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莒犁一夜没睡,次日总算打开书房门,只见他醉醺醺躺在床上,满屋狼藉。她从他的书案上,翻到了一张字迹凌乱诗稿,是一首杂诗。
  《悲落叶》
  这首诗,辗转到了云郁手中。云郁在病床上展开细读。
  悲落叶,联翩下重叠。
  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
  长枝交荫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五晨六旦已飒黄。
  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
  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云郁暗暗咂摸这句诗意,只觉得一阵悲从中来。再想那后一句,“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总觉得像是一句谶言。
  他将这两句诗念给莒犁。莒犁听了,只有点愣神。
  “陛下怎么知道这句诗……”
  云郁无奈叹口了气,道:“驸马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眼里。有人向朕检举,说驸马图谋不轨。写了一首反诗。连诗,带检举的奏章,都递到朕的面前了。告诉他,留点心吧。”
  对萧赞而言,他跟萧宝夤,就像是同一棵树上的叶子。曾经共此根本,然而随着秋风起,黄叶凋零,都纷纷落下了,再无半点相关。各自化为灰土。落下的叶子,也再不可能回到枝头。云郁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的兄弟亲朋们,也已经跟树上的叶子一样纷纷凋落了。他兴许落的晚一些,可又有哪片叶子能扛得过寒冬?早晚都会落的。想来,只觉无限伤悲。
 
 
第116章 较量
  如果说一开始, 还有葛荣、萧宝夤和云灏这样的外敌威胁,使得云郁和贺兰逢春,尽管各怀心思, 也不得不放下仇怨,携手合作。那么, 随着四方战乱的平定, 云郁跟贺兰逢春的争斗也渐渐摆到明面上了。
  贺兰逢春凭借他四方作战的优势, 在魏国四面八方排兵布阵,将原来葛荣所占据的河北、萧宝夤占据的关中收为己有,加上他自己的老巢并州。东西北三面, 对南面的洛阳形成包围之势。贺兰逢春让他同族的侄子兼亲信贺兰澄明担任大都督, 镇守河北,让他另一个堂弟贺兰乐律担任大都督,镇守长安。而他自己则亲自坐镇并州, 虎视眈眈望着洛阳。
  但云郁也不是吃素的。
  贺兰逢春虽然占据了东南北几处要害,但他对河南, 以及云郁亲自掌控的洛阳, 始终插不上手。朝中大臣,支持他的, 和支持云郁的,差不多对半分。更有云徽等宗室大臣、弘农杨氏, 还有高道穆等人,始终环绕在云郁周围, 一副忠心耿耿, 赴汤蹈火的样子。整天背着他,嘁嘁喳喳地不知道跟皇帝说什么悄悄话。这帮人又精明强干,能耐不小, 导致贺兰逢春的皇帝梦止步于此,始终没法更进一步。
  贺兰逢春显然是不甘心自己的事业就此停止。
  他要做皇帝。
  太原王算什么,根本不是他的志向。
  登向皇位的路,是条险路,荆棘丛生,遍地陷阱。然而到了现在,他已经不能退却了。他已经到了这一步,必须往前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兰逢春还有他的部下们,朝着皇位,野心勃勃地开始进发了。
  这是他两年前,从河阴之变时就树立的远大目标,而今终于近在眼前。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击云郁身边的亲信党羽。
  杀鸡儆猴。
  树立自己的威信。
  让朝廷这些官员们知道,到底现在朝中该听谁的话。
  不是皇帝,而是他贺兰逢春。
  他决定拿一个人开刀。
  中书舍人温子昇。
  这人是云郁的亲信,写的一手好文章,又聪明机智,有谋略,总是在云郁身边出谋划策。贺兰逢春很讨厌这人,想找个由头把他逐走。偏偏这温子昇是个文人才子,德行俱佳,从没有什么收受贿赂,或者违背朝廷律令之举,弄不出罪状来。贺兰逢春还非不信了,将跟温子昇熟悉亲近的官员都问遍了,总算找到个毛病。
  这温子昇人吧,别的都好,就是懒散。
  爱睡懒觉。
  没事的时候上班总迟到。为人恃才傲物,不将纪律当回事。因受皇帝的宠信,也没人敢说他。官署里卯时就要点到画押,这人常常是到了巳时才慢悠悠,一晃一晃地过来。露根头发,屁股没坐热,就又跑了。嘴上说是有事,其实就是跑回家睡觉了。官署里不少同僚对此很有怨言!
  贺兰逢春得知了这事,便成心要收拾他。
  他特意挑了个不上朝的时间,穿着严肃的官袍,带着几个随从,假意检查工作,来到中书舍人的官署守株待兔。果然,都辰时了,别的舍人们都到了,就这温子昇没有到。
  贺兰逢春不走。
  没到是吧?等着你。
  这太原王、录尚书事贺兰逢春亲自来视察工作,衙门里居然有人上班迟到,还被上级抓了个正着。这怎么得了。众同僚都觉得完了,这事有点严重,回头怎么都得挨个处罚。
  贺兰逢春等到巳时,等的有点冒火了。
  巳时还没到,这叫迟到?这叫旷工了吧!
  岂有此理!
  必须严惩,亲自让人去请他来了。
  这温子昇哪晓得有这一出?跟往常一样,在家里睡觉呢。睡到个天亮自然醒,慢悠悠洗了个脸,青盐擦了牙齿,漱了个口,换了衣服,又吃了个早饭,鸡蛋白粥,小菜馒头油煎饼。吃饱了才骑了个驴子,慢悠悠去官署点卯。走到半路,有差役来通风报信了,着急说:“温大人,你怎么才来!你可赶紧吧!太原王一早上在官署等你呢!”
  温子昇还不明,说:“太原王等我做什么?”
  “谁知道呢!看样子是要出事了!”
  温子昇心中疑惑,骑驴来到中书衙门,果见贺兰逢春等在厅中,跟个瘟神似的。这人年轻,相貌长得也英俊,就是暴躁粗鲁,很没风度。温子昇心里不大看的起他,但面上还是阿谀奉承地笑着,上前见礼。哪晓得贺兰逢春脸色不阴不阳,问道:“温大人,你总算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
  温子昇看了看太阳:“大概是巳时了。”
  贺兰逢春道:“按规定,衙门里何时该出勤?”
  温子昇笑笑:“卯时就该到了。臣家中有事,所以来晚了些。”
  贺兰逢春沉着脸道:“你知道,按军中的规矩,若是有军情,延误了时刻。应当如何处置?”
  温子昇感觉不对劲了,笑的很谄媚:“这……太原王。衙门里毕竟不是军中。最近暑中没什么事,所以臣就松弛了些。平日里都是早到的。”
  贺兰逢春顿时翻脸,指着他破口大骂,说:“按军规,若是延误时间导致耽搁了军情,当治杀头之罪!你怎知朝中就无大事?四方战乱方息,朝中百废待兴,你倒好,倒在家里稳稳当当睡大觉,到现在才来上班。我做事,一向纪律严明。把他绑起来,拖到外面去,打他三十军鞭。”
  温子昇都懵了,两腿一蹬,大叫道:“太原王,且慢!臣有冤!”
  贺兰逢春哪管他花言巧语?总算鸡蛋里挑着了骨头,立刻让人把温子昇拖出去官署外面,剥了衣服鞭打。
  然后就地给他免职了。
  在此之前,已有骠骑将军韩耒被贺兰逢春罢了职。韩耒是冀州韩氏的二公子,受命随贺兰逢春一道征战长安。这人是个极有名的勇士,擅长领兵,战场上以一敌百。韩氏在冀州有地盘,跟贺兰逢春的关系,却一直不怎么好,相反,跟云郁亲近。韩耒在军中,好几次出言顶撞嘲讽贺兰逢春,弄得他很不痛快。贺兰逢春担心他会成为云郁将来的助臂,心里一直忌惮。韩耒好酒,军饮不忌,有一次喝醉了,在帐中箕踞而坐,大骂贺兰逢春,说他狼子野心,想当皇帝。贺兰逢春一怒之下,拿鞭子将他猛抽一顿,五花大绑,带回洛阳,关进驼牛署,并参罪一本。罪名写了一堆,什么军中饮酒,不服军令之类的,又说他大逆不道,污蔑功臣,挑拨离间皇帝和太原王的君臣关系。
  他这是自讨苦吃。自己违背军纪在先,又口没遮拦,得罪上司,条条缕缕都犯了大忌。云郁虽然惜才,却也救不得他。然温子昇——云郁也看出贺兰逢春这是要没事找事,给自己下马威了。贺兰逢春最终也没讨到好。上班迟到,本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儿,贺兰逢春又是打人,又是罢官的,朝中大臣,都以为不妥,全都上书替温子昇求情。温子昇在牢中关了几日,最终还是官复原职了。
  贺兰逢春只能干瞪眼,也没法子。
  云郁回头,只是将温子昇宽慰了一通,让他以后务必谨慎,不要再被拿到把柄。同时让高道穆等人也多加小心。
  有谋臣觉得不解了,问贺兰逢春:“太原王既然决心拿他立威,杀鸡儆猴。已经免了他的官职,为何还要放过他,又让他官复原职?这不是白费心机了吗?朝臣们看了,会以为太原王畏惧陛下,所以不敢惩治温子昇。”
  贺兰逢春冷着脸,道:“你听过指鹿为马吗?”
  谋臣道:“当然知道。当年秦丞相赵高欲篡权,为了试探朝臣,便故意让人进献给秦二世一头鹿,并当着朝众臣,指着这头鹿,对秦二世说,陛下,这是一匹马。秦二世不信,说这明明是头鹿,怎么会是马。便问众朝臣,这是什么。众朝臣知道是鹿,但畏惧赵高,仍纷纷回答秦二世说,陛下,这是一匹马。”
  贺兰逢春叹了口气,道:“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啊。”
  贺兰逢春实际上,是看到朝中一大半替温子昇求情的官员,所以屈服了。
  温子昇的事,可以窥见很多东西。
  当年秦丞相赵高指鹿为马,秦国大臣明知是鹿,也睁着眼睛说那是马。而今贺兰逢春说温子昇有罪,朝臣却纷纷说无罪,替温子昇求情。足以证明朝中有一大批朝臣,是站在云郁这头,并不服他的,也无惧他的威慑。赵高能指鹿为马,让满朝文武甘当睁眼瞎,最后却仍然败死,他在朝中的地位,尚不如秦国时的赵高。如果硬要逆势而为,后果难料。
  贺兰逢春向皇位发起的第一次冲刺,受了挫折。
  云郁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不过这也算是投石问路了。当皇帝这种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路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现在的皇帝年轻强干,不好对付。
  贺兰逢春嘴上说不能急。他也知道不能急,但实际上他就是个急性子的人。
  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纪,按理说也没那么等不得。但是眼看着云郁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做事干脆果决,说一不二,朝廷那些大臣一个个又围绕着他。俨然一副中兴之主,英明帝王的样子,贺兰逢春又有点坐不住了。云郁比他年轻,身体健康,等他死,等到猴年马月?他不死,凭他这个励精图治的架势,往后只会越来越强。人都是依附强者的。如果让天下人认为贺兰逢春是孱弱的,云郁是势强的。那其余人见风使舵,也会渐渐地也投向看起来强盛的那一方。一旦形成这种趋势,到时候自己的势力范围只会越来越狭窄,早晚有一天会被他吞噬掉。
  贺兰逢春又心中焦虑,感觉自己拖不起了。
  他走到现在,能掌控的,都掌控了,但仍离皇位仿佛有千里之遥。朝堂的核心权力,始终掌握在云郁手里,攥的死死的。贺兰逢春觉得不能这么干等,而不采取任何行动。他于是又一次向皇位冲刺。
  这一次,他要取九锡。
  他现在是太原王,录尚书事,天柱大将军,都督天下诸军事,且有持节之名。官位爵位都已经到达人臣的顶峰了。但离皇位还有一步。
  那就是,加九锡。
  这是皇帝对人臣的最高礼遇。它并不代表任何实权,无非就是对功臣的一种赏赐。衣服,朱户,纳陛,车马,乐则,弓矢等礼节性的东西。但朝廷的东西,向来礼仪为表征,实权为里子。加九锡,是人臣能享受的最高礼仪,也象征着最高权力。
  历代取得九锡的臣子,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懿……这些人,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实际上的皇帝。取得九锡,实际就和即将篡位无异。
  可惜。
  这次冲刺,还是失败了。
  他故意暗示身边的谋士许周,认为自己当取九锡,让许周找朝廷重臣一起上书,给他加九锡。然而朝廷几位重臣听了这话,没人敢接招,纷纷缩起了脖子装鸵鸟,没有人敢上这个书。
  怕啊!
  上这种奏疏,明明白白等于是给贺兰逢春当走狗了。大臣们觉得,太原王虽然不可一世,风头正盛,但云郁那人,也不是好惹的。谁好死不死去冒这种险。太原王和皇帝打架,鹿死谁手未可知,还是别站这种队。都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了。
  贺兰逢春这下没趣了。
  不但没趣,而且尴尬!只得让那许周当替罪羊,将其骂了一顿,罢了官赶走了。他知道这事儿必定会传到云郁耳朵里。如果让云郁知道,这是他的授意,那还得了?赶紧上了一道书,说:“参军许周劝说我取九锡,我很讨厌这样的话。昨天已经将他赶走啦。”
  云郁看了奏疏,说:“太原王果然是忠臣。朕心中甚慰。”
  又赏他锦缎、车马若干。
 
 
第117章 喜讯
  贺兰逢春在取九锡一事上暴露了野心, 但却未能如愿以偿。虽然云郁面上表现的不计较,对他还是一派亲热,还当着朝臣, 将那封奏疏读给众人听,大夸太原王忠诚。贺兰逢春心里有鬼, 却总觉得他是故意在说反话。
  太原王忠诚?这种话, 他自己听了都不信。何况满朝文武?河阴之变后, 整个魏国,还有谁会相信贺兰逢春的忠诚?这话听着,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可笑。他怀疑云郁是在敲打他。他知道云郁是个心机极深的人, 又一向厌恶他, 绝不可能突然改变心意。皇帝那亲热的言语,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在他看来, 却总潜藏着杀意。他感觉留在洛阳有点不安全了。
  他心想,还是要回晋阳去的。要当皇帝, 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今看来, 时机还不成熟。留在洛阳,就等于是皇帝的眼中钉。整日被他那么看着, 贺兰逢春着实感觉后背发毛。总担心冷不丁的要被他暗算。
  回晋阳去吧。
  晋阳是自己的地盘,他可以舒舒服服, 想怎么着怎么着,至少自己家里, 可以安安心心睡个觉。不像在这洛阳, 连夜里睡觉,都担心人头会落地。虽然这一退,就意味着输了, 他不甘心,可是——嗨,眼不见心不烦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