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让他的士兵们,将洛阳宫,洗劫一空。所有的金银财宝,用箱子装起来。但凡有点值钱的金石古玩,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便就地砸毁。包括当年修建永宁寺时,从黄泉下掘出的三十尊金像。甚至连佛塔上的金铎都盗走了。更是冲进普通百姓家,如强盗般任意洗劫。最后他让人放了一把火,将洛阳宫点燃。整个皇城,陷入滔天火海之中,宫殿楼阁,亭台廊榭,顷刻化为飞灰。
而云郁,在被带上枷锁,送上囚车的那一刻,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宫殿,听到了无数女子的哭嚎。
那是贺兰麟从洛阳宫中掠来的宫女,准备在行军途中,供大军取乐的。他的帝王梦想,在这火光和哭声中,被热浪卷起,在云霄中撕扯、尖叫、悲鸣,化为黑色的灰烬。
他的国,他的家,他的荣誉和尊严,他的热爱和信仰,在这一刻,不复存在,被踩进污秽的地底。
他二十三年所拥有的一切,荡然无存。
他忽然心若死灰,找不到活下去的价值。
他不能,他不能用这样的面目离开洛阳,从此沦为囚徒。
他猛然挣脱开左右的卫兵,朝着寺门前的白玉石象撞去。
左右的人一哄而上抓住了他,将这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的人带上了囚车。
那尊白玉石象,是大火之后,洛阳唯一留存的宝物。它是平等寺的镇寺之宝。贺兰麟的士兵,本来想把它运走,无奈太重,用了种种办法,搬不上车,最后只能作罢。想毁掉,却又敲不碎。那石象便半途而废地摆放在洛阳铜驼街的大道上,一只耳朵被打碎了,上头还缠着绳索未卸去。
离开洛阳的那天,正是小麦碧油油的时节。城外的麦田里的麦苗,已经半尺高了。凛冬的寒风中,只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却看不到耕种的农人。契胡兵们高唱着凯旋的歌谣,一边期待着欢度新禧。他们将携带着战胜的喜悦,还有宝贵的战利品,回到故乡,过一个幸福的丰收年。太原王的死带给他们的恐惧消散了,他们确定自己依然是战无不胜。现在,皇帝已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放肆地狂欢了。
从洛阳宫地窖挖来的大坛大坛的美酒,从宫中掠来的金杯玉盏,琉璃果盘,雪白的银刀子,割着刚炙烤好的,滋滋冒油的上等肥羊。尽情地吃吧,喝吧,喝醉了,唱起歌,跳起舞来,再抓一个女人进帐中,销魂一场。他们是草原上自在的牛羊,快活的野兽,冲天发出恢恢的欢叫。
他在在这一片高歌声中,仿佛听到那首久远又苍凉的歌谣。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等韩福儿到达洛阳时,看到的已经是焦黑一片的城池。曾经锦绣辉煌的都城,已经尸横遍野。宫墙化作了瓦砾,梁柱化为了木炭。乌鸦和老鹰歇在焦土上,在半空中聒噪,盘旋不休,啄食着无人收拾的死尸。百姓们犹如道旁寻食的野狗,竭力想从瓦砾堆下找到一点充饥的食物。隐约听到不知什么缝隙里传来的呜咽和哭泣声。战争过去了,迎接他们的,将会是瘟疫、寒冷,和漫长的饥荒。
她看到了那头白色的石象,上面还残留着血迹。
有衣衫褴褛的百姓告诉她,那是皇帝寻短见留下的血。
“天子去了哪。”
她问。
“天子是否还活着?”
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天子被贺兰麟装上囚车,带到并州去了。
所谓的禁卫军,早就在城破之时,逃散一空。王公大臣,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也都死了。
逃去哪呢?
他们能逃去哪呢?不知道。
总归要逃。
皇后,皇后也走了。
皇后是太原王的女儿,她跟随贺兰麟的大军,回她的故乡去了。
太子,太子被杀了。是被贺兰麟杀的。她穿过焦土瓦砾堆,想寻找太华殿的遗址。有人指着一口水井边的小土堆,告诉她,太子的尸骨,就埋在这里。是皇后亲手埋的。
贺兰麟为何要杀了太子,却留下皇帝呢?
不知道。
还有人告诉她,寿阳公主也死了。并指着城外的一个小山头,说公主就葬在那山中。她问,葬在哪,却没人知道。只知道葬在那山中。因为公主死后,有人看见萧赞用马,驮着她的遗体进了山,就再没出来。人们就猜,兴许公主葬在那山里。
他们给那地方取了个名字,叫公主岭。
天还没黑,她连忙进山,到处去找寻。她找了一天一夜,先是在一座破庙中,找到了萧赞的遗骨。遗骨可能是被人埋过,但埋得浅,又被野兽刨出来了。亏得是冬季,连地下的土都被冻的邦邦硬,尸体过了月余,竟然还没腐烂,依稀还能辨得身形和容貌。只是死者身上的衣服被人给扒光了,只剩下赤条条的一具僵尸。生前高贵、美丽而体面的人,死后,却如此难堪。她眼泪盈眶,泪流不止,瞬间想到了跟他相似的那个人。
她让随行的小五,将身上的中衣脱下来,给死者穿上。
他们在离破庙大概五六里的地方,找到了那座新坟。
确实很新。
那山上的新坟不多。这是座石头垒起来的,很潦草的坟墓,墓头没有刻主人的名字。她只能根据地上动土的痕迹,猜测这坟新建的时间,大概最多一个月前。那之所以判断那是公主的坟,因为那坟头边,卧着一匹棕马。这匹马,起初在萧赞埋骨的那破庙里卧着。庙里有个柴房,这马卧在柴草堆里,看到有人来,就跑了。她以为是野马,心里有些纳闷。然而等她找到那座石头垒的新坟时,又看到那马,在那坟头后面吃草。
她认出了这是驸马萧赞的马。
这匹马可能被主人放生了,但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山中。它的两个主人并不在一起,所以它有时候在男主人遗骨附近卧着,有时候在女主人的坟后吃草。天气冷,山中也没什么草,这马瘦的厉害,全身已经只剩下骨头。
她在这石头坟附近,又重新挖了个坑,垒了一座新坟,将萧赞的遗体埋进泥土,并用石头做了标记。
她想起曾经在公主府生活的那段日子。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莒犁那样的人,美丽、温柔又善良。她心中说不出的悲伤,坐在坟前发了许久的呆。
她一瞬间,不知道该去哪,该如何走下去。
这就是结局,她应该何去何从呢?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超出了她的认知,超出了她的能力。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扭转这样的局面,也无法应对这样的局势。无法挽救谁,无法改变谁。
她甚至,遭遇危险,连自己也无法挽救。
可是她无路可走,她终究还是只能起身来,继续出发。她将那匹瘦骨嶙峋的棕马带上。这马太可怜,她怕它会饿死。她重新给它装了鞍子和辔头。这马似乎通人性,竟也愿意跟着她走。吃睡休整了一夜,她策马往并州的方向驰去。
第143章 何处相逢
她一边走, 一边打听,一路追随着贺兰麟大军的踪迹。
贺兰麟军队行进的并不快。几乎每隔二十来里,就要扎营。这实在不是骑兵的速度, 大概是因为下雪,天气太恶劣, 加之带着俘虏和辎重太多, 拖慢了行程。这对阿福来说却是好消息。她根据敌人扎营的痕迹。生火留下的木炭和灰烬, 烧烤食物留下的骨头、残渣,还有雪地上残存的马蹄,来判断离对方的距离。
随着她速度加快, 地上的马蹄印越来越清晰。直到有一天, 她看到雪地上崭新的马蹄,还有营地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她确定, 贺兰麟的大军就在前方!
她兴奋地心狂跳起来。
她快马加鞭,赶到了贺兰麟的大营。
贺兰麟的大军正在扎营。马到辕门处, 被拦了下来。
守卫喝问:“是谁?”
她高声道:“我是韩烈的使者, 我要见你们将军。”
贺兰麟——韩福儿是第一次见到这人。这个传言中的恶贯满盈之徒,杀人如麻, 胆大狂妄。她进营的一路,一直在想着, 要如何陈述自己的意愿,才能让贺兰麟同意她见云郁一面。而事实是, 她没有找到任何理由, 贺兰麟不是傻子。她也没有三头六臂,杀了对方,或是化成一只苍蝇钻到对方的营帐中去。在真正的武力面前, 任何计谋,都是苍白的。她最终还是只能开诚布公地和这个恶人谈判。
这个恶人,并没长着四个眼睛八之手,也没长着青面獠牙。看着只是个寻常人物,三十来岁,个子不算太高,但体格健壮。一头烟黄色的头发和蜷曲的杂草似的黄胡子,证实了他的胡人血统。白皮肤下,一双不甚清明的蓝色眼珠,双颊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显得红通通的,还有裂口子。他一身甲胄,双腿箕踞,坐在积雪的大帐中,一边喝酒,一边吃肉,目光不屑地暼着眼前所谓的来使。
阿福取下头上的风帽,露出脸孔来。
她头发是束起来的,用红绳扎了个马尾,又长又密,垂落两肩。除了耳朵上两颗小小的绿松石耳坠子,浑身没有任何饰物。连额前的碎发,还有脸上的绒毛也未修饰。
贺兰麟觑着她:“韩烈派了个女人来我军中?”
韩福儿道:“我想请求将军,让我见一个人。”
贺兰麟道:“我这里有你要见的人?”
韩福儿道:“他现在就在将军的营中。”
贺兰麟道:“你说来听听。”
韩福儿道:“我要见天子。”
贺兰麟停下了手中的酒肉:“你是谁?”
阿福道:“我姓韩。将军可能没见过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久闻将军的大名,仰慕已久。将军是当今天下不可多得的英雄。太原王薨,当初追随太原王的诸位将领,人人只图自保,无人敢为太原王报仇,只有将军果敢重义,首举义旗,才不致使太原王含恨九泉。太原王泉下有知,得知有将军这样的人替他报仇,当能瞑目了。”
天下人都说贺兰麟犯上作乱,罪该万死。贺兰麟偏偏不服,什么狗屁的上。别人不敢造反,偏偏他就是敢反。他心里恨贺兰菩提,还有贺兰澄明,还有贺拔、宇文那些人。当初他们最受太原王器重,岂料太原王一死,他们顿时成了缩头乌龟,没一个人敢起兵。他心里愤愤不平。
而今,这样的话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可见全天下的男子,都瞎了狗眼,反不如女子能识英雄。
贺兰麟警惕地看着这人:“你姓韩,你跟韩烈是什么关系?”
“韩烈是我兄长。”
贺兰麟若有所思道:“我好像见过你。在河阴,曾替韩烈挡剑,救了他一命的人,是不是你?”
韩福儿道:“他是我兄长。他有危难,我自然舍命救他。”
贺兰麟道:“你倒比你兄长还刚烈。这世上像你这样男子都不多,更别说女子。韩烈不如你。”
贺兰麟不知怎么想的,竟招呼左右,说:“来人,赏她一杯酒。”
韩福儿不会喝酒,甚至心里有点害怕,他是不是搞什么鬼。但不敢推辞,还是当着他面,饮空了手中的酒杯。
“我敬将军。”
贺兰麟鼓掌,说:“好!”
贺兰麟兴许是喝醉了,又或者本来就糊涂。韩福儿感觉他指定脑子有点毛病。韩福儿本意是来见云郁,贺兰麟却似乎忘了这茬,喝完了酒,就开始抱怨、大骂起韩烈来,说这人鸡贼,小人,不值得交。又说自己出兵前写信,跟韩烈商量,韩烈一个劲儿地鼓动他,结果让他跟自己一块出兵,韩烈立刻缩了脖子。又说韩烈自以为是,虚伪,不耿直,原来一个劲地在太原王面前讨好邀功,最谄媚不要脸,背地里却脚踏好几只船。
骂完了韩烈,他接着又骂贺兰菩提,说他是“孬种”,“忘恩负义的兔崽子”,原因是贺兰逢春死后,贺兰菩提竟然被朝廷招安,想带着太原王的属下投降归附。因部落中许多将士不愿归附,憎恨朝廷,因此招致了手下部落中的不满。没人听他的。贺兰麟趁机高喊替太原王报仇,将士们遂一呼百应,贺兰菩提现在无人搭理,只能做冷板凳。这种懦夫,是不会有出息的。
完了,他又大骂皇后,骂贺兰落英。说她是“贱人”,“婊.子”,“千人骑万人压的母狗”,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狗眼看人低,说要亲手掐死她。阿福听的哭笑不得,贺兰麟却没有要打住的意思,接着把贺兰氏的诸人,贺兰逢春手下的将领们,他过去的同僚,全骂了个遍!
最后估计骂到兴起,甚至骂到贺兰逢春头上,说太原王轻信小人,有眼无珠,眼睛里装的是鱼眼珠子,不会识人!只会以貌取人!结果任用的那些人,长得人模狗样,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只有自己是真的忠心,却从来得不到太原王的重用,因为太原王嫌他粗鲁,嫌他长得丑!太原王就是以貌取人,所以才立了云郁这么个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当皇帝,结果把自己命害了。这都是太原王活该!自作自受!
贺兰麟身边的士兵们,大概早就习惯了他这幅喝醉酒,骂天骂地的样子,只当没听见。阿福不做声,到最后劝了他两句:“将军虽明珠蒙尘,而今却已然大放光彩了。”
贺兰麟被这句话猛然拉回了正题:“你要见天子?”
贺兰麟醉醺醺道:“你跟天子又是什么关系?”
阿福道:“故人。”
贺兰麟嘿嘿笑起来:“故人?想不到,皇帝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有皇后这只母老虎在中宫,他还能找女人。”
阿福道:“他曾经负我。而今我们早已没有关联了。我只是听说他在将军这,想来看一眼,说几句话。兴许他有什么遗言,也未可知。”
贺兰麟说:“有趣。”
“你要见他,你就去见吧。”
贺兰麟生无可恋说:“反正他也快死了。”
他看韩福儿露出惊恐的表情,又无所谓似地说:“你别着急。我可没有要杀他。我还不想让他死。他现在是我的护身符。我现在是众矢之的,多得是人要杀我。但是只要他活着,我就死不了。可是他自己作死,不想活。你们既是故人,你来了,去劝一劝他也好。我先前让皇后去劝他的,可恨这个毒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去见他吧。”
贺兰麟当真吩咐下去,带她去见天子。
这一切,来的似乎太容易了。她有些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跟在贺兰麟的士兵脚后,踩着厚厚的积雪。她又想,并不容易。怎么可能容易。她行了一路,将近两个月的奔波。铁鞋踏破,喝了无数混着冰雪的冷风,吞咽了冷的刺骨的冰水,咀嚼了硬的石头一般的干粮。那东西几乎要把喉咙划破。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手脚上面生的全是冻疮,浑身已经被雪水冻的没了知觉,连心都冻木了。这一路,荒凉萧瑟,危机四伏,又岂有容易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