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州郡群情激荡,义愤填膺, 他们振臂高呼, 要讨伐贺兰麟。然而说到要募兵参战,或是军需粮饷如何供应之类的具体问题时,又总是换来沉默。年轻人的男子不愿打仗。他们是家里顶梁柱, 上要侍奉父母下要照顾妻儿。国破家亡四个字,总是连在一起的。越是朝局动荡之际,百姓的日子就越是颠沛流离,自然要先顾自家。性命是最宝贵的,衣食口粮,更是宝贵的东西,这种艰难时刻,自不可能拿出来供给州郡长官,为了这种听起来遥不可及,无法料定结果的战争。
  他们大骂贺兰麟,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他们希望有人出来,讨伐贺兰麟,救出天子。但嘴上说的多,实际真正出兵的没有。只听说冀州的韩氏在募兵,但进展并不顺利。洛阳城一破,许多地方豪强,都对朝廷的前途不抱希望,不再支持出兵。
  国破带来的是物价飞涨,士族豪强千方百计囤积粮食、布匹,以抵御战争。形势每天都在发生变化。齐州也是一块军阀割据,豪强众多的地方。郡与郡之间,县与县之间,甚至乡里之间,都划分了不同的势力。每天都能听到谁和谁打起来了,谁又被谁杀了。韩烈幸亏手下有几千兵,暂能立足,不过刺史之名,也等同于无了。
  洛阳的剧变,使韩福儿陷入了一种迷茫之中。各种突如其来的消息不断地进入她耳朵,一件比一件打击着她的精神。她夜里一个人睡觉。陆元君将悦儿给抱走了,并给他找了一个乳母。她这一年来习惯了跟悦儿在一起,夜夜拍着他的小身体。亲手给他穿衣服,给他喂奶,换尿布。而今突然悦儿没有了,她感觉很不适应,总是睡不着。白天,她便去陆元君的房里。她害怕悦儿离了他会哭,实际上这小家伙不认人,钻在乳母的怀里吃奶,别的别提多欢了。她看了,心里便隐约有些失落。乳母夸悦儿乖,夜里不哭不闹,又肯吃奶,好养。她有些高兴地伸出手,想抱抱他,给他吃自己的奶,陆元君看见了,却总是制止她,柔声说:“你别管他,让乳娘抱吧。他现在跟乳娘亲呢。”
  陆元君无事时,也抱着悦儿,又拍又哄,又笑又逗。陆元君跟乳娘轮流把孩子在手上换来换去,阿福在一边看着,只感觉越来越失落。
  她知道陆元君是为她好,只是心里还是难过。她感觉很无聊,一个人出门去走。她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原野上走着,一个人坐在空旷的草地上发呆。她看着远处的那条大道,朝向西。她知道那条路,是去洛阳的。她长久地望着那路,心里如同火一般的焦灼。
  有一次,她骑着马,试图走上那条路。她不断地往前走,走,感觉自己离洛阳又近了一点。然而等她走出了十多里,感觉周围的树和山,有些陌生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天已经快黑了。她吓了一跳,心里想着,悦儿还在家呢,说不定快哭了。万一哭起来乳母哄不住怎么办。她吓得赶紧调转马头,飞奔回家,愧疚极了。
  过了几天,她的愧疚散去,又会骑着马出去。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扬鞭飞驰,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她骑在马上的时候,心里回想起了在南山郊外,他教她骑马的情景。有一次他抱着她,和她骑一匹马,马儿跑的飞快,她心情兴奋极了。她还想起她刚开始骑马时,不会上马,还因为摔坏了脚,跟皇后赌气,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好凶,冲她发脾气。她一路想着,一直往前走,直到感觉到很远了,才停下来,发一阵呆,最终又念念不舍地调转马头回家。
  陆元君发现她经常出去,去一整天不回来。陆元君担心她的安危,说外面乱,让陈尚跟着她。陈尚只是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走多远,他便跟多远,不说话,也不打扰,只是在远处看着她。她最远的一次,去了有两天,走出了一百多里。她提前告诉陆元君了,说自己想去散心,并带了水和干粮。陆元君不知道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出去散心,而且散心需要散整整两天,只有陈尚知道,她一直在往洛阳的方向走,目光看的也不是山,不是水,不是天和云,是洛阳。
  陆元君觉得很无奈。有一次她不声不响离开了三天。她平常去哪都是会打招呼的,然而那次,跟谁都没有说,也没带陈尚,而是直接自己出门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陆元君急坏了,以为她这是不辞而别,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家人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人。过了三天,她自己回来了,身上灰扑扑的,冻得跟个雪地的鹌鹑一样,手和耳朵都长了冻疮。头发和眉毛上都是雪。她回到房里,就关起了门,将自己裹进被窝,也不吃饭。陆元君头一次发脾气,道:“你想走你就走吧,没人强留你。你在这里这么待不下去,还回家来做什么。”
  她青着脸,瑟缩地在被子里发抖,听不见陆元君的责骂,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悦儿好不好。昨天夜里有没有哭。让乳娘不要抱他出门,外面太冷了。小鞋子明天就做好了,明天我给你拿去,你给他穿穿,看合不合适。”
  像个游魂。
  陆元君气的想哭。
  陆元君揪着她胳膊,将她给拽起来,冷着脸,道:“你走吧。”
  她心不在焉,说:“我不走。”
  陆元君道:“你走。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管你,也不告诉你阿兄。悦儿我替你照顾,你就当没这个孩子吧。以后我是他的娘,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他。他连亲爹都没有了,亲娘这样子,有也等于是没有。”
  她听到这一句,顿时心如刀割了。
  陆元君抱着她,拍着她肩膀,啜泣道:“去吧,去吧。我答应你照顾好悦儿,一定会做到。你阿兄也在,你不用担心我们,孩子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你要记着,不要犯傻,不要送死。你阿兄就你一个妹妹,他心疼你,不想让你见那人,怕你出事。”
  她感觉心上被豁开一道口子,疼的血淋淋的。
  她言语失措,道:“我……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打听打听,我很快就回来的。”
  陆元君说:“很快是多快?”
  她吞吞吐吐道:“一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好不好。我打听着了消息,我就回来。”
  她低声说:“我不会把悦儿丢给你,我不会不管他。你只要帮我照看他一阵,等我事情完了,我就回来带他走。”
  陆元君:“你一个姑娘家,你要带他走去哪?都是自家人,别说那些了。”
  “我替你照顾他就是。”
  陆元君没可奈何:“你留在这,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实在看不得你这样了,活像个死了汉子似的。”
  阿福脸一热。
  陆元君道:“为这么个人,你值得么?人家心里根本没你,兴许根本不领你的情。”
  阿福道:“我喜欢他。他不领情,我也认了。我不会犯傻,不会送死的。其实我早就看开了,我是想着,他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总得有人替他收尸。寿阳公主也死了,公主曾经对我有恩。我不去看一眼,我心里过意不去。而且,他心里再不爱我,他也对我好过。他没害过我。即便是看在恩义上,我也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兴许他还有什么遗愿,我可以帮帮他的。”
  陆元君暼着她,一脸不信:“你是在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我是真的。”
  陆元君也懒得多说了,连夜为她收拾行装。陆元君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危险,让陈尚随她去。阿福说:“陈尚留下吧,悦儿还在这呢。让小五和小六跟我去。”陆元君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放心不下:“那就听你的吧。”
  阿福取出自己的宝贝小箱子,交给陆元君。那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钱,还是一些贵重的珠宝首饰。她曾经放在枕边睡觉,一刻不舍得离身的,而今都交给陆元君了。
  “这些东西,我留着没用。就给嫂嫂保管吧,万一有需要,嫂嫂就拿去用。要是我不在,也当是给悦儿的抚养之资,供他穿衣吃饭。”
  陆元君红着眼,说:“谁要你这些了。就是没钱,我也一样会替你将他带大。东西我替你保管就是。”
  阿福笑了笑。
 
 
第140章 答案
  她出门, 去跟陈尚道别。
  陈尚在马房里给马喂草料,并给马装鞍具。他猜到韩福儿的意思,知道她将要出远门, 所以一早就在收拾了。他牵着那匹白马,对她说:“咱们早点出发, 晚上还来得及赶到驿站休息。”
  阿福说:“我跟嫂嫂商量了, 让你留下。”
  陈尚有些迷茫说:“你不带我一起去吗?”
  阿福说:“我想, 这次带小五小六去就够了。”
  陈尚说:“我可以保护你。”
  阿福说:“有他们两个人保护我就够了。”
  陈尚说:“你不信任我吗?”
  阿福说:“我走了,悦儿还在这里。他比我重要。我知道你对陛下的忠诚。陛下曾让你保护我,而今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请你留下, 保护好韩悦。从今往后隐姓埋名, 像种子一样埋藏进泥土里,保护他平安。他是陛下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了。我想呵护他,可我没有办法。既不能让他堂而皇之地叫我母亲, 而今又不能陪在他身边,亲手养育他。只能将一切托付给你。”
  陈尚说:“你会见到他吗?”
  她说:“我不知道。”
  陈尚说:“你还会回来吗?”
  她说:“我不知道。”
  陈尚说:“好。”
  韩烈得知陆元君掩护她, 悄悄离去, 大发脾气。
  或许他之前话说的不够重,意思表达的不够明白。他拒绝韩福儿跟云郁相爱, 拒绝韩福儿嫁给云郁,拒绝韩福儿跟这个人扯上关系。云郁还是皇帝的时候, 他便拒绝,而今沦为阶下囚, 他更拒绝。陆元君见他怒发冲冠, 暴跳如雷,有点吃惊,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生这么大的气。直到韩烈说漏了嘴, 承认已经给她定下了一门婚事,对方的使者现已经带着聘礼在半路上,马上就要到青州,等着迎娶她过门。那人名字叫贺兰菩提。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陆元君吃惊道:“太原王不是刚薨,世子这就要娶妻?未免也太不合礼仪。”
  韩烈道:“而今这种时候,谁还顾那么多。”
  贺兰菩提原本是和云氏定下婚约的。而今太原王身死,贺兰部又造了反,这个婚约,只能是作废了。贺兰菩提现在的处境很尴尬,虽身为太原王的嫡子,部落的权力却被贺兰麟窃取。这位太原王世子,不得不趁着贺兰麟南下讨伐洛阳的机会,拉拢他父亲的旧部,以图自强。韩烈此时在青州,孤立无援,也需要联结其他力量壮大自身,遂同贺兰菩提暗通款曲。这门婚事,已经板上钉钉。
  陆元君道:“你跟贺兰菩提暗中联结,不怕得罪贺兰麟?”
  韩烈怒气冲冲道:“贺兰麟是个什么东西?这人鼠目寸光,有勇无谋。他大逆不道,已经犯了众怒,要死只是早晚的事。我得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云氏已经完了,一败涂地,你让她去找一个死人做什么?她蠢,你也蠢?”
  陆元君觉得自己的丈夫未免太势力了一点。皇帝还未被囚的时候他可还不是这幅表情。云郁在位,他可是毕恭毕敬,生怕不够谦卑,不能讨君王欢心,而今脸变得这样快。陆元君说:“他毕竟是皇帝,对你有恩。当初在河阴,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别说加官晋爵,连性命都没有了。好歹为人臣子,即便你跟他不是同一路人,见死不救,也不必说这些风凉话。”
  韩烈忍着怒气,没有对妻子发作。
  陆元君跟他是夫妻,怎会不知道他的为人?韩烈向来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一肚子鬼心眼儿。这世道,人要想活命,想不被人欺负,就不能太老实,就需得狡猾。善良不会被感激和敬仰,只会被当做软弱和无能来践踏。陆元君心里认可韩烈的处世,并不认为自己丈夫有什么错。她觉得韩福儿,跟皇位上的那个人一样,都太善良天真。皇帝要是真狡猾,就应该明白,对韩烈,对贺兰氏这些人,是不该抱任何怜悯和希望的。可惜,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在繁华都市中,没见过真正的背叛、残忍和杀戮。羊群吃惯了草,斗不过老虎和狮子。
  可能是因为这世道太残酷,对这样善良天真的人,她反而有点怜悯了。
  “你了解自己的妹妹。”
  她对韩烈说:“你知道她的弱点和软肋,她却丝毫不了解你。在她心里,你还跟她儿时的兄长一样。你别伤了她的心,让她失望。”
  韩烈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陆元君:“她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你要的东西和她不一样。你要钱要权势,处处圆滑,衡量利弊。她却只喜欢那人,别的都不管。”
  韩烈咬牙说道:“她大错特错!我会亲手将她捉回来,告诉她,她这样做,愚不可及。我替她做的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得听我的。”
  韩烈大步跨出门,提了鞭子,骑马出去追,又哪里能追的上。
  半月之后,并州迎亲的人带着聘礼到了。韩烈恨的发慌,坚决不肯取消这门婚事,而是写信给贺兰菩提道歉,一再保证,会将小妹找到,并送去并州完婚,请他务必放心。好在贺兰菩提眼下很好说话,并未就此翻脸,而是让人留下聘礼,带着嫁妆过门了,以便继续维持这个契约。
  寒冬腊月,整个原野,看起来都是白茫茫一片了。一路,她见到很多散兵,流民,还有行将饿死的人。幸好,他们有马,跑的很快。有一天夜里露宿郊野,遇到了一伙盗马贼,趁他们睡觉,偷了他们的马。他们循迹找去,摸到了盗马贼的营地,在附近潜伏了好几日,又悄悄将马夺了回来。
  她经过冀州,听说韩氏正在募兵,筹集军队和粮饷,准备要攻打贺兰麟。韩氏在冀州四境设了卡,凡是经过的客商,都要扒一层皮。她们三个人,骑着三匹马,被韩氏的人给扣了下来,要他们留下战马。她无可奈何,只得请求见韩氏的公子。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没想到真的见到了韩氏的公子——韩耒。她认得韩耒,有过几面之缘。韩耒表示要想办法营救天子,让她留在冀州,不要一个人孤身去冒险,她拒绝了。她对包括冀州韩氏在内的这些军阀、豪强,已经失去了信任。谁知道韩氏是真心营救天子,还是打着营救天子的旗号,在扩充自己的实力呢?
  她请求韩耒将马匹还她,继续南行。
  她快离开冀州境了,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韩福儿!”对方骑着马,从白茫茫的雪地里追出来,一边扬鞭奔跑一边叫她名字。她回过头,看到那个模糊的黑色人影由小到大,慢慢靠近。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直到看到杨逸面带微笑,一人一骑站在她面前。他的笑容是喜悦的,又隐隐夹杂着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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