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兴地下了马。杨逸也飞快地跳下马,三两步奔跑上来,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好像是阔别了半生的旧友。
她愕然了一瞬,感觉到对方熟悉温暖的怀抱,想起曾经在一起陪伴度过的那一年多的岁月,情不自禁伸手回抱住他,同他久久地相拥。
“我生怕追不上你。”
他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会空欢喜一场。”
阿福说:“杨逸,你好不好?”
他说:“好。”
阿福问他:“如果你手上有兵,你会去救陛下吗?”
杨逸说:“我会。”
阿福说:“我相信你。”
杨逸看她上马离去,高声道:“你不留下来吗?你一个人,去了洛阳也没用。你见不到他的。”
阿福说:“见不见得到,终归要去的。”
她头也不回。
杨逸道:“我原本以为,如果没有他,你和我就能走到一起。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吧?他不是你和我之间的障碍,他是你和我之间的桥梁。如果不是因为他,你大概不会想要认识我,也不会想跟我亲近。你之所以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只因为他把我当朋友,我是他身边信赖的人。你肯留在我身边,只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他。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你就会离我远远的,再也不会见我,对吧?”
她将要迈出的步子停了停,犹豫半晌后,给了他一个清晰肯定的回答。
“是。”
“我不讨厌你。但是,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到他,我不想伤心。”
云郁在囚室中,度过了这个腊月。
贺兰麟起初将他关押在宫中,后来觉得不安全,又将他转移到了永宁寺,将他囚禁在寺门楼里。每天只有少量的水和食物,加上缺衣少被,饥饿寒冻,他身体虚弱的厉害。那场高烧险些要了他性命,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最终还是活了过来。这大概是上天的安排。他不知为何神灵要这样安排,让他遭受这样的罪孽,却又总不让他死。他身体稍稍好些,便思念莒犁。莒犁自从那天来看了他一眼过后,便再也没来过。他心里有些想念阿姐。除了阿姐,他也没什么可想念的。他试图从看守他的士兵口中打听阿姐的消息,这些人,却总是支支吾吾,讳莫如深。没人肯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线,差不多已经走完了。如果比较期待原型故事的,只能去看史书啦。对不起喔,其实我个人很喜欢真实的历史,觉得更轰轰烈烈,更悲剧,更打动人。但毕竟我是在写yy小说,接下来,就要开一点金手指,也就是传说中的——瞎写啦。不要见怪。
第141章 童年
他感到恐惧。
他猜想, 莒犁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死”这个字眼,他不太敢想。他知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的道理。自己而今落到这个境地, 莒犁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他心里总存着幻想。阿姐不过是个弱女子,无关紧要, 谁会跟她过不去呢?只要她服服软, 即便吃点子亏, 也就过去了。而今世道,只要能保全性命,荣华富贵, 又有什么打紧。
他这样想的时候, 心里会轻松了一些。然而很快,他又会重新陷入痛苦。皇帝沦为阶下囚,公主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呢?乱世之中的女子, 即便金枝玉叶,也不过是男子的玩物罢了。阿姐的脾气, 又怎会服软。
他在反复的痛苦中, 陷入了绝望。
他想死。
死了就不必痛苦,不必受那么多煎熬。他将盛水的碗摔碎, 捡了一块瓷片。他将瓷片最尖利的地方抵在自己颈部的动脉,感觉到自己血脉在跳动, 他又有些下不去手。他强迫自己狠下心,伸出胳膊, 用瓷片在手腕的脉搏处划了一道。温暖的血液顿时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他没觉得疼, 只感觉浑身轻飘飘,松了一口气。他背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囚室, 伸展着手臂,任由鲜血流淌。他闭着眼睛,等待死亡。他感觉身体虚弱,精神也渐渐衰落,意识陷入了昏迷。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依然处在这间囚室。他四肢剧痛,疲惫无力,连起身都艰难。手上的伤口已经被血凝住了。
他想了很多种死法,割腕,用衣带上吊,绝食,却总是不成功。他想要死,又害怕死的难看,害怕把自己弄的半死不活,反而受罪。死了好几次,又没有死掉后,他又看开了。他想上天让他落到这地步,却不肯让他死,总有不死的道理。既然神明让他多活一天,那他便活一天。他又重燃了生的希望,竭力想要活着。
腊月的天很冷。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寒冷的冬天。地上总是冰的,呵口气,便是一团白雾。囚室中弥漫着一股馊味儿,贺兰麟禁止他离开这间牢房,屎和尿都在马桶里。排泄物的味道让他感到羞耻不堪。看守的士兵,在牢房里放了一只水壶,和两个破碗。到吃饭的时候,便端着竹筲来,从牢门外丢进两个馒头,用手哐当拍一下,吆喝一声:“吃饭了。”那语气,仿佛在喂狗。
他待对方离开后,才拖着孱弱的身体,从墙角爬起来,慢慢挪去,捡起地上沾了灰的馒头,就着冷水慢慢咀嚼,硬逼自己吃下去。
他冷的厉害。饥饿、寒冷,他的头痛症发作,夜里无法入眠。他跟守卫请求,想乞一块头巾御寒,对方拒绝了,他只能靠苦熬度过锥心蚀骨的漫漫长夜。
他总是半梦半醒。
他梦到在任城王府的童年。他记忆中的家。王府又大又冷清,那么大的房子,却没几个仆人。母亲亲自织布,裁缝,给姊妹们做衣服穿。
梦里的他,刚五六岁,刚开始读书写字。他刚背会了第一首诗,是诗经里的《蒹葭》,他将诗抄写了一张纸,高兴地拿去给母亲看。母亲正在房中织布。是家里自己养的蚕,自己缫的丝,他也不知道身为王妃的母亲为何要做这些苦力,但好像从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母亲看了诗,点点头说好:“去找阿姐玩吧。”她叫:“莒犁,把弟弟带去玩。”然后便不理他了。
母亲很忙,白天没空哄他。他只好失落地牵着阿姐的手离开。
他其实想哄母亲高兴,想让母亲笑一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来不笑。总是严肃着脸。
他为此感到很忧愁,总是千方百计,想逗母亲笑。他拉开嘴,翻出下眼皮儿,冲母亲做鬼脸。母亲皱眉驱赶他:“别闹。”
他摘了春天里的鲜花儿,送给母亲,母亲说:“要这干什么,拿出去丢了。”
母亲总是不高兴。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表现的不够好,读书不够用功,所以母亲不喜欢。可是他努力读书,努力听话,母亲还是对他冷冷淡淡。
他觉得母亲不爱他。
母亲爱大哥,跟大哥说话,总是语气温柔,充满关切。他时常在旁边观察,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眼神。
母亲也爱阿姐。阿姐总是最了解母亲的心思,能帮母亲料理家务,排忧解难。母亲总夸她,什么事都跟她说。
母亲爱云祁。云祁是嫡长子,十三岁了,长得模样像父亲,母亲对他寄予厚望,总是关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你父亲的家业,以后都要靠你来继承。你要像他一样。”
他隐约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年幼了。哥哥姐姐们年纪大,都懂事。他们好像是母亲肚里的蛔虫,知道母亲的心事,母亲也爱他们。但自己全然不了解。他好几次,看到母亲跟阿姐还有哥哥他们,在一块说悄悄话,默默掉眼泪。但这些话,母亲从不对他说,也不在他面前掉泪。
他见的多了,隐约知道,他们说的是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是听人说过,父亲死了。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但哥哥姐姐知道,他们和母亲经历过同样的事,有共同的恐惧、眼泪和悲哀。他没有经历过,不懂。和他一样不懂的,是小弟云岫。云岫却是母亲的掌中宝,母亲每晚带着云岫睡觉,给他讲各种故事,还会亲他,逗他玩耍。他只比云岫大一岁,却总是被母亲无视。母亲抱着云岫睡觉,他也想要。母亲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孩子,但他耍赖,非不走,母亲就说:“那你睡背后。”母亲将云岫抱在怀里哄睡,他就永远只能趴在母亲背后。他后来知道,小弟对母亲,不一样。云岫是在父亲去世的那天出生的。母亲临盆当日,父亲去世了,然后,她生下了云岫。那天,父亲的尸体和婴儿的哭声同时出现在王府。母亲认为,这个孩子是父亲转世投胎的,所以对他格外宠爱。
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家,并不讨人喜欢。是啊,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小儿子,母亲那么多孩子要照顾,自然没太多心思顾及他。他长大一点,渐渐厌倦了取悦母亲了。那时候,新君登基,有一天,宫里来王府挑人,说要进宫去,做天子的侍读。
虽然出生在皇室,但他从来没进过宫。皇宫,对母亲来说,就是龙潭虎穴,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那是父亲送命的地方。天子,就是杀了他父亲的人。而今要把儿子送进宫,侍奉仇人,母亲怎么舍得呢?
那天夜里,母亲是第一次跟他充满爱意地说话。那天,刚好也是他生日,母亲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将他叫到房里,告诉了他当年父亲去世的经过。
母亲娓娓道来。
母亲说:“云祁他是嫡长子。当年你父亲去世,他已经懂事,亲眼看见过。他去了宫中,无法从容。你弟弟年纪太小,让他去,母亲不放心。只有你最合适。你父亲去世的事,你不知情,太后和皇上才不会对你有怀疑和芥蒂,你才能安安心心地为皇上效命。”
哥哥会害怕,弟弟还太小。他才八岁,他心里也很害怕。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何况是去那样的地方。哥哥姐姐都说宫里可怕,说父亲死在宫里,他听了,晚上也做噩梦,不敢睡觉。为什么母亲就觉得他不重要,应该去呢?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母亲已经选择了,将他送进宫。他知道,从小他就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如果母亲一样要抛弃一个孩子,那就是他吧。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他很想求母亲,不要把他送走。
母亲抱着他,温柔地说:“你去了宫里,便再也不同了。将来,你兴许会是你们三兄弟当中,最出息的一个。有那一天,不要忘了照顾你哥哥和弟弟。”
他那时不懂这句话。
后来他懂了,天子身边,既充满危险,也是他的机遇。
但八岁的他不懂。他只觉得,被母亲,被家人抛弃了。皇帝是个比他还小两岁的男孩,血缘上说,是他的亲侄子,他却不敢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亲人。因为他时刻记得,这个男孩的父亲就是杀了他父亲的人。宫里给有一个真正掌权的太后,还有无数大臣,各种复杂的关系。他从恐惧到慢慢适应。他变得小心翼翼,学会了讨好君王,看人脸色,也学会了如何谋身,如何笼络人心,如何争权夺利……他离兄弟,离母亲越远,随着年纪长大,也越感觉到了游走在权力中心的好处。哥哥弟弟默默无名,只能在朝中混个无关紧要的小官职,无人在意。他却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封乐平王,十六岁,一路从黄门侍郎做到侍中那样的显官。他成了士族们争相逢迎的对象,外人提起他,便说,是任城王的儿子。他继承了父亲的美名和声望,连亲哥哥亲弟弟见了他,都有点卑微了。
他记得母亲对他说的话,要照顾哥哥和弟弟。他表面上,对哥哥弟弟亲近,的确是照顾。但实际上,他有点记仇。并且,哥哥嫡长子的身份让他感觉到了隐约的威胁。他刻意地要压哥哥一头,越发地醉心权力。
他感觉自己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却唯独没有温暖和快乐。他习惯了用虚伪的笑容来对待身边人。他笑,他看起来春风满面,但他并不快乐。他心里想的只有四个字:权力和升官。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来到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这个人是会成为我的敌人,还是会被我笼络,为我所用。他最后看上了皇位,他的亲兄弟也臣服于他,甘心为他所用……他却只遗憾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忙于事务,没有陪在她身边,亲耳聆听她的遗言。
云祁说,母亲临终时,一直想见他。
云岫说,其实他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常常惦记他,给他做了很多衣服鞋袜。只是他那时候已经在宫里,锦衣玉食,不穿那些粗布衣裳了。
他睡梦中一直流泪。
他想起母亲谈起父亲时,常说父亲的遗言:“只要几个孩子平安,好好活着。”
母亲临终时,拉着他们兄弟姊妹的手,也说:“好好活着,不要像你父亲一样,不得好死。”
可是,父亲,母亲,九泉之下的双亲,知道他们的孩子,在经受什么样的痛苦。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最在意的长子,最疼爱的幼儿,已经死在河阴,死于乱刀之下。她最骄傲的长女,而今消失无踪。只有她最不喜欢的这个孩子还活着,唯一一个,却也濒临死亡。
第142章 彼黍离离
他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快乐的片段, 是那张慧黠,又带着喜气和憨气的脸。女孩子的脸,穿着旧衣服, 乍看,素黄黄的, 也没戴什么首饰。但是近看, 眼睛很圆, 很大,瞳仁儿漆黑,很灵动。脸上没有搽粉, 是本来的肤色, 不那么白,但是脸蛋看起来很光滑,很软嫩。鼻子边还有几粒淡淡的雀斑。她眼神又倔又野, 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倏忽撩拨着他的心弦。
她的脸一闪而过, 紧接着便是凌乱的春.梦。
在黑夜, 在白天。
在枕被中,在空旷的草地上。
有时她骑在他腰间, 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有时,他搂她在怀里, 仿佛要将她揉搓成水。有时他伏在她背上,用自己坚硬的手和双腿, 胸膛和腹部, 紧紧压制住她,好像在压制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有时她哭,有时她笑。有时攀附着他, 婉转呻.吟,有时又烂漫无边,同他抱成一团,无端嬉笑。
“韩福儿。”
他梦里自说自话,叫着她的名字。
他心里说:“韩福儿,你是个废物,我也是个废物。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韩福儿为什么是废物呢?因为她没用。她脑子里,只想着男人,想着情情爱爱的东西。她只知道吃什么喝什么,跟男人搂搂抱抱,睡觉、欢爱、生崽子。真正的大事,她一点用也没有,一点忙也帮不上,只会在旁边扯后腿、碍事。他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目标坚定,志气非凡,是在做大事。可是费了这么大劲,结果呢?一败涂地,连废物也不如。
韩福儿,你早点离开是对的。否则就会被我牵累,落得跟我一样的结果。
在岁旦到来之前,贺兰麟的兵马,踏上了回并州的路途。洛阳城被破,皇帝被俘,各州郡打出义旗,要讨伐贺兰麟。尤其是以冀州韩氏为主的勤王大军,来势汹汹的样子。贺兰麟有点害怕了,唯恐洛阳守不住。加上快到年关,贺兰麟手下的士兵都是北人,出来的久了,不习惯,都寻思着要回并州过年。贺兰麟跟贺兰韬光商议一番,遂决定放弃洛阳,返回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