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她甩着手出去了。
  云郁继续在这,一个人孤独地等待。她一直没回来,他有些不安,几乎怀疑她偷偷地躲开,不会再回来了。正心中焦虑,她回来了,从托盘中捧出一只小碗,碗里装着红糖水做的小凉鱼儿。豆粉做的凉鱼儿,滑溜溜,亮晶晶的,浸在糖水里,上面撒着杏仁、葡萄干。他端着碗,尝了一口,突然一瞬间满心酸涩。
  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然而那一瞬间,眼泪差点下来。
  他低着眼,不抬头,专注地吃那碗小凉鱼儿,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粘在他身上,追着他一举一动,仿佛要随他而去,动作却疏远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好像他是个火蝎子,挨近了一点就要挨蛰似的。
  “好吃吗?”
  她望着他,笑的有几分忐忑不安的意味。
  他含糊地点头,表情还是紧绷绷的。
  “那你多吃点儿。”
  她小心翼翼地,又从食盒里拿出两样点心,轻轻往他面前推了推:“还有别的。”
  他摇摇头:“不饿。”
  “哦……”
  她干笑着,感觉自己太过殷勤了,觉得有些臊皮。
  她看到他头发有一缕,被什么东西勾乱了。她下意识地想拿梳子给他梳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她笑笑着,又想提醒他一下,不好意思开口,还是算了。她忍着想在他头发上给他弄一下的欲望,又不小心看到他靴子。他靴子有点脏,靴边子上粘着泥,应该是在泥泞的地方踩过。她转身去拿了一双木屐来,放在离他脚边不远的地方,讪讪笑道:“你把鞋换了呀。”
  云郁有些慌,脚收了收,道:“不用了,我一会就走。”
  她笑说:“哦。”
  云郁道:“我只是经过这,顺路来看看。”
  他说:“你最近好不好?”
  阿福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挺好的。”
  她问:“你呢?”
  他点头:“也挺好。”
  然后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目光有些微微不舍:“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一会就走。”
  她又说:“哦……”声音越来越低了,但还是笑。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下意识地去打量窗外。好像着急要走的样子。
  “又要下雨了……”
  她跟着他的目光,也看窗外。外头日光明亮亮的,并没有乌云,但确实听到有沙沙的雨声。她去关窗,回来笑说:“这天气真奇怪。东边日出西边雨。没事儿,一会就停了。”
  他抿着嘴没说话。
  她迟疑了一下,讪讪笑道:“你要不要看看他。”
  他有些愣神:“看什么?”
  她说:“宝宝。”
  他吓得一激灵,赶紧摇头:“不了。”
  他心生畏惧,心跳不安,喃喃说道:“不了。我马上就走了。”
  她有些失落的眼神,但仍强颜欢笑,低声劝他说:“看看吧,不碍事的。”
  他想阻止她,还没得及开口,她已经自顾自进了帘后。不一会,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小襁褓出来。他犹自不敢靠近,只想把自己躲起来。她却执意抱着小婴儿到他面前,笑说:“你看一眼它,不用怕的。没事儿。”
  她看起来没有丝毫嫌怨,柔声安慰他,凑到他身边。他鼓起勇气,看向这小婴儿,目光顿时就被吸引住了。他头一次看这么小的小孩,肉嘟嘟的,粉嫩嫩的,胳膊腿儿,就像小嫩藕一般。它闭着眼睛睡觉呢,嘴巴还一叭一叭的,脸蛋儿嫩的像水豆腐。
  云郁看呆了。
  阿福说:“他是男孩儿。”
  他愣愣地说:“哦。”
  她笑,问:“你要不要抱他一下?”
  他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她笑安慰说:“没事的,你抱抱他呀。”
  他感觉自己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大猩猩一样,简直不知道该什么伸手。他两只手齐上,接过婴儿,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它看,生怕眨眼睛会少看了它一眼。她笑说:“你别这样抱。”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不安地看着她。她笑:“你的手反了。你这样抱,手顺过来,不然抱着累的。”他哦哦应着,小心把手调过来。小婴儿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只小猪一样,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
  阿福看他满脸好奇,伸手去拉婴儿的小手。睡梦中的小婴儿感觉有人在触碰它,小手张开,紧紧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他扭头,惊惶地笑看了她一眼,以为自己吵醒小宝宝了。她笑说:“没事儿,它睡着呢。”他这才安心地低下头,在小婴儿的脸上亲了一下。
  他眼睛有点发红,眼眶湿润,有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下来。他赶紧抬了袖子掩饰,转身背对她,使劲眨了眨眼,屏住呼吸,拼命克制住了。她并没有看见,只是笑着,说:“他身体很好,能吃能睡,晚上也不闹。这么久,还从来没生过病呢。”
  他笑。
  阿福笑说:“你不用担心他,我会把他照顾的很好的。”
  云郁抱着婴儿,听她在一旁说说笑笑的。他往榻上坐下,她将木屐拾过来,要替他脱脚上的脏靴,说:“换一下吧。”他想收回脚,但还是拒绝不了她的好意,只红着脸受了。
  她的动作并不带一点卑微。不是讨好,好像只是单纯的待他好,见不得他身上有脏东西。他有时候简直不明白,她对自己爱意从何而来。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值得爱的人,也回报不起她的爱。可她就是这样莫名的待他好,总是表现得很着迷、很喜欢他的样子,仿佛不论他做了什么坏事和错事,她还是对他好,不会恨他,不会怪他。不论何时回过头,都会给他拥抱。不论怎么隔阂,还是跟刚认识那样,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他心里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对自己更好了。他也知道,他此生遇不到另一个韩福儿了。
 
 
第119章 玫瑰
  他心中除了歉疚, 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却仿佛意识不到。他在房中抱着婴儿观看,她提着靴子到门外。先是刮干净鞋底的泥,用刷子刷了一遍, 再用湿布将靴面擦净了,再用干布擦干水迹。云郁抬头, 见她拎着干净的靴子回来了, 轻声说:“你放着吧。”
  他动作轻柔地起身, 缓缓走进帘内,将婴儿放回床上。
  阿福站在房中,提着靴子, 仍是不靠近他。
  她勉强笑了笑。
  云郁走上来, 说:“我想先洗洗脚。”
  她轻声应着:“哎。”转身去替他打了热水来。她始终对他保持着似近还远的姿势。云郁脱了袜,自己挽起裤脚,坐在那洗脚, 她在旁边,隔着点距离看着, 问他水烫不烫, 给他递擦脚巾。完了又拿来梳子,替他将头发重新梳了梳, 用发簪关束起来。
  他道:“你还是这么好。”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世上愿意待皇上好的人多的是。奴婢不算什么。”
  他道:“没有了。只有你一个。”
  阿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低着眼睛, 说:“有的。只是陛下你看不上他们。其实很多人爱慕陛下。”
  云郁默了片刻,忽道:“他是哪天生的?”
  阿福说:“四月十八号生的。”
  “四月十八……”
  云郁默念着:“韩福儿, 咱们认识多久了。”
  阿福说:“两年了。”
  云郁扭过头, 伸手,抚了她的脸颊,道:“你恨不恨我?”
  阿福道:“奴婢说过, 都是奴婢自愿的。奴婢爱慕陛下,不是陛下的错。不论落得什么结果,奴婢自己都担着。”
  云郁望着她眼睛,轻道:“你这么好,我都要舍不得你了。”
  阿福道:“陛下已经舍了,就不能后悔。”
  他一直觉得她算不上特别美,但是耐看,离的越近的时候,她的脸看起来,越有一种近乎诱人的味道。
  云郁说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一个孩子。你不想要一个名分,不想回到宫里,回到朕的身边来吗?”
  “奴婢不想。”
  “为什么?”
  “宫里不好,人心太坏。奴婢只想离的远远的,过点清清静静的日子。”
  云郁道:“看来你是真的已经不爱我了。”
  阿福默然不语。
  他仿佛有些疲倦似的,扭头,像个小孩般,将头抵着她胸膛,埋在她怀中。
  她感觉有些迷茫,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她想他大概是有什么难受的事,不能对人说的。她心里仍然可怜他。她总想着,他命很苦,没爹没娘,兄弟姊妹都死了,被人欺负,受了很多委屈。她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他。他是皇帝,天下那么多人匍匐在他脚下,追着他拍马屁。他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王孙贵胄,天之骄子,连皇位也到了手,他别提多幸运了,他有什么可怜的呢?但她就是忍不住。她总记得在河阴时,他浑身冰冷地蜷缩在自己怀里,汲取温暖的样子。像明艳花从中衰败枯萎的那一朵残蕊。它太美了,旁人只注意到它的美,注意不到它的残败,也不知道它的根被虫子咬烂,这份美其实摇摇欲坠。兴许开到哪一天,它就会凋谢,再不开了。
  唯独被她看到了。
  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所以她怜爱不已,她忍不住想,它需要我。即便她知道,这只是他的一个侧面。他并不脆弱,也并不那么需要她。他心狠,自私,无情。他是那朵花,他并不爱人的,他只是将她当做他的肥土和养料。
  她只是尽着本能,下意识伸手抱着他。
  他最终还是走了。
  并没有说任何有意义的话,他忽然到来,好像仅仅只是为了看望一个阔别已久的好朋友,说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而后悄然离开,下一次见面是若干年后,又或者,永不再见。杨逸送他启程还洛阳,当夜回到郡衙时,韩福儿正坐在房中发呆。那时都已经深夜了,卧房里乌漆嘛黑的,她灯也没点,晚饭也没吃。蚊子钻进帐里,嗡嗡地叫,她也没觉察出。杨逸进了房,她都没听到脚步。
  “他走了?”
  “走了。”
  只问了这一句,再没多问。
  杨逸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那黑暗中坐了多久,又或是想些什么。他只觉得这画面很冷寂。但很快,她便清醒了,起身去点灯、熏香,拿扇子驱赶蚊虫,善解人意地关切他:“路上泪了吧,我去打水,给你洗个脸。”
  然后,帮他洗脸更衣,去厨房做了夜宵来。
  她再未提起这人。
  云郁离京之前,曾同杨逸谈起贺兰逢春之事。
  杨逸说:“陛下是想杀他,还是留他?”
  云郁却有些惆怅了,道:“你觉得呢?朕该杀他,还是留他。”
  杨逸道:“太原王想登基,想做皇帝,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了。而今河北,关中,都是他的亲信。并州也是他的地盘。挟四方兵马之盛,威震朝廷。陛下留着他,只会养虎遗患。他现在不敢废帝自专,无非是根基尚未稳,不敢逆流而进。等到他羽翼丰沛那一天,陛下要再动他就更不可能了。”
  云郁正色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杨逸道:“陛下是担心,一旦杀了太原王,河北、关中会反。”
  云郁道:“这四方叛乱,好不容易才平息。朕实在不想平地又起波澜。”
  杨逸道:“臣以为,以太原王而今的野心,杀他会反,不杀他,有朝一日,他还是会反。陛下应当早做打算。”
  类似杨逸这样的话,不止一个人说过了。
  贺兰韬光,隐约也听到一点风声。
  他故意试探云郁,在云郁面前说贺兰逢春的坏话。
  “天下人都说,太原王有不臣之心。”
  他假意编造了一堆,贺兰逢春图谋不轨的证据,偷偷呈给皇帝:“臣同太原王虽是同族,这等大事,却不敢隐瞒陛下。还望陛下明察。”云郁听了他的话,却看也不看那证据,叫人烧了,说:“太原王是忠臣,又是国之栋梁,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以后这种东西,不用拿给朕看了。”
  贺兰韬光感觉诧异,又有点不敢相信。他跟司马子如等人一起,密谋商议,琢磨皇帝的心思。司马子如觉得他有点多疑了,说:“太原王的确于国有功,陛下器重他,这话也没有错。”
  贺兰韬光却疑神疑鬼,道:“不对。陛下明知道我是太原王的人,兴许这话,专门是说给我听的,为的就是打消太原王的戒心。肯定有什么阴谋。”
  司马子如说:“可陛下若听了你的话,在你面前怀疑太原王,岂不是更可疑。兴许他就是怕了。而今太原王权势鼎盛,他就算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敢说。惧他做什么。”
  贺兰韬光还是将信将疑。
  贺兰韬光时刻警惕,密切监视着云郁的动静。
  皇帝为政勤勉,好像并没有任何对贺兰逢春不利的举动,而是一心放在国事上。先是修筑河堤,解决了黄河水患的问题。这年黄河难得的没有泛滥,没有饥民闹事。永安四年,风调雨顺,年秋,粮食丰收。朝廷有人趁机提出加征赋税,充实国库,被云郁给否了,继续实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当年的赋税再减半。随即整顿吏治,打击豪强,抑制土地兼并,并铸新钱,名之永安通宝。魏国战乱连年,市面上流行的货币多混乱,很多货币不足值,毁损、盗铸现象严重,不利于市场上流通。云郁提出回收旧钱,重铸新钱。此事他亲自在做。
  除此之外,每月抽出几天,在华林园中接见百姓,亲理诉讼。又在阊阖门外设集会,每逢朔日,便在阊阖门下,听百姓上万言书,从中选拔良才。
  贺兰韬光觉得很不安了,他将这些情形都写密信告诉贺兰逢春,并提醒贺兰逢春,云郁这么做,是在“收买人心”,给自己树立威望。
  贺兰逢春看了,不以为然,却觉得他太多疑。这不过是一些寻常的事罢了,皇帝勤政,总不是坏事。贺兰逢春让人问他:“你天天盯着皇帝,就盯出这些?这都是琐事,不用一一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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