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烈又来到帐外继续跪,看样子是得不到赦免的旨意,就不敢起身来。
云郁是到半夜里才醒的。
他只觉得昏昏沉沉睡了很久,整个人都是飘浮着的。梦中他回到了少年时。那会母亲还活着,他还在云诩身边做伴读,太后也还活着。他刚刚封王,又升迁做御史中尉。太后赏识他,云诩喜欢他,他时常同云诩一块出宫打猎。云诩一心要做一个英明的帝王,而云郁甘心做他最忠实的臣子。那会他时常忧虑,因为太后一直攥着权柄不放,云诩很愤怒,他也不喜太后。他结交士族名流,希望有一天云诩能亲政,而自己能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做一个治世的能臣。
梦里他才意识到,那会是有多幸福。
那会一直郁郁不平的心事,是父亲的死,是母亲的死。是贬官、不得重用,有志无处伸。他为此感到身心压抑,五内憋屈。谁会知道他十几岁时的痛苦,而今看来却是美梦。
亡国之君。
贺兰逢春跪在榻前,见云郁醒过来,连忙上前去:“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云郁一张嘴,嗓子比昨天更哑了。说话几乎已听不清。
嘴一张,喉咙就疼,疼的跟撕裂一样。
“朕死不了……太原王尽管放心。”
他用嘶哑的喉咙努力发声:“朕要是死了,一定临终前拟好遗诏,传位太原王。绝不让太原王和众将士为难。”
贺兰逢春臊的无地自容:“臣一心一意尊奉陛下,忠心无二,绝不敢有此妄念。陛下折煞臣了。”
云郁道:“太原王是大富大贵的命,岂是我能折煞得了的。”
贺兰逢春叩首,斩钉截铁,发誓赌咒道:“臣对陛下的真心,天地可鉴。臣立誓效忠陛下,绝不背叛,但有违誓,教臣被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太原王也无需起誓了。”
云郁嗓子火烧一般:“朕明白你的心意。河阴之事,实出误会,朕赦你,还有你手下的众将士,无罪。”
贺兰逢春听了这句话,一颗心才落了地:“陛下……那……那韩烈赦不赦?”
云郁哑声道:“朕不想再看到他了。”
贺兰逢春赶紧道:“是,是,臣明白。那陛下,白天那个姑娘,她受了伤,臣派了军医给她医治。她现在还活着,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云郁满脸疲惫,答非所问:“回洛阳。”
“是,是。”
贺兰逢春一脸狗腿相:“陛下已经在河阴呆了三天,是该起身回洛阳。只是不知要怎么回。现在洛阳的情形臣怕……陛下可有旨意?”
云郁声音嘶哑又冰冷:“你怕什么?带上你的人,让禁卫军,费穆郑先护来见我,随后一并回宫。至于别的,等天亮以后再说吧。朕累了,赶紧起驾。留下一部分人马,看护好尸首,回头还要立衣冠冢。”
贺兰逢春道:“是,是,臣马上传令。”
阿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睁眼,看到高大的宫殿,红色的梁柱,殿中的帷幕垂下来,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只在床前立了一个树形的灯架,摆了很多蜡烛照明。
是宫里。
从贺兰逢春入洛开始,一切都兵荒马乱,像做梦似的,而今总算回了宫。
噩梦方醒。阿福又高兴,又有点不敢相信。
她动了一下,想起身,剧痛牵扯着伤口,疼的动不得。两个宫女模样的人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过来,摸摸她额头,检查检查她伤口:“你想要什么?御医嘱咐了,等你醒了,让你喝点清粥。粥已经煮好了,我这就端来。”
阿福从来没被人这么伺候过,有点受宠若:“我……我自己来……不用了……”
“是陛下让我们服侍的,你也可乱动。”
宫女十分尽职尽责:“御医说你不能下床。这几日的吃喝拉撒,都得由我们照顾。”
“这是哪?”阿福打量宫殿,有点不敢相信。
“这是文德殿,旁边就是陛下的寝宫。”
“是陛下让我住这的?”
“当然,除了陛下,还有谁敢下令。”
阿福本以为自己醒来后看到的人,应该是韩烈。兄妹久别重逢,执手相泣,畅叙别情,没想到并不是韩烈,还是云郁。她心里有点隐微的愧疚。
她当时来不及多想。
她只知道哥哥不能死,她晓得自己当时那一扑,很对不起云郁。哪怕云郁杀了她都是咎由自取。没想到他会救自己,还把自己带回宫里,让御医治伤。
负责照顾阿福的那个宫女,名字叫李芬芬,长的细眉细眼,一个尖下巴,跟个小狐狸似的。她照顾阿福喝了一碗粥,到晚上,又给她伤处换了药。
阿福喝了药睡下。
她伤的不轻,一睡又是半日,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动,又是御医过来,给她把脉,查看伤势。过了不久,脚步声散去,她听到帷幕一阵窸窣的响动,殿中的气氛突然低沉。云郁来了。
他穿着朝服。阿福头一次发现他穿这样色彩鲜丽,制式严肃的衣服也这样好看。黑底红边的袍子,越发显得他肌肤白皙,眉眼唇色艳丽。他比阿福以为的要强大多了,她本以为他会意志消沉,没想到,仅仅才过了一日,他就恢复了精明强干。
只是冷着脸,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云郁慢慢走到榻前来。阿福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努力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四肢着地叩道:“奴婢有罪,求陛下将奴婢逐出宫去。”
她一挣扎,牵动了伤口,肩膀处顿时有血渗出来。阿福痛的牙齿都在颤抖,恨不得将这胳膊剁掉。
她是跪着的。
上身前倾,头再往下一压,撅着腚,从云郁的角度看去,就只能看见一个圆圆的屁股。往上连着一段细腰,灯草儿似的一捻,还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因为头肩膀压得低,把腰条儿拉伸了,跟髋部形成了一个反向的拱桥,越显得那屁股十分之圆,腰十分之细。漆黑的头发散下来,披落周身,半遮半掩着单薄的身子骨。
隔着衣服,自然是什么都瞧不着。
她埋着头,看不见脸。
云郁想起那一刻,她朝韩烈扑过去,拼命挡剑的情景。从昨夜起,那画面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云郁背对着她,往榻上坐下:“朕没说让你出宫,你就这么想出宫去吗?”
一个“想”字,从喉咙里,递到了舌边,阿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朕现在众叛亲离,所以你们一个个,都想着要离朕而去。”
云郁疲惫道:“封隆之要走,你也要走。”
阿福本以为他会责问自己,没想到他却提起不相干的事。阿福纠结了半晌,忍不住道:“陛下,封隆之是谁?”
云郁嗓子恢复了一些,声音听着冷清清的:“他是朕的朋友。同杨逸一样,都是朕少年时的知己。”
阿福不解:“既然是知己,陛下登基,他为什么要走?”
云郁道:“他父亲封回,前日在河阴被贺兰逢春所杀。可是朕不但不能替他报仇,还要给贺兰逢春加官进爵。他恨贺兰逢春,更恨朕。”
云郁的皇位虽然保住了,但河阴之变的恶果,却正在显现出来。满朝文武,一日之内被屠尽,这对云氏是多么大的打击,会对人心形成多大的冲击,造成天下多大的动荡。
无法想象。
云郁道:“连你也想走。连你一个小小的宫女,都不愿意站在朕的身边。”
阿福听他说这种话,心里就紧疼得慌。像一坨稀乎乎的豆腐脑儿,又疼又颤,晃一下就要散,碰一下就要烂,连说话都没了底气。她委屈又难过地磕了个头:“不是奴婢想走,是奴婢害怕,怕陛下容不得奴婢。奴婢蠢,奴婢没良心,对不起陛下,让陛下失望。奴婢不敢再奢求呆在陛下身边。”
云郁侧过身,转脸,将目光审视着她,语气冷漠听不出感情:“你哪里没良心,哪里对不起朕?”
阿福心知肚明:“奴婢既跟了陛下,就该一心一意,对陛下忠诚。陛下要杀的人,奴婢不该救。”
云郁面无表情道:“你明白就好。”
阿福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勇气告诉云郁,韩烈究竟是谁。
如果云郁知道了她是韩烈的妹妹,会怎么看她?她不是韩福儿,而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的妹妹。
“奴婢、奴婢是为陛下。”
“贺兰逢春现在屠杀了朝臣,陛下没办法,只能依赖他,还有他手下的人。那个韩烈是贺兰逢春的得力将领,那些将士们,不少都听他的,都替他求情。若陛下杀了他,太原王手下这些将士们会心生嫌隙。他们怕陛下报复,万一再生出点什么事。奴婢只是觉得眼下不是杀人的时机。”
云郁两眼盯着她:“你真的这么想?”
“奴婢不敢撒谎。”
她睫毛颤动着,竭力掩饰着心虚。
云郁知道她在撒谎。
他并不相信韩福儿的解释。这样的理由,可以从杨逸,可以从贺兰逢春嘴里说出来,不会从韩福儿的嘴里说出来。但他需要一个解释,来安慰自己,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空荡。
她乖巧的模样,体贴的话语让他的心充实安定下来了。尽管他知这是谎言。
他伸出右手,像抚摸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儿那样,摸了摸阿福的头,目光中带着怜爱的神色,一双眼睛仿若含情:“在河阴那夜,你为什么不跑?”
阿福被他摸的脸皮发烫,浑身颤栗:“奴婢、奴婢不舍得。”
“不舍得?”
云郁试探道:“不舍得什么?”
阿福脸涨的绯红,后脖颈子上的皮肤都簌簌发麻了。云郁的手顺着她的头,抚到了她的肩膀、手臂。他的手到哪里,阿福哪里的皮肤就跟着颤栗、发烫。她惭愧地低下头。
第26章 警告
云郁并无言语, 松开手,起身离去。
阿福掀开被子,强撑着下床, 穿上衣裳。
李芬芬惊诧地跟着她:“你干什么去?御医说你不能下床,要静心养伤。”
“我要去陛下那伺候。”阿福拖着虚软的身体, 一边穿鞋一边道, “麻烦打点水来, 我得洗脸。”
“陛下那用不着你伺候。你自己病都没好呢。”李芬芬站着不动。
阿福说:“陛下让我休养,找御医给我治病,我不能真把自己当成了爷。陛下现在气头上, 我得去将功折罪。”
李芬芬说:“你自己要去。陛下责怪, 可不关我的事。”
李芬芬手脚麻利,去帮她兑了一盆温水,又拿了棉布来:“你要洗快洗。”
阿福就着水洗了手, 慢慢往太华殿去。
太华殿是皇帝寝宫,现在是云郁的居所。
阿福在宫里多年, 从来没来过这地方, 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身上的伤还新着, 每走一步,都要忍着剧痛。短短的一段路, 冷汗把衣服都打湿了。幸而云郁见了她过来,并没驱赶。云郁坐在书案前, 正写什么, 阿福上前叩拜:“奴婢韩福儿,叩见陛下。”
云郁停了笔,看着她惨白的脸色, 额头上滚滚的全是汗珠。他知道她带着伤,汗是痛的。
他目光淡漠地瞥着她,却并没有怜惜的话说,只是冷冰冰道:“站着伺候吧。”
阿福知道他在惩罚自己。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有怒气。阿福看他左边立了个宫女,右边有空位置。她猜到那个位置是给自己留的,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将那个空位给补上了。
云郁没有说什么。
云郁这一夜,都没能休息。
先是一直在写字。阿福看不懂文字,主动帮他磨墨。他不断提笔,蘸墨,书写,写了一个多时辰。写完又诏杨逸来商议。阿福听他们你言我语,知道他写的是诏书,追封河阴之变遇难的大臣。两千多人的名单,需一一商榷,定封谥、追赠,今夜就要拟出来。朝廷已经瘫痪了,无人能执笔,要皇帝自己动笔,亲自拟定。光这一件事,就忙碌了整整一夜,杨逸给他做参谋,和他提议商榷。
过程颇不平静,中间不断有人来打扰。
先是宦官来报:“陛下,皇长公主到了,在殿外求见。”
皇长公主?
阿福听到这个词心中奇怪了一下。宫里呆了这么久,没听说过魏国有长公主,哪里冒出来的?
“让皇姐先回府。”
云郁一边草诏,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朕忙,没工夫见她。朕回头会挑个时间,专门召见的。”
阿福顿时了然。
原来是云郁的姐姐。
她知道云郁有姐姐,现在云郁登了基,皇帝的姐姐,自然唤作皇长公主。
宦官出去传话,一会,又狼狈地回来了,惊惧不安地叩首道:“回陛下,皇长公主跪在殿外,一定要立刻面圣。她说见不到圣上,她就不起来。”
云郁握笔的手颤了颤,声音也跟着有点发抖:“朕说了,送长公主回府。”
“长公主说,今日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否则她就要在明日早朝,当着众臣的面,撞死在大殿。”
杨逸听了,担忧道:“要不,陛下还是召见一下。毕竟是亲姐,不是外人。”
云郁蘸了蘸墨,走笔道:“朕现在没空料理家事。今夜要写好大赦的诏书,追封安抚的诏书。新的官员任命名单,也要拟定。还要给派任到地上的诸王写信,各州郡的士家大族写信。寅时还要去太极殿升朝。”
杨逸道:“任城王、始平王的丧事,总要有人办……”
云郁有点来气:“朕说了,先停灵王府,暂不下葬!听不懂朕的话是吗!”
阿福看他要发火了,忙道:“奴婢去劝。”
阿福拖着疼痛的身子,竭力走到殿外,只见丹墀下立了个女子。这女子,外貌跟云郁,竟有七八分像。阿福可算知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八个字是形容谁的,准是形容殿外这棠梨般鲜艳又娇滴滴的美人儿。美人儿面若满月,肤光胜雪,红唇皓齿,目光流盼。一身洁白素衣,神情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