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心存幻想。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能幻想。他盼着贺兰麟来的慢一点,盼着这场雪快点停,盼着春天赶紧到来,黄河赶紧化冻。就像贺兰韬光那一仗一样,总归还是会化险为夷。
可惜,奇迹不是次次都会发生的。
贺兰麟的大军到达黄河边,见到原本波涛滚滚的黄河,此刻封冻成了一片冰土,直喊天助我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直接纵马就踏了过去。那是冬季,天气又干燥,刚好又起沙尘暴,反成了敌人最好的掩护。马蹄激扬起巨大的尘埃,敌人突袭而来,禁卫军的防线一触即溃,将士们四散奔逃。
云郁有料到黄河一线守不住,但毕竟还隔着一道城门和城墙。城门不开,敌人没法从天上飞过去。然而洛阳城的溃败之迅速,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几乎就在敌军渡河的当天,洛阳城门便被打开了。车骑将军云鸷率禁卫军投了降,并偷偷打开了洛阳城北门。敌军轰然入洛,杀入皇宫。
第134章 变乱
敌人来的太快。
云鸷开城门投降的消息传到皇宫, 云郁从被窝里爬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跑。他发现自己还没有丧失生的求生的欲望。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没有带任何随从, 独自奔逃出宫。
人到生死关头,果然是忘记了任何礼节和尊严的。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他光着脚, 鞋子也忘了穿。数九寒天, 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觉时候穿的薄薄的单衣、绸裤,头发也未梳,整个披散着。他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兽, 只有恐惧, 感觉不到寒冷。除了活命,谁也想不起。什么朝廷,什么皇位, 什么妻子,儿子, 都已经跟他再无关系了。他只是一个人。
宫中已经大乱, 宫女,宦官, 还有那些侍从们,都争先恐后逃命。城中也都是四散逃难的官员们, 他遇到了一个,原本是朝中大臣, 那人也在逃命, 和他迎头撞上。对视一眼。那人看到了披头散发,满脸狼狈的君王,半天说不出话。然而很快, 各自都装作不认识,转头继续逃命。
他见到了城阳王云徽的马车。云徽也在逃命,马车上载着成箱的金银财宝,他呼唤云徽,向其求救。这位一向忠诚的城阳王,却唯恐受到天子的连累。毕竟他一个人逃,没人会在意,可若是带着天子逃,贺兰麟是一定会派兵来追的。他遂视而不见,直接无视了天子的招手,飞快地驱车逃了。
他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一阵寒风吹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总算感觉到寒冷了。
贺兰麟杀入皇帝寝宫,却见殿中空荡荡的,纱幔犹自飞舞,冰冷的香气沁入心脾。走到床前,见被子揭开着,枕被微温。皇帝跑了。
契胡兵押着几十个宫女宦官,来到殿外。大半夜的,嚎啕如鬼哭,整个洛阳宫,只听到杀声、哭声,惨叫声,只看到火光。华丽的宫廷,此刻成了人间地狱。贺兰麟盘问皇帝下落,这些宫女太监,无人知晓。贺兰麟一怒之下,将他们都杀了。
他一边派人去城中搜寻皇帝下落,一边转去皇后中宫。
对落英来说,这一切变故,都来的太突然了。
她本是皇后,身份尊贵。她有着天下最强势,最有权力的父亲,有着一个姿容俊美、年轻有为的皇帝丈夫。然而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亲生父亲死了,被自己的丈夫所杀。她想着苟且偷安。她丈夫还在,她还有孩子,她的孩子是太子,她可以活下去,却又传来贺兰氏部众造反的消息。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这些人打着替她父亲报仇的旗号,贺兰韬光、贺兰麟,虽然都是贺兰氏,都是她父亲的下属,可她跟这些人谈不上亲近。她唯一亲近的是弟弟,但自从父亲死后,弟弟就没消息了。此时此刻,坐在宫中,听到外面的哭喊声和杀戮声,她感到了隐微的恐惧。
她有点发抖。
她怀着抱着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哄着。
贺兰麟一身甲胄,像坐铁塔一般,跨入殿中,昂然立着。连殿中的烛光都被他的身影遮挡了几分。
落英转身,戒备地背对着他:“你来这做什么?”
贺兰麟笑嘻嘻的,他明显是得了大胜,心情相当的高兴了。
“皇帝在哪?”
落英冷眼对着他,“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贺兰麟明显的不信,皮笑肉不笑道:“你们是夫妻。皇帝现在不在寝宫,你不知道他在哪?”
“我不知道。”
她表情冷漠地说道:“他没有告诉我。”
贺兰麟冷笑,直接吩咐人进殿搜。
契胡兵闯入殿中,开始胡乱搜寻,一边搜,一边打翻东西,顺走殿中值钱的金银器皿、珍宝摆件。落英看的怒火攻心。她意识到,她父亲手下这些所谓的兵将,实际是一群强盗了。她喝令贺兰麟住手:“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贺兰麟找了一圈,的确是没找到云郁。
他走到皇后面前:“这就奇了。皇帝没有藏在你这,也没告诉你他去了哪?”
落英冷笑道:“我同他若是感情有那般深,我父亲也不会死了。他是杀我父亲的仇人,他恨我入骨,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他去哪了吗?”
贺兰麟听她说的也是,扯起嘴皮子就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不中用。白长了这么一副如花似玉的模样,这么大个后宫给你,你都拴不住皇帝的心。他现在抛下你们母子不管。他自己跑的倒快,你们孤儿寡母就可怜了。”
贺兰麟一脸淫·笑,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脸。他一手的血腥气,又腥又臭,几乎没熏得人吐出来。
落英少女时在家中,便跟这个贺兰麟不合。这人名分上,是她的堂兄弟,实际上在族中并不招人喜。长得一副五大三粗的样子,黄胡子,红脸颊,身体壮。愚笨又不识字,咋咋呼呼,大嗓门,不讲礼仪。贺兰逢春这人向来以貌取人,喜欢美男子,一直看不起他,对他呼来喝去,整日非打即骂。不过这人装的忠诚,又孔武有力,能打仗,毕竟是自家侄子,这些年,很得贺兰逢春的器重。落英得知父亲死后,他抢了弟弟的位子,自称是太原王的继承人,心里便十分厌恶他。
落英厌恶地打开他手,冷嘲热讽道:“你不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皇帝虚情假意,狠毒无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贺兰氏的家业,是我弟弟的。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称是父亲的继承人?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
“你可真是老毛病,管不住你的嘴啊。”
贺兰麟面带怒色,逼近一步:“皇帝在哪?”
落英指着他:“滚出去!”
她气的面孔狰狞,大骂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滚出去!”
“把太子给我。”贺兰麟看到了她怀中的孩子,脸色陡然阴沉。
“你休想!”
贺兰麟喝命道:“来人,把太子给我带走!”
“你们眼睛都瞎了!”
皇后大怒,一人一巴掌,将两个契胡兵打的退下,大骂道:“都给我滚出去!你们冤有头债有主,爱找谁去找谁去,不要在我这里发疯。你们谁敢碰我们母子一个手指头。我是太原王的女儿,这个孩子是太原王的外孙,你们谁敢动他?”
贺兰麟大步上前,猛地推搡了她一掌,将她推倒在床榻上,随即夺过她手中的婴儿,大怒道:“什么狗屁外孙!这是云郁的孽种!狗皇帝不能活着,这个孽种也不能留。留下他后患无穷,我现在就要斩草除根!”
他双手高举起那个婴儿,猛地往地上一掼。那哇哇大哭的婴儿,咚地一声着落在地,瞬间就没了声。落英发了疯一般,尖叫着冲上去,想要接住,却没能成功。孩子的鲜血的脑浆溅了一地,她惨叫,嚎啕出声。揪着贺兰麟的衣服,发疯厮打,被贺兰麟一个巴掌扇到地下:“不要以为你现在还是皇后!太原王死了!你的皇帝丈夫也完了,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老实一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135章 休书
那婴儿一动不动, 瘫在地上。这么小的孩子,经这么一摔,肯定是没活气儿了。贺兰麟泄了愤, 转身去了宫前门。下属禀告他,皇帝已经抓到了。
贺兰麟连忙赶到。
的确是云郁, 没有抓错。贺兰麟曾经见过他几次, 对他的模样, 记得很清楚。这些契胡兵,当中也有不少认得他的。
他太好辨认了。
传闻中的美男子。作为皇帝这个身份,远不如他风神秀慧, 姿容俊美的乐平王形象深入人心。只要见过一面的人, 哪怕只是一眼,也绝对忘不了他的样子。当初在河阴,跟贺兰逢春会面, 那些契胡兵,多多少少都是亲眼见过他的。即便是逃窜中, 衣衫不整, 蓬头垢面,那身影轮廓, 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红亮的火光,映着年轻君王的面庞。贺兰麟用一种全新的身份, 跟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强权者,打了照面。
他的确, 有过人之处。贺兰麟承认。
即便此刻, 他成了阶下囚,贺兰麟心里,还是有点畏惧他。那张年轻的, 白皙俊秀的面容,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温良无害。这是一只会咬人的漂亮狐狸,而且是个男狐狸精。贺兰麟原本一直想不通,皇帝做事,寸步不让,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贺兰逢春怎么还被他弄的五迷三道的。这么近处一看,他倒心里有点承认。这世上长得美丽的人,不论是男人女人,都有点勾人魂魄的意思。跟喜好男色还是女色无关,大抵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感觉有了点刺激,精神莫名的兴奋起来,有种凌虐的快感。
贺兰麟得意洋洋地笑:“臣来见君,陛下不见臣,却掉头就跑,是何道理?陛下这般,让臣属实心寒得紧。”
云郁面色苍白道:“朕也觉得意外。你既然仍称朕为陛下,又何必要做这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事呢。贺兰澄明、贺兰乐律都不肯趟这一趟浑水浑水,为什么要让你来拔这个头筹。朕若是死了,天下立刻会有多少人像你今天一样,打着为朕报仇的旗号,来杀你。你以为你能安生。”
他衣衫单薄,又受了寒冻,脸上看起来毫无血色,声音亦是冰冰冷冷的。一双雪白的赤足,上面沾了些许尘泥。
贺兰麟脸色沉下来。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朕既然入了赌局,便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朕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后悔的。”
“只是你别忘了。”
他坦然毫无惧色——或许,不是真的不惧,而是知道恐惧已无用:“朕是君,太原王臣,臣子不贤,君王杀之,天经地义。你杀朕却是弑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既上了洛阳,想必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贺兰麟笑不出来了。
“你不想知道皇后和太子现在在哪里吗?”
“贺兰氏既然造反,她便不再是皇后了。至于太子,皇后既然已经被废,也就没有什么太子。你既是替太原王报仇,太原王的女儿和外孙,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贺兰麟见他油盐不进,气得暴跳如雷。
贺兰麟先是将一群俘虏的宫人带到他面前,杀了。哭声震天,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人头纷纷滚落,鲜血染红了宫门前的青砖。而后又是被俘虏的大臣,依然带到宫门处,杀了,依然是鬼哭狼嚎,转瞬间鸦雀无声。对贺兰麟来说,这仅仅只是个游戏。将士们受了一场气,需要发泄,杀人最能解气。宫门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云郁的脸色,从苍白转为了蜡纸一般的死白,然而始终未发一言,只是闭上了眼睛。
贺兰麟发泄了一通,厌了,让人将他关押在宫前门的值房,派重兵看守着。
这些契胡兵,打了胜仗,一个个兴高采烈。将宫中搜刮一空,书册典籍,堆到一处,放火焚烧。天冷,宫中没有炭,这些契胡兵冻着,将宫殿的柱子、门板,都卸下来焚烧,烤火取暖。一群人在火堆旁载歌载舞,又唱又跳。打开宫中的地窖,取出美酒来畅饮,肚子饿了,将御苑中的灵鹿和灵鹤捉来宰杀,烤了当肉吃。吃饱喝足,在宫中遍地行淫,将宫女们掳来行乐。宫人的女人不够,又跑到妃嫔们出家的瑶光寺去淫.乱。贺兰麟也捉了几个宫女,找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落英抱着那个死去的,浑身冰冷的小婴儿,像失了魂一般,在宫中穿梭着,找御医。夜里又下起雪来,她行遍宫中,没有看到一个宫女和太监,原来灯火辉煌的洛阳宫,此时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人点灯了。她碰到契胡兵,那些契胡兵,知道她是太原王的女儿,毕竟不敢招惹她。她一个个一个地哀求:“御医在哪?帮我找个御医吧?”契胡兵们看她抱着个死孩子,都劝她,告诉她孩子死了,找御医没用了。她不信,说:“我要见陛下,陛下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找到御医的。”她已经无计可施了。除了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该去求谁。
有个心生怜悯的契胡兵,觉得看不过去,领着他去见了头头,一个百夫长。百夫长也是贺兰逢春手下的将领,认得贺兰落英,故主的女儿。她一身雪,冻的哆哆嗦嗦的,嘴唇和脸都发青了。百夫长不忍心看着她遭罪,便瞒着贺兰麟,领着她去了云郁关押的地方,让他们见了面。
他坐在墙角处,双手抱着膝,因为冷,瑟瑟发抖。他问守卫,想要一件衣服穿,守卫没有搭理他,只给他抱来了一堆稻草。落英看到他,如逢救星,连忙抱着那个死婴,递到他面前,一个劲恳求说:“你救救他吧。”
她嘴唇哆嗦着,可怜地央求着他:“你救救他吧。你看,这是咱们的孩子。你是皇帝,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云郁从膝盖上抬起头,看向她手中的婴儿。
那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孩子。长得很漂亮,皮肤很白,胖乎乎的。只是紧闭着眼睛,皮肤苍白,像一具小僵尸。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皮肤是冷的,四肢都已经僵硬了。
他看到婴儿的衣服上,沾了很多血渍。
他接过婴儿,手摸到了孩子的后脑勺下破碎的头骨。他这么小,这么轻,几乎不像真实的。如此动人的一个小生命,然而的确已经破碎。
落英脸色苍白,颤抖说:“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话,激怒了他,让他拿咱们的孩子撒气。我没抱住他。孩子摔坏了。你想办法救救他吧。”
云郁抱着婴儿,声音沙哑道:“他死了。”
“他没死。”
落英急了:“他只是落到地上,摔了一下,怎么会死呢!你一定是看错了。”
云郁将孩子还给她,道:“找个地方,将他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