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韬光得知贺兰逢春不信任他,气得吐血。他唯恐贺兰逢春中了云郁的计,信了云郁的画皮,于是让人制作了无数的告示,在市坊间四处发散。并让人到处张贴太原王乱臣贼子,图谋不轨,杀之以清君侧之类的标语。在宫里的云郁得知此事吓得心跳都要停了。他要杀贺兰逢春是个秘密,被抖搂的路人皆知,那这件事还怎么做?即让人四处巡逻,将这些标语都撕去,将发散的人都抓起来。但类似标语依然屡禁不止。
贺兰逢春率军进入洛阳城,就看到街边的门户上都张贴着类似骂他贺兰逢春乱臣贼子之类的标语。还有人带着兵在撕,弄的集市上鸡飞狗跳的。贺兰逢春气的大骂,冲上去一把撕了这玩意儿,拿在手里,去找贺兰韬光,当着面就是将他一顿臭骂。
贺兰韬光拿了标语问他:“这是你干的?”
贺兰韬光赶紧否认:“这不是我干的。肯定是陛下干的。”
贺兰逢春破口大骂道:“你当我是傻子?他要杀我,不藏着掖着,生怕人不知道,还贴出来,弄得人尽皆知。你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如此败坏我的名声,你是真蠢,还是吃了豹子胆。”
贺兰韬光也急了,忙请罪:“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得到告密,说皇上要杀太原王,要清君侧。我多次写信告诉,可太原王总是不信。我也是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反正早就不是秘密了!索性给他宣扬出来!”
贺兰逢春撂下马鞭,端过茶饮了一口,骂了句:“哪里接的马尿,这么难喝。”一杯泼了,杯子丢开,瞪眼问贺兰韬光道:“你说他要杀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有什么人参与?跟他密谋的都是哪些人?怎么策划的,有名单没有?”
贺兰韬光懵了:“这是机密,这我怎么能知道。也无非就是高道穆那些人……”
贺兰逢春骂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说你得了告密?”
贺兰韬光道:“可此事,千真万确……”
贺兰韬光有些理屈。
他得到的告密,只是说皇帝要杀人。可是并没有真正参与云郁密谋的人出来告密。的确是,说了也是白说的。
贺兰逢春道:“行了,我立刻就进宫去,跟皇上问清楚。你在这里等着消息。”
贺兰韬光担心道:“万一……”
贺兰逢春道:“我会见机行事的。”
贺兰逢春带着几十个契胡兵,一路凶神恶煞地入宫。宫人见到,脸色都变了,吓得魂飞魄散,踩着风火轮地跑去太和殿给云郁禀报。
云郁在太和殿中,已经焦虑的一整日没喝水。从得知贺兰逢春率军进京的那刻,他就已睡不着觉了。
杀人本是秘密的事,为的是趁其不备偷袭之。然而他跟贺兰逢春关系恶化的太深,加上宫中朝廷,眼线密布,导致他还没能动手。皇帝要清君侧的事,就已经传的天下皆知。现在贺兰逢春有备而来,他根本没办法下手。
贺兰逢春到了太和殿,就看到一本正经,坐在御案前批阅奏章的云郁。
整个大殿,十分安静,所有的侍从都遣开了。贺兰逢春一步步迈进大殿,目光谨慎地盯着那殿中屏风、帷幕,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掠过,好像在观察那背后是不是藏着刀斧手。
云郁看到他,从案前下来。他的神色从容,好像跟平日里,并无什么两样。
他笑盈盈道:“太原王何时到的?这一路辛苦了。朕已在宫中备下宴席,今夜给太原王接风。”
贺兰逢春不跟他客套,只冷声道:“我听说皇上要杀我?”
云郁愕然了一下,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太原王是哪里听的传言?若这种话也足信,那朕最近也听说太原王要杀朕。”
贺兰逢春懵了。
云郁这话说的太坦然,贺兰逢春半天无言以对。他跟云郁都想杀了对方,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了。河阴之变时,他们不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吗?这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云郁在偷换概念。
虽然他们想杀对方不是秘密,可“想”杀,和“要”杀,完全不同。想只存在脑子里,想杀对方,但可能形势所拘,永远不会付出行动。要这么理论,人人都想当皇帝。要杀,意味着马上要做的事,见刀见血。
贺兰逢春却没反应过来,一时被他绕进去了。
云郁看贺兰逢春此刻的反应,心里稍稍安了些。他知道,他要杀人的事,并没有真正泄密。
他之前被满市井的传言吓到,以为自己这边真的出了叛徒,真有人去向贺兰逢春告密。不过现在看来,贺兰逢春也听说了一些大概的风声而已。这些风声早就有了,并不能说明什么。除非有真正参与谋划的人去贺兰逢春耳边告诉他,皇帝打算哪天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杀他,计划是怎么样的,暗号是什么,都有哪些人参与。这才是泄密。如果贺兰逢春知道了这些,也不会梗着脖子进宫,跑来跟他质问了,而是会直接采取行动了,将这些参与者都铲除干净。
云郁赶紧安抚他。
贺兰逢春被噎的无话,感觉没什么意思,敷衍了几句,最后还是出宫了。
云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也沉到了谷底去。
第122章 平乐康宁
当夜的宫宴, 贺兰逢春没有参加。
贺兰逢春回京第后一次进宫的机会,被错过了。
皇后似乎也察觉到了点什么,晚上的时候, 跟他问起:“你和爹爹到底怎么了?”
云郁脱衣服的手停了一瞬:“你听说什么了?”
落英道:“连大街上的乞丐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么。”
云郁有些黯然地坐在床上, 半天不说话。
落英伸手握着他手, 难得地有些低声下气, 说:“我知道,我爹爹性子耿直,有时候做事惹你生气。可他毕竟是我爹爹, 是你的岳父。你不要往心里去。他没坏心的。”
皇后似乎, 跟她的父亲和丈夫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和太原王是要命的死敌。贺兰逢春杀了云郁的亲兄弟,杀了无数皇室宗亲,还有大臣官员, 而今野心勃勃觊觎皇位。云郁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心想除掉这个眼中钉。但皇后, 不知是涉世未深, 心思太单纯,还是因为在跟情敌的斗争中取得完胜, 加之有了身孕,对自己的处境太过乐观。她对眼下这一切, 仿佛没有体会似的。那些老掉牙的流言,她三年前刚做皇后时就听过了, 并不新鲜。她觉得这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父亲,总不至于当真杀了对方。以至于她说出来的话, 听在常人耳朵里,有点可笑。
她很不幸。因为她即便想明白这些道理,她也无可奈何。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并非女中豪杰。在自己丈夫,和父亲中,选择谁生谁死,她没有那样大的心胸。所以她只能自欺欺人。她另一点不幸是因为,她最引以为傲的父亲和丈夫,见了她都是撒谎,没一个人肯对她说真话。
云郁道:“你说想太原王,所以我便下旨,诏他进京。谁想太原王大张旗鼓,带了兵马来,一副要向我问罪的架势。我何曾有什么心了,不过是想让他看看外孙,可太原王如此不信任我,弄的这样人心惶惶。”
落英道:“回头我会找爹爹,劝一劝他的。爹爹他是多心了。”
云郁道:“我倒没什么。我明白太原王的忠心,可朝臣们指不定会怎么想。朝廷有明令,外将不得在洛阳驻军。太原王而今将大军驻扎在洛阳城,朝野必定议论声四起。”
落英听了,也对贺兰逢春十分不满。
皇后诏太原王进宫,想跟她父亲说说话。贺兰逢春心存疑虑,不愿见她,只让妻子北乡公主进宫一趟。皇后见了北乡公主,责备道:“父亲到底要做什么?无事生非,没有朝廷的诏命,大张旗鼓带兵进京,别人都在谣传,说他是来弑君的了。”
北乡公主听皇后如此责问,心中不免有些起疑。难道皇帝并没有清君侧的意思,只是自己揣测过度?此时局面僵持了,她不得不站出来,替丈夫开脱,说:“皇后言重了。太原王入京,也是为了来看外孙。”
皇后道:“让父母亲进京来看外孙,是我让的。父亲来便来,为什么带着兵马来?明知道洛阳是京师重地,外将不得驻军。他这不是在威胁陛下,让陛下难堪吗?”
这件事,的确是贺兰逢春不占理。至少在名分上,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皇帝可以诏臣子进京,皇帝可以要求臣子做任何事,臣子未得诏命,却擅自兴兵,意同造反。北乡公主为避罪责,只将事情往贺兰韬光身上推。皇后听了骂道:“贺兰韬光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人嘴里有一句真话吗?他在朝中,处处挑拨陛下和太原王之间的关系,他就是居心不良。”
北乡公主到底是个有见识的女人,也并没有被皇后吓到,只说:“皇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而今来都来了,总不能又这样打道回去。太原王这次来,是为了立太子施威。这才是要事,太原王怕节外生枝。”
皇后听了此话,才始知她父亲的苦心,拉着北乡公主的手,说:“你去告诉爹爹,他带兵来洛阳的事,我会跟陛下解释的。可是朝野对他议论声很大,让他收敛着些。”
北乡公主回了府,将这话转告贺兰逢春。
贺兰逢春素来觉得他这个女儿蠢,但这会,他又莫名相信皇后的话了,觉得可能是自己误听了谣言。
此时此刻,他见了另一个人,陈留王云宽。
他另一个小女儿的丈夫,也是他的女婿。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性子温文而乖巧,看起来有些孱弱。对贺兰逢春是恭敬之至,每每见了他,便是一副胆战心惊,不胜惶恐的样子。在皇后确知有孕之前,贺兰逢春曾想过,要改立他为帝。贺兰逢春知道陈留王是云郁的亲侄子,跟皇帝亲近,遂叫他过来,想试探他云郁的意思。陈留王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问,只摇头三不知。
贺兰逢春渐渐打消了疑虑。
他也懒得顾虑那么多了。管那传言真假,不论如何,他现在大军驻在洛阳,云郁没胆子动他。他决定熬一熬,静观其变,等皇子出生。
形势发生了变化,现在不止是杀贺兰逢春的事,还有洛阳驻扎的这五千契胡兵。要动手更难了。
杀,还是不杀。
云郁这边,陷入了犹豫。
但他还是决定,杀。
已经打草惊蛇了,不能再等。贺兰逢春带兵进京,君臣实际已经撕破脸了。贺兰逢春现在没动手,只是在等皇后生产。一旦皇后生子,贺兰逢春有了凭仗,很可能就会生废立之心。
他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很有可能是玉石俱焚。
他感觉浑身的血,都因为这个念头,而有点沸腾起来了。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他忍耐了三年。他将温子昇诏来殿中,并让侍从取来酒。这是他生平头一次饮酒。从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毒酒毒死的那天起,他就内心深深憎恶这个东西。然而这天他拿起酒,一个人饮了一整壶。他的脸因为酒而变得绯红,但他并未醉,他有些不自信地问温子昇:“你说古往今来,有成功杀死权臣的皇帝吗?”
温子昇垂手低头,恭敬地站在御案下,告诉他:“没有。”
云郁面色通红地端坐着:“你给朕说说。”
温子昇道:“汉宣帝时,霍光是权臣。但汉宣帝杀不了他。可是汉宣帝年轻,霍光年纪大了。所以汉宣帝一直等,等到霍光死后,汉宣帝才以霍光谋反为由,将其满门抄斩。这算是最成功的了。”
云郁道:“还有呢?”
温子昇说:“汉献帝也没能杀了曹操,一生都在曹操的掌控中,总算是苟全性命,却也受尽了窝囊。”
“还有呢?”
“还有高贵乡公曹髦,他是曹魏的皇帝。司马昭专权,曹髦为了要杀死司马昭,亲自带着五百侍卫杀出皇宫。还未跨出宫门,就被亲司马昭的大臣所杀。血溅宫廷。”
云郁听了沉默不言。
汉书、三国志,晋书,他翻了不下一百遍了,倒背如流。
“你是说,朕会学高贵乡公。”
他面无表情,说:“朕宁做高贵乡公死,不做汉献帝生。”
温子昇回说:“陛下是陛下,既不是高贵乡公,也不是汉献帝,更不是汉宣帝。太原王也不是霍光,不是曹操,更不是司马昭。时异势易,不可同日而语。”
云郁道:“你说的对。”
他做好了一切筹划,确保每一个环节不露破绽。杀人的地方,定在明光殿。亲自挑选了几十个死士,每一个都信得过,绝不会泄密。他事先拟好了几道诏书。贺兰逢春身边的那五千契胡兵,是心腹大患,一旦贺兰逢春被杀的消息传出宫,这些人很有可能会立刻造反。他准备了赦书,安抚这些人。赦书要在不早不晚的时候送出宫,太早,等于是泄密,太晚,局势会有变。贺兰韬光不能死,贺兰逢春死了,契胡兵立马会乱。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一旦乱起来,会不可收拾。需要有个人暂时稳住这些人。
河北的贺兰澄明,长安的贺兰乐律,也要下诏安抚,不能让他们趁机造反。
禁卫军要做好准备,等贺兰逢春一进宫,宫门就要立时戒严,做好作战的准备。但要密,内紧外松,绝不能让贺兰逢春事先得到风声。
他将萧赞打发出京,仍让他回齐州任职,并将公主带出京。
陈留王云宽,他不太担心。云宽毕竟是贺兰逢春的女婿,而且不太参与政事,不涉及什么利害关系。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还有云祁的一儿一女,年纪还小。他能做的,只能是让他们远离自己,不要牵扯进来,但有意外,尽量不受连累罢了。
做好了这一切,他最后,给杨逸写了一封信。
他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对接下来的命运,他实在不敢抱希望。他自认为不亏欠任何人,唯一愧对的,只有韩福儿。他告诉杨逸,但发生什么变故,不论是贺兰逢春身死,还是自己身死,都送她去青州,让她回到韩烈身边去,并随信附了一枚印章。那是一枚和田羊脂玉,上面刻的是平乐康宁四字,是他的私印。天下人没人见过这枚印,但都见过印上的字,因为朝廷所有的圣旨、诏命和公文上,除了既寿永昌的印字外,都会加盖这个小印。平乐二字暗含他曾经的封号,康宁的宁,则取自他的字。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字,所以有些陌生。四个字合在一起有吉祥的寓意,所以被他用来做印。
他将这枚印用纸包着,让杨逸转交给韩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