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见云郁跟着贺兰逢春他们去了,这才悄悄出帐。刚探出头,就看到外面还跪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黑衣,脱鞋免冠,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虽有污迹,却隐隐瞧着肤色白皙,轮廓深邃,极是年轻。阿福只老远瞟见了他一眼,心就咚咚地跳起来。
她吓得赶紧退回帐中,手按捺着胸口,努力平复了一下心跳。
半晌,她又鼓起勇气,悄悄探出半个头,仔细看了看。
那个人,正是韩三郎。
韩家三郎,英俊聪明,天生一张笑脸,是最活泼俏皮的儿郎。
他模样长得很特别,看一眼,就能认出。
他一点都没变。
没想到他真在这儿。
那天,在洛阳城见到的那人,应该就是他。
他很瘦,腰背修长,极漂亮柔韧的一把骨头。小的时候,阿福就趴在他背上,被他背着到处玩耍。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就是哥哥宽实的后背,还有有力的手掌。这个身体,她怎么会不熟悉?简直记忆犹新。
阿福心情忐忑,想过去叫他,看这情形,又不敢。她暗暗来到守卫面前,恭维了道了声:“军爷。”
阿福有点讨好的神色,看着那人,悄悄打听道:“那人是谁?为何跪在那里?”
守卫有些同情的语气:“你就别打听了。他是韩烈韩将军,是太原王手下的爱将。他现在快死了。”
“为什么快死了?”阿福吃了一大惊。
“他帮着太原王杀人,又撺掇太原王登基。现在太原王悔过,要向陛下请罪,韩将军要担罪。”
阿福心情一时跌到谷底:“太原王要怎么处置他?”
“活是肯定活不成了。”
守卫说:“太原王不想杀他,陛下也要杀他。”
有三五名将士,来到韩烈面前做哀声:“韩将军,趁太原王不在,你还是快逃吧。这里有我们担着。”
“韩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韩将军,此事并非你一个人的过失,主公心里也明白。要杀你,那咱们这些人也都该死。”
不论众人如何劝,韩烈只跪那不说话。
阿福心慌慌的,一时想起了好多画面。她想起小的时候,哥哥带着她在山上玩耍,捉兔子,捉野鸡,采小野花。每当她玩累了的时候,哥哥就将她背在背上。她想起以前在家每次过生日,哥哥都会送她礼物,用树根给她雕的小老虎,小绵羊。离家的那一天,她哭的多么伤心。哥哥看见她哭,也红了眼眶。那是她从出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哥哥掉眼泪。她在宫里日日夜夜,惦念的就是有一天能再见到哥哥,她多盼望能回到童年。
而今总算见到了,却马上要生死相隔。
阿福魂不守舍地出了帐,想去找云郁。
她两条腿像是飘着的,脑子里像灌了浆糊一般,糊糊荡荡的。她心念着云郁,先看见了,却是摆在地上的两具尸首。那尸体惨白的像石膏,浑身的血都流干了,已不辨人样。阿福猜到,这两具尸体,就是任城王云祁和始平王云岫,因为云郁正背对着众人,伏在尸身上嚎啕大哭。
皇帝一哭,周围人也哭,贺兰逢春也跟着落泪。一时内外全是哭泣声。
河阴堆积的两千多具尸首,哭声一现,顿时气氛透着悲凉。远处寒鸦饥号,逐渐在人头顶上翻飞。食腐的猛禽,还有野兽,嗅到了血和腐肉的味道,都栖息潜藏在附近,随时等着过来饱餐一顿。士兵们驱之不去。鸟兽声,伴随着萧萧的林木声,黄河水声,仿佛是天地在跟着呜咽。
阿福想替韩烈求情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她想着自己马上要跟挚爱的亲人生死相隔,是以悲伤恐惧。可是眼下同亲人生死相隔的又岂止是她一个。云郁,他是堂堂的帝王,此刻正趴在自己亲人的尸首上,无助地痛声哭泣。河阴这么多遇难者,他们又是谁的父母,谁的兄弟,谁的亲人。
战场上无所谓善恶,也没有残忍不残忍。但河阴不是战场。
这是天子登基,祷告祭天的地方。
这些人都是冤死。
云郁抚尸痛哭时,想到了很多死。
他父亲任城王,当年被一杯毒酒赐死。
人人都说,任城王是个好人,宽容大度,虚怀若谷。位高权重,知人善任,宰辅之德,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软弱,明明有篡位的实力,偏偏不敢。皇帝要杀他,他就乖乖把头递出去。鱼被按在砧板上,都还会蹦两下呢,他父亲枉做了十年摄政王,名满天下,到头来不如一条鱼。
谁不惋惜。
连听过他父亲名字的陌路人,都会摇头叹息。
他母亲为此抑郁多年,临终前对皇室的恨意仍未消。所以他们兄弟从小就明白,身在帝王家,就是长在悬崖边。高处不胜寒,不是老实本分就能保命的。他父亲就是前车之鉴。要想活命,就要主动去争取。
他没错。
云祁云岫也没错,何以竟遭横死?落得跟父亲一样的下场。
他两眼发红,扭头,含泪睥睨着贺兰逢春,目光悲哀,表情却是冷冷的:“太原王,这事算什么说?”
他语带恨意:“若是打仗,便用打仗的法子。两军交战各凭本事,纵是有死伤,朕不会说什么。若归朝堂管,朝臣有罪,也该归其有司,按朝廷律法,审理定罪。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忠奸善恶,肆意屠戮,滥杀无辜。你的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王法?借着祭天的名义杀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就不怕触怒了神灵?”
贺兰逢春迎着骂,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半天不敢作声。
“回陛下!”
贺兰麟即刻跪下,替贺兰逢春求情:“主公也是一时糊涂,受了韩烈的蛊惑,还请陛下网开一面,让主公将功折罪。”
说话间便有人将韩烈押上来,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
云郁缓缓地站起身来,转头,面向着众人,目光像一把利剑,紧紧盯着跪在面前的人,冷冷道:“你就是韩烈?”
韩烈像是被一群狮子老虎围起来的羔羊,腿都已经吓软了,除了磕头求饶,一句话也不会说。
云郁盯着韩烈,面带煞气,语带威胁:“太原王,这是你的人,你说要怎么处置。”
贺兰逢春俯首道:“请陛下将他斩首,以正法典。”
云郁道:“他是你的人,你自己动手吧。”
贺兰逢春刚下令,左右一群下属纷纷下跪求情:“太原王,还请饶了韩将军一命吧。末将们愿跟韩将军一同领罪。”
“太原王,韩将军家中尚有兄弟妻儿,还请网开一面。他也是为太原王卖命,立的功劳不小,而今这样杀了他,岂不是让将士们寒心。”
贺兰逢春的部下,一时全都跪下了,跟着求情。包括贺兰麟,也替韩烈说话:“陛下,韩将军有罪,但罪不至死,可否留下他性命。”
“是啊陛下,韩将军在军中颇有威信,将士们都心服他,杀了他,恐怕会有士兵叛逃,军心不稳。”
竟还有士兵哭起来了,一起下跪求情。
云郁见此情景,怒从中起,厉声道:“罪不至死?那昨日河阴的三千死难者,就罪该至死?他家里有兄弟妻儿,别人家里就无兄弟妻儿?”
他怒不可遏,猛一反手,从身后的一个守卫腰间拔了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韩烈当胸刺去:“你们不敢动手,朕亲自动手!”
雪亮的剑锋在空中划过,韩烈避闪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刺过来。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意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眼前眩晕了一阵,他感觉有个东西扑了过来。扑的太快,他以为是老虎,还是豹子,正心里疑惑这里哪来的野兽,意识突然清醒过来了,是个人。
还是女人。
就在云郁拔剑的时候,有个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挡在他面前。他听到一声娇弱的女孩儿嘤咛声,一个柔软的女孩身躯,倒在了自己的怀里。手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流动,他低头一看,红色的,是血。
韩烈吓的嘴唇哆嗦,一时都忘了自己命在旦夕,赶紧抱着怀里的小丫头,颤着声叫道:“快救人……这有个姑娘……陛下伤错人了。”
韩烈不是头一次见杀人,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恐慌。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只是感觉她的模样有点莫名的亲切和熟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看到她受伤,就本能地担心害怕,一边慌乱地查看她伤势,一边大叫:“快救人,快救人!这姑娘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注意安全。
第25章 不舍得
云郁慢慢松了剑, 脸上露出惊恐的,难以置信的神色。
“韩……韩福儿……”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好像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他扭头去寻找杨逸, 想从杨逸脸上得到求证,确认自己并未眼花。杨逸倒反应快, 立刻冲了上去, 从韩烈身上, 将韩福儿抱起。
她流了很多血,脸色瞬间就白下来了。
杨逸一时匆忙,也看不清楚她伤在哪。大致检查, 似乎是在胸口, 略靠近肩膀一些,并没有伤到心脏要害。只是血流的很凶。杨逸慌忙用力从衣袖上撕下了一根布条,替她将伤口扎住, 又抬头问云郁,神情分明紧张:“陛下, 要不要救她?”
云郁心中响雷炸起, 一时反应不过来:“朕……朕手误。朕没有想杀她……”
“那就请陛下快传御医。”杨逸立刻建议。
“这里没有御医。”
云郁眉头紧蹙,回想着她刚来扑上去, 挡在韩烈身前的画面,心里渐渐起了个疙瘩。杨逸却并未揣摩他心思, 只高声叫道:“军中有军医,快传军医!”
云郁没有阻拦, 整个人都失魂落魄, 像是被什么东西打击到了。他不看韩福儿,将韩烈也忘了。想要抓住什么,手却是麻的, 脚也是软的。突然眼前一片昏黑,只觉天旋地转,景物倒悬起来,他几乎要仰头栽倒。
杨逸看到了,一边抱着韩福儿一边大叫:“快扶着陛下!”
云郁身体一软,亏得贺兰逢春在后面,赶紧一把抱住他。
贺兰逢春都懵了。
贺兰逢春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压根不晓得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这小丫头不是云郁身边的人,怎么跟韩烈扑一块去了。贺兰逢春一时管不得了,只扯了嗓子叫军医。云郁瘫在他怀里,身子软的像根面条似的,眼睛也失神了,贺兰逢春用拇指掐他人中,半天没掐醒,只得马步一扎,将皇帝打横一抱,带到帐中去。
这事情进展的……一群将士都看懵了。
韩烈最懵。
本是要杀他的,结果莫名冒出个小丫头。皇帝也晕过去了,贺兰逢春也抱着皇帝跑了,将士们都跟过去了,留着韩烈一个人心有余悸,又摸不着头脑。
阿福想出声,只是刀子捅到身上的一瞬间,整个人就瘫软下去,动弹不得,视线也模糊。她想看韩烈,想跟韩烈说话。她竭力抓着身下的那只手,紧紧地握着,嘴唇颤动着,她叫了一声哥哥,声音却堵在嗓子眼,除了自己,没人听得见。她使劲地瞪大眼睛,想唤醒自己的意识。
她用尽全力想看清,眼前模模糊糊出现的,却是杨逸的面孔。杨逸紧张地看着她,瞳孔放的很大,手抓着她手。阿福有些烦躁,无力地挣脱着手,摇摆着头,想甩开他。她并不想看到杨逸,她想看到的人是韩烈,或者云郁,都行。她哑声喊着。
韩烈惊惶了许久,回过头,慢慢看向她。
他在想,这个人是谁。
他不记得自己跟这人有什么渊源。
她长得模样有点熟悉,像是记忆中的谁……是骑马经过草原时,偶然相逢的,向他递上酥酪和马奶酒的热情大方的牧羊女孩,还是不久前在山坡上见过的语态娇憨、笑容甜甜的采茶姑娘。他浑浑噩噩的呆滞着,努力回忆着,认真辨别着。都有点像,又好像不是。可到底是谁?为何就是想不起。
韩烈正迷茫着,军医带着箱囊过来了,上手检查阿福的伤势。
“离心脏只有一寸。还好没有伤着要害,只是失血太多,得马上止血。”
韩烈来不及说话,杨逸低低说了句:“有劳。”就抱起阿福,回帐中包扎去了。帐外一时空寂,只地上留下了一片血渍,把草叶染红了。
一丛蓝紫色的小花在帐篷根儿下随风摇曳,连带着韩烈的心飘飘摇摇。
汗透重衣。
贺兰逢春慌忙将云郁放到了床榻上,又喊军医。军医来把脉,也把不出个病症来,只说:“陛下是近日劳累,身心疲惫所致,再加上一时激动,烦恼焦虑,气虚血弱,只要多休息一阵,进些汤药,慢慢恢复。”
贺兰逢春让人将帐中的火盆生起来。
“赶紧开方子给陛下熬药!”
贺兰逢春看云郁昏迷不醒,急的大骂道:“陛下要有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都得搬家!”
军医惶恐:“陛下这几日水米未进,肠胃虚弱,经不得药石煎熬。先用一碗米汤,给陛下服了,或能恢复元气。”
贺兰逢春怒说:“什么米,怎么熬,那就赶快教人去熬!”
“就用粳米。”
军医舌头打颤道:“一分米,九分水,熬成米汤喂服。”
贺兰逢春赶紧让人去办。
很快,米汤熬过来了。
云郁昏迷着,醒不过来,贺兰逢春让两个人扶抱着,一勺一勺,给他喂了半碗。
贺兰逢春也不知道自己造的这是什么孽。费这么大劲认了罪,总算取得了皇帝的谅解。哪晓得他身体不济。要是他这么一命呜呼,自己上哪再找个皇帝去?贺兰逢春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贺兰逢春在帐中走来走去,站也站不安,坐也坐不住,一会儿揭开帐子,探头去看云郁一眼。云郁还是昏迷着,脸色蜡白,叫也叫不醒。
贺兰逢春看他不醒,嘴角急出了个大水泡,又痛又痒。
那边属下还来烦,问他:“韩将军来请罪了,请问太原王,要怎么处置。”
贺兰逢春骂道:“让他自己找个粪桶跳进去淹死,要么拿根绳子,找个歪脖子树吊死!别他妈的来烦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