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明白,每一次微小的胜利,都是在为将来的那场决斗,争取筹码。当真□□裸不必掩饰,也无需再掩饰。只是□□裸成这样,已经是连那层窗户纸都不要了。
他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东西要控制不住。
云郁写信去,斥责贺兰逢春背弃君臣之义。并且态度坚决,直接罢免了贺兰逢春任命的官员,并将杀人者治罪。愣是咬死了不妥协。
贺兰逢春也发现,这小皇帝是个犟种了。
就没见过这么犟的!
贺兰逢春觉得:这天下就是我打的,我想让谁做这个郡守,我就让谁做这个郡守。你小皇帝别管。你安安心心在洛阳享你的清福就罢了,朝廷大事该我做主。你要是不识趣,非要争,那我就给你个下马威!
然而下马威给了,并没有把云郁吓住,反而自己遭了下马威。
贺兰逢春也觉得这不对劲了。
气势汹汹回到洛阳。下了马,一口气未歇,直接进宫去见云郁,他脸色不阴不阳地瞅着御案前的年轻帝王:“陛下是什么意思?臣有些不明白了。”
云郁稳坐着,抬头望着他:“太原王是什么意思?朕也不明白。”
贺兰逢春道:“陛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郁道:“朕听过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贺兰逢春真是怒从心头起,勃然作色道:“陛下此话说的不错!不过我贺兰逢春,从来不做那替他人当垫脚石,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我等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到头来,加官进爵的却是那些没上过战场,寸功未立的人。陛下如此做,如何让将士们心服?臣以为陛下做事不公。”
云郁道:“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朕何时不体恤?立了军功,何时未奖赏?打仗是武将的事,治理州郡,却需要文官,而不是大字不识的匹夫。太原王一定要自己的亲信担任州郡守,是当真觉得他才能胜任,还是为了给自己扩充地盘。太原王爵已至封王,官已至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三公之职,一人独揽。论亲疏乃是国丈。如果这样,太原王还不知足,仍说自己立功未得奖赏,说朕处事不公。那朕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才叫公,朕只有把皇帝这个位子让给你了。”
贺兰逢春脸色稍屈:“臣可没说这话。臣自己固然得了封赏,可臣手下的那些将士们心有不服……”
云郁受够了他的不知餍足:“朕信守承诺,太原王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太原王当初说不干政事,而今朝廷的事,却件件都要听太原王的意思。这就是太原王的不干政事?”
不干政事,纯粹就是贺兰逢春当初的缓兵之计罢了。他怎么可能不干政事。他不但要干政事,他还要将这朝廷的权力一样样攥在自己手中,将这天下据为己有。贺兰逢春嘴上说不过他,然而心头十分不满,回头对贺兰韬光道:“天子乃我所立,而今却不听我的话。”又生废立之心。
其实废,他大概是不敢废的。这么说,只是想警告云郁,让他收敛一点。贺兰韬光是个传声筒,他自然知道贺兰逢春的意图,便假装去给云郁打小报告,通风报信,称“太原王私下说了什么什么话,如何如何对陛下不敬”,将这话转述了一遍。
云郁对贺兰韬光,已是十分厌恶,知道他表面上给自己告密,好像对自己挺忠诚,实际上只是贺兰逢春的走狗。云郁语气平静道:“你去告诉太原王。他若是还当朕是天子,当自己是臣,便应当安守为人臣子的本分。太原王若是不肯做臣子,认为朕不配此位,那便废了朕,自己来当这个皇帝。无需同朕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也无需做这模棱两可的事。”
贺兰韬光知道云郁已经将他看透了,十分尴尬,脸色不青不白地去告诉贺兰逢春,原话转述。
贺兰逢春听了,在客室中来回转了几圈,半天说不出话。
“他是什么意思?”
贺兰逢春真的糊涂,而且不安了。
贺兰韬光又补充了,表情十分微妙,简直像在唱戏:“陛下说,太原王是什么意思,他便是什么意思。”
贺兰逢春发现,他完全拿这小皇帝没办法。
云郁这人,软硬不吃,简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贺兰逢春后悔。他想不通,当初怎么立了这么个玩意儿。他要是立个不成器的,成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多省心。也不用吵架。云郁这个人,太有主见。做皇帝,有主见不是坏事。可是对贺兰逢春来说,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一面旗帜,云郁的主见对他来说就多余了。
他不仅有主见,而且勤快。干起活来像牛,天天拉犁上磨一般,处理政务,不知疲倦。朝廷地方,大小事都要一一过问,做起事来,又极度细致认真,把一切都料理的妥当。他只是不亲自上阵杀人罢了。论做皇帝没人比他更会。贺兰逢春看他,时常觉得心里很慌张,觉得很难对付他。
他给自己挑选了一个非常得力的战友,以及非常难缠的对手。
云郁最大的劣势在于,天下分崩离析,朝中缺乏良将。禁卫军长期失训,软弱无能,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而战争是不能等的。
战争就在眼皮子底下。敌人不会等你慢慢的招募军队,等你慢慢的操练兵马,等你慢慢地粉墨上场。
整个魏国真正能作战的力量,几乎都集中在以贺兰逢春为首的代北系军阀手中。而这个集团由于一些历史的原因,是不具备对洛阳朝廷的忠诚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兴起河阴之变。
对云郁来说,要想让北方系满意,要得到他们的支持,除非他把都城迁到并州去。让北人成为朝廷的骨干,把这些洛阳世家贵族,全都清理出政局。然而这样对云郁来说无异于自杀,得益的只会是贺兰逢春。
云郁一心想组建军队,然而禁卫军招募训练的效果,并不理想。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两个字,这两个字叫做——大势。有勇有谋的男儿,并不愿意投身禁卫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云郁尽管想尽了办法。先是提高禁卫军的待遇,本是希望热血之人有志之士能投身报国,可惜这样的人如凤毛麟角。换来的并非是战力的提高,而是一群贪图安逸、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怎能跟北方六镇那些弓马娴熟,常年打仗的战士比?放开对禁卫军将士门第、出身的限制,以军功,不以出身论官职,加强训练,严明赏罚。云郁政务缠身,百忙之中还要隔三差五地率领禁卫军进行狩猎性质的军事演习。虽有些许成效,却赶不上战争形势的汹汹变化。
第115章 落叶
永安二年, 魏军攻克长安。萧宝夤被生擒,囚车槛送京师。
魏国境内的叛乱,至此已经大部分肃清了。然而永安二年的春天, 对云郁来说并不快乐。云文死了。这孩子一直在宫里,待在云郁身边, 朝夕相处。云郁喜欢他聪明, 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将他抱在膝上疼爱。哪晓得祸从天降,一日在宫中不小心落了水,感染风寒, 高烧不退, 突然便过世了。云郁只落得一场伤心。
这个八岁的孩子,有着最隆重的葬礼。遗体用最好的楠木棺椁来装盛,追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以封王之礼,葬入皇陵。满朝文武为之戴孝。
样子罢了。
毕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幼儿, 死了, 也没人放在心上。众人都当这只是一件小事,然而对云郁的打击很大, 接连三天都没有上朝。
他登基以来,一直勤政, 从没罢过朝。然而这次不但罢了朝,而且把自己关在太华殿的寝宫, 不接见任何大臣, 连皇后也见不到他。落英一开始不放在心上,因为在怄气,夫妻俩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直到过了两三日, 他一直没出来,落英感觉有点不对劲,硬往太华殿去探视,才知道他生病了。
落英见到他时,他躺在床上,闭眼昏睡。他在发烧,脸色绯红,看着热而且潮湿。殿中无人,她不知怎么的,看到他这幅样子,心又莫名的被勾动起来。大概因为他是睡着的,不像平日里那样,总是冷冰冰,虚情假意的样子。他此刻一脸病容,看起来脆弱、无害,甚至有几分可怜。
她从来没有恨过这么一个人。
恨的时候,恨不得他去死。她用最难听的话辱骂他,用最恶毒的誓词诅咒他。她咒他早死,浑身长疮,脚底化脓,头发和牙齿掉光,变成个人见人嫌的丑八怪。她知道他最敏感的是什么,什么话越伤他,她越说。他最讨厌听什么,她偏说什么。背地里说觉得不过瘾,她还要当面说。她好像就是要刺激他,让他生气。越是看到他痛苦,她越觉得解恨,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更恨他的人了。
可是他只要稍稍柔软一点,对她露出一点好脸色,做出一点喜欢的表示,她又会忍不住心怀荡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的爱和恨,好像就只是在一瞬之间。心情微妙地发生变化,在一个跷跷板上,不停地来回。
她心有点虚。她将侍从打发走了,悄悄坐在床边,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母老虎。她也是个女孩子,她也有温柔的。只是通常,无处施展。因为他对自己总是不满、指责。他总是板着脸,说自己的这不好、那不好,好像自己在他心里一无是处。都是放屁!落英心想,男人都是那样儿。他心里有别人,看别人是朵花,所以看自己不顺眼,处处挑自己的刺。自己对他再好,再喜欢他,他也瞎了眼睛看不到。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乖乖地躺在这,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恨了。不会对她冷言冷语,也不会看不起她。
他在发烧,额头滚烫。落英让人送了清水来,将帕子在铜盆里浸湿了,轻轻替他擦拭着额头,脖子。她好像在摆弄一件艺术品,小心地擦拭瓷器表面的灰尘那样擦拭他的脸。他病的昏昏沉沉的,梦里说胡话,落英皱着眉头,生怕他嘴里会喊出别的女人的名字,结果他叫的却是贺兰逢春。
简直是诡异,他一个大男人做梦,叫的居然是老丈人的名字。落英听着很不舒服,故意推了推他,想将他弄醒。他被打断了梦,半天不再发出声音。然而过不久,又被魇住。落英推了好几次,才将他推醒。他睁开眼睛,恍惚怔怔地看着她。
她就坐在床边,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圆洁的面庞,清秀的下颌,梳着简单的发髻,淡雅的鹅黄色的衣裙。她嘴里在说什么,他听不见,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倩影,在自己身侧,言语温柔,举止关切,那感觉依稀有点熟悉,好像梦里一般。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
那是落英唯一一次,从他目光中看到爱意。隐秘的、微弱的,像萤火虫的光。她甚至说不出来他眼中看到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她和他对视着,几乎不敢动。好像在等待什么意外发生。可惜非常的短暂。
他很快收回手,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云郁这场病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是心病。
自幼父亲的死,便在他心里种下了阴霾。但他总归想得开,觉得那只是一个意外。总有人还活着,总有人活的好好的。比如他们兄弟姊妹。然而随着大哥和母亲相继离世,他便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厄运缠上了,否则,怎么会亲人一个个死去。不是死于非命,便是青春夭折?母亲离世的时候,才三十多岁。他和两个兄弟互相安慰,发誓要好好的活,把爹娘缺的寿数,都活出来,把爹娘失去的,都补回来。
直到仅剩的两个兄弟在河阴惨遭屠戮,他的心裂了一个大缝,被鬼魅一样的恐惧盛满了。他怀疑自己生来不祥,总担心这死亡总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他后来见到云文,这孩子聪明乖巧,脸上有阳光,充满健康的生命力。占卜的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有出息,会长寿。他喜欢云文。他看着云文,便觉得厄运离他远了一些了。直到云文也意外夭折,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了。他记得云文那天落了水,夜里发高烧。他压根没想过这孩子会死。他在床边陪他,云文还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陛下,等我病好了,我想你带我去打猎、放风筝。你还要教我学孟子。”他点点头,发型了他的要求。云文脸上露出笑容。然而第二天他就死了。云郁忍着悲痛,料理他的丧事。那天下了朝,他回到寝殿,突然感觉一记沉重的压力,朝周身袭来。他四肢疲倦,浑身每个骨头缝里都感到了疼。他没法做事,脑子里嗡嗡响。他思维停滞,感觉一片混乱,忽然想不起今天的日历,想不起要做什么,还有接下来的安排。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便上床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全都是噩梦,梦里全都是死亡。醒来后,他浑身剧痛。他强撑着下床,穿衣梳洗,清醒头脑,想处理一下政务。然而一看到那奏疏和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头又开始嗡嗡的响。他发现每一个字都好像变得不认识了。即便他努力地集中精神,认出这些字,然而连在一起,也想不起是什么意思。脑子像生了锈,好像二十多年来的知识完全被掏空了。他想落笔,写字的时候手在颤,他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落笔弯弯扭扭。
他病倒了。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过了几日,高烧退去,他开始下床,努力恢复之前的工作。但是状态已经大不如前。
他连跟皇后吵架和置气的心情都没有了。
莒犁知道他生病,倒是时常进宫来看他。她坐在床边,拉着他手,隐隐约约说了些很担忧的话。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让她想到了大哥。当年大哥也是这样突然病重,二十六岁就死了的,都说是抑郁而终。
面对她的担忧,云郁只是努力笑了笑,反握着她手,轻轻说了句:“放心。”
她不知怎么的,十分悲伤。双手捂着脸,莫名嚎啕大哭了出来。
云郁看她哭的伤心,轻轻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抚摸她脸颊,替她擦拭眼泪。莒犁扭头,脸靠在他肩上,泪流不止。云郁伸手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过段日子就好了。”
莒犁的彷徨,不光是因为弟弟的病,还因为她和驸马萧赞的关系。萧宝夤被押送至洛阳后,直接下了大狱。云郁身体不适,没有见他,只是交给六部和宗正司去审理定罪,很快定了死罪。对这个结果,朝臣几乎都无异议。驸马萧赞却心绪不宁。白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日几乎只吃一餐。莒犁去看他,只见他一个人在那弹琴,或是纸上写些什么。
他饮食不振,瘦了很多,精神很不好,眼神总是疲倦。莒犁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只摇头不说,笑的很勉强。莒犁好几次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枕边是空的。
莒犁隐约猜到他的心事。
萧宝夤是他叔叔。
他们叔侄二人,同为齐国人,亡国之后,飘零异乡,仕宦魏国。同是寄人篱下,多少酸甜苦辣。这些年全靠他叔叔照顾。其中的血缘亲情,并不比莒犁跟云郁之间少。萧宝夤被杀,他大概觉得兔死狐悲了。
莒犁以为他会向自己求情,让自己在云郁面前说话,放过萧宝夤。然而此事,萧赞始终一言不发,一直到萧宝夤斩首东市。那天夜里,萧赞没有回房,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醉了一夜的酒。她不放心,在书房外敲门,问他,把门板都要敲烂了,他始终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