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韬光还是小瞧了她。任凭他用尽了全力,还是驯不服她。他发了脾气,索性撕开她的衣裙,却听得耳畔一声嘶鸣,她不知怎么用力,挣脱掉了捂嘴的纱布。贺兰韬光只感觉耳朵剧痛,惨叫出声,伸手一摸,满掌血,耳朵缺了个豁口。半只耳朵竟然被咬了下来。贺兰韬光怒不可遏,抬手一巴掌猛抽过去。他怒气之下用力极大,顿时抽得她脸颊红肿,口鼻流血,头歪在一边摇摇晃晃,半天不动弹了。
莒犁只觉得头昏,脑子里翁嗡嗡嗡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好像天旋地转一般。鼻子里有热热的东西流出来,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鼻子,然而手脚都是软趴趴的,晃来晃去。她竭力想推开身上的这个人,手脚还是软的。她感觉肩膀被人死死按住了,贺兰韬光咬牙切齿地抓着她胳膊,俯在她身上,瞪视着她,凶神恶煞道:“你疯了!”
“臭婊.子。”
他忍着痛,掐着她脖子,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别给脸不要脸!搞清楚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云氏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包括整个云氏宗族,都已经完了,你们这些人,现在就是贺兰氏砧板上的肉。你想活命,只有靠我。我对你还有几分情谊。你要专心地取悦我,我还能宠爱你,让你过好日子。你若是不知好歹,就等着被那些士兵们抓去轮流玩弄,再将你剁肉泥。什么王子王孙,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现在还有谁当你是公主、千金之躯,谁还会向你低头问安?”
他说低头问安。莒犁对这个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低头问安。她并不太熟悉贺兰韬光这人,只知道他是贺兰逢春的亲信,跟云郁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这人算是贺兰氏中唯一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总是宽袍大袖,一身汉人儒士的打扮。莒犁每每见到他,他便一副无限谦和恭顺的模样,笑盈盈问公主安,偶尔会掩饰不住,眼里带着钩子,好像要沾在人身上。没听过他杀人或做什么坏事。她只觉得比起贺兰逢春来,这人不算是太坏,只是色眯眯的,有点令人讨厌。
直到落到他手中,她才意识到这是个披着人皮的狼。
她恨恨地瞪着他,“呸”地吐了他一口血唾:“猪狗!我是天王之女,是魏国的公主。拿开你的脏手,不要碰我。”
贺兰韬□□得又是一巴掌,双手掐住她脖子:“闭嘴!”
她感觉脖子被紧紧扼住,喘不过气来了。两眼昏黑,身体像在是在波涛起伏的小舟上飘来飘去,她拼命想要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她想到爹娘,想要弟弟,想到所有的亲人,却唯独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对她而言,那个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像码头上的两条船一样,只是短暂而靠岸,相聚,然而终究要分开。相遇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他们本不是一路人,所以分开的那一天,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她并没有想到,那个人此刻正在军营的辕门外,离她只有百步之遥。
萧赞是深夜赶到洛阳的。他寒夜衣单,到达辕门,要见贺兰韬光。贺兰韬光的士兵去通报了,然而半天没有回音。他焦急地在辕门外踱步,走来走去。外面雪下的很大,他却不敢离开。他想起贺兰韬光进攻齐州的前一夜,他跟妻子发生的那场尖锐的争执。他坚持要走,她坚持要留。他知道留下,只有沦为俘虏。她固执的像一块顽石,死活要留,冷嘲热讽地对他说:“跟你走,有什么结果吗?你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你有钱?没有。你有兵?也没有。你有身份?更没有。这些年你是靠着魏国,靠着驸马的身份,才能混个一官半职。离开中原,你就是一只蝼蚁,谁都可以踩你,践踏你。你以为你还能回梁国做你的皇子?你不要做梦了,你现在一文不值。”
他气得大发脾气,质问她:“我是一文不值,回不了梁国。可而今魏国也完了,你以为一旦洛阳城破,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
他亦回讽她:“还是你已经给自己找到了退路。贺兰氏再跟云氏有仇,也没人会跟美人儿过不去。就算云氏覆灭了,只要舍下脸皮,放下身段,有的是男人排着队来娶你。眼下不就有一个吗?看来你们早就心有灵犀,是我愚钝不知趣了。”
她说:“不然呢。你要让我跟你去一个无人知的地方躲起来,当民夫民妇,穷困潦倒,终此一生吗?”
他们彼此都说了最难听的话。他愤怒地一人乘马出城,连行李也未带,独自离去了。他辨不清方向。他不知道该去哪,他骑马行走在半人高的荒草中,看着大雪茫茫,夕阳红透半边天。他感觉被这个世界抛弃,无路可走,无家可归。天下茫茫,没有容身之处。他感到饥寒交迫。他又后悔了,他感觉这样活着,比死去并没有好多少。他于是又上洛阳,想要找她。他想恳求贺兰韬光放了他们夫妻二人,给他们一条出路。他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找到她,两个人活着就好。
他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得到的会是一具尸首。
贺兰韬光确是怒火攻心,失手杀了她——也说不上失手,他其实是有心。这个女人性子太烈,留在身边吃不到嘴,还会带来麻烦。指不定哪天她悄悄藏把匕首在身,趁自己不注意朝自己脖子来一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他虽好美色,但也惜命。贺兰逢春掐着她脖子,本想让她闭嘴。然而看到他垂死挣扎的样子,他又感觉有些害怕。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再心软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贺兰逢春的下场,他感觉自己不能沉迷女色,妇人之仁。他索性用一条丝巾,勒住她脖子,将她勒死。她挣扎的力量一点一点松弛下来,最后两眼圆瞪,一动不动。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云郁前面,贺兰韬光也没想到。贺兰韬光本以为自己可以娶了她的。
他看到她的死状,有些后悔。这么个美人,他爱慕了许久,结果到最后也没有得偿所愿,睡她一回,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遗憾。虽然尸体是新鲜的,可惜他也实在没有奸尸的癖好,只好抱憾终身了。
是人死之后,他才得知萧赞的到来。
贺兰韬光觉得有点好笑,并且莫名其妙。他不太看得起萧赞,心说你以为你是谁?我凭本事抢来的女人为什么要给你?让你做驸马,都算是占便宜了。不赶紧滚蛋,居然还来要人。
第138章 钟声
贺兰韬光听营外的士兵描述起萧赞的形容。
他是孤身一人。
没有任何随从, 只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棕马,马上也没有行囊。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不过看起来, 是跟人走失了,看着孤零零, 有点怪可怜的样子。士兵们搜了他身上, 没有发现武器、干粮, 和水,口袋里也没有搜到一文钱。士兵们看他脸色青黄不接,形容憔悴, 猜测他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他衣服上的灰尘, 和靴子上的泥土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这位梁国皇子,驸马都尉,看起来是一副行将讨饭的样子。不知道他是怎么上的洛阳。
贺兰韬光知道齐州变乱之时, 他弃城跑了,还以为他至少身上带着财物, 身边带着随从, 没想到他竟落魄成这样子。左右询问,要不要将此人抓起来, 或者杀掉他,贺兰韬光冷笑一声:“杀了他做什么?留着他吧。让他知道, 若没有驸马的身份,他在中原, 别说容身之处, 连个狗窝都找不到。”
“那……公主的事……”
贺兰韬光不以为意道:“他既然要,那就把人给他吧。告诉他,公主悬梁自尽了。"
虽然云氏已经完了, 但毕竟也是公主,贺兰韬光可不担这罪。他嘴上说的不屑,到底是心虚,不敢当面见萧赞,让人将他打发走。
萧赞见到了她的尸首。被一张草席卷裹着,丢到他面前。他不知道那是个人,直到看到了从草席一端露出来的头发。头发尤其的长,颜色尤其的黑,像墨汁倾倒进了水里款摆出的形状,是一种接近流动的状态,在寒风中柔软地荡漾着。他愣住了,小心翼翼地跪下去,用手,扒开那卷子草席。他先看到的是她的手。一只细嫩雪白的手,五指光滑如葱,指甲盖圆润,只是伤痕累累,遍布淤青。
她身上的首饰,都被摘光了。头上的玉簪,珍珠,腕上的镯子,甚至戒指,耳朵上的玉石耳珰。是被人硬生生拽下来的,耳朵被扯破了。衣衫凌乱,几乎是半裸着,脸上除了血便是淤青,但还是能认出样子。
是她。
那些士兵们在远处看着他,怕他会发疯。然而萧赞只是跪在那,盯着那尸首看了许久,眼神黯淡,茫然呆滞。他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哭,也没有闹。过了许久,他伸出手,将人从席中扒了出来,置在怀中,替她掩上胸口,将衣裙系好。他像是小孩儿玩泥巴一样专注地坐在地上,替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混着血凝固在了脸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拨开,并拈出一小缕进了她口中的发梢。他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在她脸上搓着,搓掉血污,将她手上的血也用雪搓净。然而他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裹在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久久跪在那不动。
到黄昏时,天越发冷了,又是下大雪。
萧赞抱着个死人,在雪地里跪坐了一夜,那人都冻僵了。士兵们私下里,一边烤火,一边议论,这人是不是疯了,还是傻了。琢磨不透。没有人上前施以援手。士兵们以为他脑子出了问题,过去踢了他一脚:“这么大寒天,不怕冻死,赶紧走。”他还是抱着个死人,一动不动。夜里,他大概是感到冷了,曾挪动尸首,仍然是搂抱着,蜷缩在辕门下躲了一会雪。士兵们看到他靠在墙角,用手抓起一把雪,塞在嘴里,木然的咀嚼。有人同情,悄悄给他拿了一罐子羊汤,放在他脚边。冻成冰了,也没有吃。第二天,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有士兵看见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那具尸体,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他想带着尸体骑马。但那匹马太瘦了,背不动两个人。马这段时间没怎么吃草料,瘦弱的厉害。他害怕把马压死,只能将尸体放到马上。他自己牵着马缰绳,在前面牵着走。他出了洛阳城,顺着路一直走。他一会听到咚的一声,回头去看,原来是尸首从马上掉下来了。人死了,身体僵直着,不好固定。他重新将尸体扶上马背,但仍然时不时地会掉落。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停下来,将她放回。他感到筋疲力尽,双腿沉重的仿佛灌了铅一般。鞋底的泥有一寸多厚。他喉咙干涩疼痛,如饮了岩浆,身体虚弱无力。他找到了一片背风的山坳处,停了下来。他将尸体从马背上抱下,置在雪地上,然后开始挖坑。雪下的太大,泥土也冻着了,很不好挖。他用木棍做工具,尽力地挖。他害怕坑太浅了,山里有野兽,会把尸体给刨出来,所以努力想挖深一点。挖一会儿歇一会,挖到黄昏时,才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合适的土坑。
他将尸体放进去坑底,手脚摆放平整,然后一把一把地撒土。用黄土将尸体掩埋了,他不太放心。又从附近搬来一块一块的石头,堆在那泥土上,直到堆的高高的,成了一个小小的石丘。他想要立一块碑,却不知道碑上该写什么。他不想让人知道这里是她的坟墓,害怕有人会来打扰,最后只得作罢了。只放一块无名的石头在墓前。
他走了。
他该走了。他累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那匹马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吃草,饿的不堪了。这是他从南梁逃亡来魏国时,所骑的那匹马。这么多年来,什么都失去了,身边什么都换过了,唯独这匹马儿没有换过,它是一匹来自梁国的马。
他来到马前,解去了他背上的鞍子,解去了他的辔头,让它变成了一匹自由的马。他摸了摸马的脖颈,对它说:“去吧,去吧。”这通人性的畜生用头蹭了蹭他的脸,伸出热乎乎,滑溜溜的舌头,舔了他一脸口水。
他再度摸了摸这畜生的脸,摸了摸它的温顺的眼睛,低声对它说:“去吧。”
马儿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舔了他一阵,便转身离去了。
他想去一个地方,可他想不起自己该去哪。大雪茫茫,他蹒跚地在雪地中走着。该去哪儿呢?他辨不清方向。他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清亮的钟声,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又仿佛是在此山之中。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刚离开梁国来到北魏,寄宿在某个山寺中。他夜里睡不着,天外传来的,仿佛也是这样的钟声。
他灵魂一震,好像一瞬间,尘埃落定。
他寻着那钟声找去。他听说洛阳城外的山中,处处是佛寺。他循着山路,一路攀行。他看到很多房屋,进去,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看到一个活人。有的房屋是荒废了许久,门前生了荒草,房梁上结满了蛛网。有的房屋,主人似乎刚离开不久。
贺兰逢春发动河阴之变时,京城和郊外就有不少百姓逃走了,京师萧条,人口顿减。这些看着还很干净的房屋,应该是贺兰麟入洛的时候,主人才搬走的。一个地方,适不适合安居,百姓们比谁都明白。逃的早的逃的晚了,终归是要逃,然而最终也还是都逃走了,只剩下一片荒野。他不小心闯进一家房门,看到房屋内横七竖八倒着的,是几具尸首。尸体身上有伤,似乎是被人杀死的,就这么在房屋内腐烂生蛆,也没有人收拾。
他离开这里,继续寻找寺院和钟声。
他一边走,一边用拾来的剪刀剪去头发。
他没找到他想找的寺院,只找到一出衰败的破庙。屋檐倾颓,瓦砾遍地,佛像的油漆已经剥落,黄鼠狼在佛龛下做窝。他实在走不动了,在寺中找了个房间,找到了一张铺了稻草的床,勉强收拾了一下。用稻草擦去桌子上的灰,找了块破布,将床上铺了一下,疲惫至极地躺了上去。
半个多月后,才有人发现了破庙中的尸首,并由他留在桌上的信,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是饿死的,而是病死的,房屋中有生活的痕迹,还有他亲笔写的遗书。遗书不是写给某一个人的,而是一首诗。落叶诗。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得到遗书的人,知道这首诗是驸马都尉萧赞写的诗,是首有名的诗。对方根据那字的笔迹,还有死者的容貌,还有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信物,猜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失踪已久的驸马萧赞。这可是个名人,遗书也是名作,对方便悄悄将他的东西收走了,准备有朝一日拿出来,卖个好价钱。
至于他的遗骨,只是草草的掩埋。
第139章 焦灼
洛阳城破, 皇帝被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州郡。上至州郡官员,下至士族百姓, 所有人都顿时陷入了一种末日般的悲哀恐惧之中。他们聚集在士家大族的庄园或厅堂,以及各道路的驿站, 不断地打听和传递着最新的消息。贺兰麟攻破洛阳, 这种事初听起来并不太耸人。毕竟洛阳也不是第一次被攻破。百姓们, 把它理解为帝国上层,肉食者的厮杀。不论皇位上的人怎么变,那只是肉食者之间的事, 跟这个帝国下层的大多数人, 并无关联。然而随着洛阳逃难出来的人陆续涌向各州,这一切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具体了。他们讲述贺兰麟入洛的经过, 讲述屠城的情景。讲述洛阳宫的火光遮天,讲述契胡兵冲进皇宫、佛寺, 在宫中, 在皇家的寺院大肆宣淫。他们讲述那个被活活摔死的太子,还有被□□, 因为抵死不从而被勒死的公主。他们突然发现,这不是单纯的肉食者的厮杀了, 这是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