
两个弟弟,如珠似玉,一对儿璧人。
他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云郁从镜子里看到了:“阿兄要说什么?”
云祁道:“按理说,现在提这个不合适。我也是担心。”
云郁道:“阿兄担心什么?”
云祁深谋远虑道:“陛下祭天登位,名分怎么定?父亲是任城王,不是皇帝。陛下登位,总得依个合理的名分。先皇帝是陛下之侄,陛下总不能承他的嗣。先先皇帝,和陛下是堂兄弟。我魏国皇位,历来就反对兄终弟及,陛下自然也不能承先先皇帝的嗣。只能再往上,追溯孝文。我昨天听礼部议,是要将陛下过继给叔叔孝文皇帝,以孝文皇帝嫡子的身份承嗣。”
云郁不说话。
云祁道:“陛下,父亲虽有三个儿子,可只有陛下承继大位。而今他们却要让陛下过继,那父亲的名分怎么算?”
云郁道:“那阿兄的意思,该怎么算?”
云祁道:“陛下的父亲虽不是皇帝,陛下的祖父,却是献文皇帝。陛下是献文皇帝之孙,父亲是献文皇帝之子。父传子,子传孙,以此相承即可,为何要过继旁支?孝文皇帝是高祖不能绝嗣,父亲就该绝嗣?”
云郁道:“阿兄,你便是父亲的嫡子,何来让父亲绝嗣之说。”
“我何德何能。”
云祁道:“陛下要这么说话,我是父亲的嫡子,这皇位该我来继承才是。”
“兄长慎言。”
云郁见他说的过了:“我跟兄长是至亲手足,不怪兄长言语失当。外人听见却以为我们兄弟不和,恐借机生事。”
云祁站了起来,重重往他面前跪下:“臣有罪,任陛下治罪。臣只盼陛下莫忘了生父生母的冤屈。陛下可以不惦念我,陛下不能不惦念三弟。三弟的生日是哪一天,陛下难道不记得了?”
云岫梳头的手停下了,表情有些惆怅:“大哥,咱们昨日说好了不提这事。”
云祁充耳不闻,一意要将心里话全说出来:“三弟的生日,是父亲的祭日。当着临盆的妇人杀了她丈夫,对着嗷嗷待哺的幼儿,杀了他们的父亲,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陛下为了皇位,要过继给仇人家里,和仇人做兄弟,给仇人的父亲当儿子。”
云岫道:“阿兄,这是咱们该做的牺牲。”
“父亲,母亲,这些年,咱们家做的牺牲还不够吗?”
云祁力争道:“父亲几十年的牺牲,加上一条命,还不够为他的儿子换来皇位?还需要认他人为父?”
行宫外,官员已经在祭天的地方列好队。
祭坛已经设好,燔燎用的柴禾也堆放整齐,礼部的官员捧持着玉圭和缯帛,礼器、牺牲皆具。贺兰逢春带着护卫数人,从行帐中出来,登上祭坛。
他自上而下眺望,只见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整整齐齐排列着。文官着朱,武官着黑。都是宽袍大袖,温文儒雅,衣带当风。云氏也是胡人,自孝文皇帝推行汉化以后,整个洛阳的风气,便是如此。官员的朝服也都是大袖翩翩,尽显风流之态。
可惜,打不得仗。
那个曾经靠武力纵横中原,夺取了汉人江山的魏国,而今已浑身遍布脂粉气。琴棋书画,文章典故,磨灭了这个民族的悍勇之气,使他们沉迷于吟风弄月,忘记了他们的先祖是如何残忍的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利刃厮杀。
可悲,可叹。
当年整个中原,谁是云氏的敌手?当年云氏的铁骑踏遍中原。五胡十六国,万水千山,没有云氏征服不了的土地。金戈铁马,而今尽化作诗书礼义,庄老孔孟,繁文缛节。
贺兰逢春心中鄙夷。
“陛下让我来问你们。”
贺兰逢春让人把太后、伪帝带来。
太后被几个士兵押着,披头散发,神色惊惶。云钊则被士兵抱在怀里,小脸苍白,已经吓得不敢哭。众臣见了皇帝和太后,都暗自惊惧,不敢抬头,全都鸵鸟似的把脑袋低垂着,全场鸦雀无声。太后见朝臣都归降了贺兰逢春,痛声大骂:“尔等鼠辈!枉为男儿,无一人有骨气!朝廷大事,皆是坏在你们的手里!”
及至来到贺兰逢春面前,见到贺兰逢春,及他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羯人勇士,太后瞬间又失了言,崩溃痛哭。
云钊看到这么多人,又哭了,尿了一裤子,袍子底下唰唰淌水。
贺兰逢春打量了云钊一眼,目光睥睨着众臣:
“而今新君登基,伪帝云钊该如何处置,我想请问诸公的意见。”
没人说话。
“没人说?”
贺兰逢春道:“那我就照着吏部的名单,一个一个点。不说话的就是包藏祸心,立刻拖出去砍了。”
群臣顿时一阵骚动。
贺兰逢春是个蛮人,做事不讲规矩。
而今陛下未到,他就在这里威胁群臣。众臣也不知是陛下授意,还是贺兰逢春自行其事,各个都毛骨悚然。
立刻有人站出来,阿谀奉承,将伪帝和太后孙氏批骂一通:“太后误国误民,宠信奸佞,谋害先帝,理当治罪。伪帝不分黑白,和太后同流合污,当一并论罪。况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而今陛下已登大宝,太后和伪帝罪孽深重,皆当被赐死。”
贺兰逢春听的喜笑颜开,然不置可否,只看向众人:“你们谁有不同意见?”
众臣揣摩他心思,知他意要杀太后和伪帝,哪敢有不同意见,纷纷赞同,说孙氏该杀,伪帝该杀。亦有少数不吭声的,皆是畏惧贺兰逢春的声威,不赞同,却也不敢反对。
贺兰逢春笑了一阵,脸色陡然冷漠起来:“你们说太后谋害先帝。明明是张俨徐纥谋害了先帝,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是受害者。怎么而今一个个都说是太后杀了先帝?”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又有人站出来答疑解惑了:“太原王,这张俨许纥,皆是太后的宠臣。张俨许纥杀了先帝,必定是太后幕后主使。”
“天下皆知先帝无嗣,你的意思是。太后杀了自己的亲儿子?自断其根?”
那说话的人以为猜中了贺兰逢春的心意,更加说道:“孙氏愚不可及,害子害己,自绝于天下,自绝于朝廷。释迦牟尼在世也难渡她。”
贺兰逢春道:“你们说张俨许纥是太后的忠臣,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忠臣?张俨许纥弑君乱政之罪,太后有用人不当之失。君有过,臣当劝之,社稷有危,臣当匡之,先帝被人所杀,你们这些忠臣在做什么?而今将罪责都推到妇孺小儿头上。不分黑白,同流合污。诸公不分黑白,让一个五岁的小儿分黑白。诸公个个与张许等人同流合污,反说一个五岁的小孩同流合污,幼子何辜?”
贺兰逢春冷嘲道:“诸公说出这种话,便不觉得羞愧吗?”
群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万没想到贺兰逢春如此善变,吓的都不吭声了。
“我本意是想赦免了太后和伪帝的。”
贺兰逢春笑容像空中飘动的羽毛:“不过既然诸公说他们该杀,那就杀了吧。”
群臣都懵了。
贺兰逢春不等众人反应,即刻下令:“来人,听诸公的意思,把废后孙氏和伪帝云钊沉到黄河里去。”
第17章 惊变
“太原王。”
有一老臣,颤颤巍巍,从官员中走了出来:“太后和伪帝即便论罪,也该同陛下商榷,由宗正寺处置,怎能由太原王一个人说了算。如此不合礼法。”
贺兰逢春眉毛一挑,冷峻道:“这位大人姓甚名谁?居何职?”
老臣步履蹒跚,说话声音也十分苍老:“臣封回,官为三品右光禄大夫。”
贺兰逢春好奇道:“你就是那个人称封叔念的封回?渤海封氏?听说你胆子很大嘛,很敢说话。不但顶撞过太后,连皇帝也都怕你?”
“太原王说错了。臣子为君主进言,是臣职,不是顶撞。”
贺兰逢春道:“你这老头,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不多想想怎么替自己备棺材,却来掺和朝廷的事。我看你年纪也大了,我赐你告老还乡吧。”
“臣尽心王事。官位,是陛下所授,没有陛下的旨意,臣怎敢告老还乡。方才听太原王所言,似是正直忠臣之语,然行事逾举失常,可见是诈伪之术。臣既是朝廷之臣,朝廷的事自当进言,这是臣之本分,何来掺和之说。臣请将太后和伪帝交由宗正寺,另行处置,以全国体。”
贺兰逢春面色严肃:“你不怕我杀了你?”
封回道:“臣今年,已经七十有七了,黄土已经堆到了脖子。太原王杀不杀臣,又有何差别。臣年老了,精力衰竭,本已经不愿做官,是陛下再三写信,以肺腑良言相劝。臣感念陛下圣德,才不辞衰老,忝颜应诏。太原王既为人臣,当守臣子本分。”
贺兰逢春笑了一声,拿马鞭子指着他:“你这老东西,倚老卖老,想拿陛下来压我。我却不吃这套。”
“来人。”
“把他给我砍了。”
“他既说黄土已经堆到脖子,那我就帮把手,替他埋了吧。”
“贺兰逢春!你敢!”
“这又是谁活的不耐烦了?”贺兰逢春冷眼一瞧,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子,长得倒玉树临风。跟云郁一个德行。
“你不是他儿子吧?”
云郁这个德行,贺兰逢春还就是喜欢。天潢贵胄,骄矜的也好看,骂他两句,贺兰逢春气怒一阵,一会也想通了,转眼又笑眯眯。被皇帝陛下骂,被美人儿骂,那就骂了。
然旁人这个德行贺兰逢春就不喜欢了。
“朝廷议事,跟是不是儿子有什么关系。”
这小白脸子发怒的模样,跟云郁简直神像:“太原王如此跋扈。不经陛下同意,就敢滥杀大臣。太原王这是要学董卓?”
贺兰逢春听到董卓二字,就大不爽,脸一冷:“你叫什么名字?”
“王遵业。”
“原来是太原王氏的公子。世家贵族,名满天下的大文学家。我若是没猜错,你旁边那位,就是王延业了?”
贺兰逢春遥指了他旁边那个相貌有几分相似的青年。
王延业被他一指,也站出来,举起大袖,恭了一恭:“太原王,兄长性子急躁,失礼处还请太原王见谅。只是这位封公,是国之重臣,又是三朝元老。陛下难得才请回朝中,要任他为丞相的。太原王不能杀他。”
贺兰逢春道:“大文学家?你不去写你的诗,却在这里议政。”
“为人做事,各有所擅长。我听说文人最好不要参与政治,这样有损灵性。”
“太原王既然懂文学,那我便请教太原王:‘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瑕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这句话是哪位先贤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