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出了洛阳城,渡过黄河,有大道过河北,直通并州。阿福一路上,都在留意沿途的环境,她发现各地的州郡村落,比她多年前从北向南经过时要破败的多了。村庄里看不到多少人家,田野也荒芜的厉害。这几年河北和并州的战乱,给生民庶黎造成了毁灭。村庄集镇被搓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坞堡——这是一个分裂割据的信号。每逢战乱时,百姓们单家独户难以自存,就会依附地方豪强,然后在各州郡修建起一座座坞堡。每一座坞堡,都是一个大型军事组织,有城池有围墙,有人管理,有人负责耕种,有人负责打仗,就好像一个小王国。一旦有战争发生,坞堡可以起到战斗壁垒的作用。对于百姓来说,这是可以依附活命的东西。然而对于皇帝来说,意味着地方官僚机构的衰落,帝国彻底失去对于州郡的控制权。这些坞堡各自为战,内部自给自足,有自己的首领,自己的刑名,不会再听从帝国中央的号令。阿福站在云郁的角度,有点替他难过。州郡毁颓至此,难怪当初贺兰逢春可以从并州长驱直入洛阳不受任何阻碍。
  北方是这样,洛阳南面呢?
  如果魏国的地方州郡已经是这个情形,那陈庆之要攻打洛阳,恐怕会势如破竹了。人心翻覆太快,如果整个帝国的上下官僚、军队,都认为帝国不可保,而采取消极之策,那整个国家的组织力量就会溃散。哪怕陈庆之仅有七千人,也可以在魏国境内纵横奔驰,如入无人之境。
  她有些害怕,但不敢多想。
  护送她的这二十个武士,倒是尽职尽责。阿福还担心怕离开洛阳,这些人别撂了挑子,把自己卖了。不过一路走来,这些男子汉们,还都坚守岗位。
  白天赶路,夜里休息,到饿的时候,便喝水,吃点干粮。干粮就是牛肉干,还有干馕,天气又冷,冻的硬硬的,咬都咬不动。阿福吃了几天感觉肚子里都硬邦邦的了,便想了个主意,找了个农家,买了口锅来,一到了饭点,就在野外搭锅煮饭。
  阿福是开朗的人,刚离开洛阳那几天,还有些惆怅,但过几日,心里就都放下了。她笑嘻嘻地搬石头垒灶台安锅,使唤这些男子汉们帮忙捡柴,打水。众人吃了半个月干粮,肚子里没有一点热乎劲,早就受不了了,看她要做饭,顿时十分积极。
  阿福把牛肉干切成块,干馕也掰碎,丢到锅里煮,加上点盐。大火加柴一煮开,肉的香气就出来了,众人一起围到锅边来,口水直流。阿福又跑到荒地上摘了点野菜,野藠头,还有野韭,全一股脑儿地切碎,加到锅里,煮成一大锅牛肉野菜汤。
  众人高高兴兴,一人分食一大碗。
  没多久,阿福便跟这帮老爷们混熟了,一个个,全都叫的上名字,知道他们的乡籍,出身,还有大概经历和背景。他们当中有个领头的,叫陈尚,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说话做事稳重。阿福同他攀关系,张口闭口叫陈大哥,私下同他聊天,说:“陈大哥,你们在禁卫军多久了?”
  陈尚说:“快一年了。我们都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加入禁军的。”
  阿福好奇说:“你是怎么想起加入禁军的?人家都说,禁卫军是软骨头,木雕泥塑,打不得仗。都说陛下是太原王的傀儡,太原王打一个喷嚏,陛下都要胆战心惊。与其加入禁卫军,还不如跟太原王混。天下谁人不知,太原王是早晚都要登基的。”
  陈尚听了这话,有些不满,瞪了她一眼。
  阿福故意激将他,想试探他对云郁是不是忠诚:“难道是因为陛下给了你很多的钱,或是许了你高官厚禄?可若是陛下败了,他给你再厚的许诺可否不值钱,只是空话。还不如早点找一个靠谱的主子,做长远之计。”
  陈尚有些怒容,盯着她说:“姑娘,我知道你是韩将军的妹妹,韩将军又是太原王手下的人。我不知道你同陛下是什么关系,可陛下既然派我等亲自护送你还并州,临幸前小心嘱托,让我等必定保你周全,想来待你也是情深义重。你即便心有旁骛,想另择良木,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他怒气勃勃道:“太原王残忍暴虐,滥杀无辜。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配做天下之主。陛下是仁义之君,心系朝廷百姓,我们想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是人之本分。何来高官厚禄,金钱利诱之说。如果让太原王登了基,等于是只要手里有刀,连强盗都可以当皇帝。如此天理何在,公义何在?我只不愿意替这样的人卖命,让自己的父母妻儿生活在刽子手一般的君主治下而已。”
  云郁登基后,一直在千方百计组建自己的亲军。招募义勇,在华林园亲与交谈,演试武艺,隔三差五带着人去郊外打猎,其实也就是练兵。这陈尚应该是其中的一员。阿福听他提起河阴之变,言语十分愤慨,大有痛心疾首,怒其不争的样子。
  他甚至还替云郁辩解,说:“河阴之失,非陛下之过。当时三十万禁卫军齐解甲,三千王公翘首共盼太原王入洛,陛下又正遭贬官,失却君王的信任,随时有性命之忧。即便他想抵抗,又岂有回天之术?无非顺时应命,想办法寻求出路罢了。而今天下人却都把河阴之变的罪过推到他头上,说他和太原王沆瀣一气。陛下现在是两头遭排贬,两头受气。我等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陪伴君侧,尽忠职守。”
  其实还是有人,愿意维护云郁和他的帝国的,只不过这样的人太少太少。
  阿福看着他,道:“你不该来送我的。”
  她有些遗憾道:“你应该留在陛下身边。陛下身边才最需要你这样的人,哪怕多一个,都是好的。”
  陈尚冷着脸:“陈庆之入寇,洛阳正当危急,臣等已发誓,誓死追随陛下,本是不想随姑娘北上的。只是陛下吩咐,臣等不敢不遵从。”
  陈尚只是偶然一次说了这样的话,那之后估计是知道自己失言,好久没跟阿福说话。在陈尚眼里,韩福儿的身份很矛盾。韩烈是太原王手下的忠将,她应该是靠太原王那头,不过她跟云郁,又好像有些暧昧。
  立场难说。
  不过阿福倒觉得这陈尚挺耿直的,仍旧和他亲近。
 
 
第72章 嫂嫂
  沿途经过平城。
  平城是魏国旧都城, 高祖皇帝曾经生活在此,那会还有冯太后在。当时的六镇还是帝国心腹,虽帝国南征北战。当初万邦来朝的平城, 而今已经宫室倾颓,宫墙和屋瓦上都长了野草。自从六镇起义, 平城被叛军攻陷之后, 就彻底毁败了。原来种满奇花异草, 放养仙鹤和灵鹿的宫苑,而今长满了麦子,有农人在其间除草。
  有小儿在禁苑中放牛。
  牛儿在吃草, 小儿捡来倒塌宫殿上的砖头和琉璃瓦, 团团围坐在一块堆石头。
  阿福上前,好奇问:“你们在做什么?”
  小儿说:“我们在堆长城。修起长城,柔然兵就不敢来犯了。”
  “谁才是天下第一强大的帝王?”
  几个小孩在争执。
  一个说:“是汉武帝!汉武帝修起了长城!抗击了匈奴!”
  一个说:“汉武帝是汉朝的, 不算,只说咱们当今魏国的。太武皇帝灭了东辽, 平定西凉, 北击柔然,南征萧齐。太武皇帝最厉害。”
  还有一个说:“高祖皇帝才最厉害。高祖皇帝实行了改制, 将都城迁到了洛阳。”
  其余小孩众口一词骂:“呸!他就是鲜卑人的叛徒!”
  幼童的吵闹声中,她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女声, 在唱一首歌。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 惟闻女叹息。”
  上了马车, 继续前行。
  出了平城往西,十几天就到达并州了。
  并州是太原王的地盘,阿福一路打听着韩烈的名字寻去。
  “韩烈?”
  路人一听这名字, 说:“韩大将军家,那可是本地的大户。并州城往南走二十里,随便打听就是,那一带都是韩家的地。”
  阿福心里纳闷:自己离开家这么些年,韩家不但从怀朔搬到并州,还成了本地的大户?这可真是有点想不到。阿福对自家唯一的记忆就是穷,穷到吃不上饭的那种。
  她道了谢,顺着路人的指引往城南去。
  虽然平城那边破败的很,但并州毕竟是太原王的老巢,没有什么战乱,经营的还算不错。马车沿着乡间的小道行驶,道路两旁望去,大片大片的都是原野。一望无际的麦田,绿油油的,有农人在里头拔草。阿福下了车,站在路边问:“老伯伯,这里是谁家的地?”
  那田里的老农揭开挡在头上的草帽,望了她一眼:“问什么?这里是韩家的地?”
  阿福说:“哪块是韩家的地?”
  老头说:“这片,这几百亩,都是韩家的地。”
  阿福真心实意的惊了。
  “那韩家宅子在哪?”
  “往前走,最大最阔的那座宅子就是。”
  阿福找到那座所谓最大最阔的宅子。
  果然是不小,光看宅子占地就有两三亩。附近还建的有几个很大的粮食加工作坊,牲口棚,打麦场,远远就看到有家丁仆役在劳作。有人在磨麦子,有人在切草料喂马,还有一个穿的很干净漂亮的小孩儿在奔跑,举着一只蒲公英噗噗的吹,边吹边嘻嘻地笑。俨然是个地主大户人家。
  阿福一时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的家。
  她一行人多,二十个人,连着一辆马车,停在大路边,立刻就被人注意到了。很快,那宅子里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
  阿福跟这中年妇人对视着,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妇人叫了句:“阿四!”
  阿福叫了声:“嫂嫂。”
  热泪盈眶。
  这是阿福她大嫂沈氏。
  阿福刚离家时,沈氏还年轻,而今也见老了。那会是个瘦不拉几,脸色有点黄黄的,面貌清秀的娘子,而今长得有点胖胖的,像个小富人家的主婆了。
  沈氏激动不已,走上来抱着阿福一顿哭:“你可是回来了。三郎说在洛阳见着你,我们还不敢信。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回来,怎么自己回来的?”
  “这姑娘长这么大了。”
  沈氏摸着她脸,感慨说:“成了个大姑娘,差点认不出来。”
  沈氏看她身边带着侍卫,笑不安道:“这些客人是……先下马吧。我这就让人将马牵去棚子里喂水,再添点草料。客人跟着里面请。”
  且笑拉着阿福的手:“别傻站着了,赶紧到院子里去吧。”
  又吩咐丫鬟:“快去告诉三娘子一声。”
  丫鬟去了,沈氏笑解释说:“现在这家里,是三娘子在当家。她是三郎的媳妇,就是你三嫂。”
  一时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进了院门,迎面过来就是个青年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生的眉眼端庄,皮肤白净,修短适中,纤秾合度,是个面如满月,气质出挑,且很有福相的美人。她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甜甜的:“你就是阿四吧?”
  阿福笑着,高兴上前见礼:“嫂嫂。”
  韩烈的妻子姓陆,叫陆元君,出身比韩烈高多了,是个小官吏,富家地主小姐,知书达理,极聪明。韩烈当年一文不名时,就靠着一张脸,得了陆小姐青睐,不顾父母反对,倒贴嫁妆地嫁给他。陆家宠女儿,虽然看不起韩烈这个臭无赖穷小子,但不忍见女儿跟着他吃苦,所以一直资助他们夫妻。韩烈当初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小无赖,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也是靠着女人,还有老丈人的帮助才有了马,有了队伍,才能接触到那些本地的达官贵人,才有机会拉起队伍当将军。所以即便韩烈现在发达了,他夫人陆元君,在这个韩家,还是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掌握着一家的经济和财政大权。连韩烈很多事,都要询问她的意见。听着像个母老虎,不过陆元君性子挺和蔼的,一见面,就热情的张罗起来,一边接待客人,一边让家人们收拾房间,安放行李,顺便喊人杀一口肥猪,再宰两头羊。
  磨刀的磨刀,杀猪的杀猪,热闹极了。
  韩烈不在家,阿福问,说是在营中驻守。
  “甭管他,他忙得很,长年累月也不在的。这月底兴许回来。”
  大哥也不在。大哥也从军,也在营中。
  家里只有女人。
  陆元君把几个儿子叫过来给她认。
  韩烈可真是能生,这才几年,都生了三孩子了。都是儿子!大的正在地上跑,就是阿福刚到家时,看到在吹蒲公英那孩子,叫阿松。阿松见到生人很开心,扑到阿福的腿上大叫姑姑。小的孩子才半岁,正在吃奶。陆元君身体好,都生三个孩子了,瞧着身材还同少女一般,一点没变。
  一家人坐在炕上,欢欢喜喜,把手话家常。
  家里关系挺和谐。
  虽然是兄弟妯娌住在一起,鸡毛蒜皮最多,但大嫂沈氏,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大小事,全听这个精明能干的陆元君拿主意。陆元君虽然掌着家政大权,但做事稳妥,为人厚道,上下都敬重,没人对她不满的。
  这边都没说几句,就听外面传来哄笑。陈尚那几个人,远途劳顿,正在井房里冲澡,一群爷们一起,嘻嘻哈哈。阿福等他们洗完,穿了衣服出来,便跟陆元君同去,叫住陈尚,笑道:“这家里寒酸,也没什么好招待的,陈大哥,饭厅里备了两桌饭,有酒有菜,你跟兄弟们先用,尽管吃饱喝好。菜不够再添,酒不够再要。就是住的地方简陋些。家里地方小,可能要委屈你们几个人住一间,大炕上挤挤。我跟嫂嫂有话说,就不陪你们了。”
  陈尚道:“放心吧,我们自会安排。”
  染了一路的风尘,是夜,阿福洗了个澡,上床入睡。陆元君来房中看她,笑问:“你看被子薄不薄,要是睡着冷了,我再给你添一床。”
  阿福披着头发,坐在床上,曲膝抱着被子,粉红着脸笑,摇头说:“不冷。”
  陆元君看这个小妹妹,青春年少,生的模样端秀可爱,又乖巧,不免心生几分怜爱。笑吟吟往床畔坐下了,拉着她的手说:“你回来了,以后这就是你自己家,只管住着,想呆多久呆多久。这家里而今也不缺一口饭吃。你兄长常年也不在家的,平常只有我和大嫂在,现在多了你,咱们几个女人正好一块做伴。”
  阿福望着她,傻笑:“嫂嫂,我哥哥娶了你,真有福气。”
  陆元君被她这个憨笑也给逗笑了。
  阿福好奇说:“嫂嫂,你看上他什么了?”
  陆元君笑说:“你哥哥么,我认得他时,他还在城门楼子下,当个守门的小兵。他长得最好看,浓眉大眼的,个子高,大块头,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我看着就喜欢。这人光是往那城门一站,就是鹤立鸡群,不会一辈子守城门的。他那会其实也挺有名气,只不过都是恶名,我爹爹说他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踏实,油腔滑调,只会嘴上功夫。我心想,男人要踏实做什么?男人当然得往高处看了,难道只盯着自己脚下这一亩三分地?我就看好他,觉得他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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