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云郁却说:“韩氏兄弟, 皆是慷慨重义之人。韩耒本无罪被囚。而今他兄长明知洛阳有险, 却不顾安危前来相救,足见兄弟情深。朕怎能以小人之心夺之。”
  不顾众臣的反对,将韩耒从驼牛署释放, 并在河桥处设了宴酒。云郁亲自出城,为他兄弟送行。
  那时节,已经是冬月了。寒风凛冽,草木凋黄,平原望出去,尽是一片光秃秃的。洛阳城外遍地生长的杨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了干枯的褐色枝丫。黄河的水清而浅,已经冰冷刺骨。云郁穿着一身白衣,外面又罩着雪白的狐裘披风,整个人看着唇红齿白,眉目如墨,宛如碧玉妆成的一般。韩氏兄弟,也穿着素衣。君臣一道来到事先设好的宴饮之所。河桥没有亭子,也没有垂柳,只搭了简易的毡帐,阻挡风雪。帐中设了几案和长席,红泥炉子煮着酒。
  云郁带了身边的亲近。杨逸,温子昇,高道穆等。帐外寒风凛冽,黄河澎湃,帐中却生着炭盆炉火,温暖如春。没有华丽的陈设,却有几只细白瓷的长瓶,中间插着几束腊梅,置在角落。梅花的冷香,还有酒的香气在暖热的炉火中催发起来,熏人欲罪。云郁就坐在那御案前,身后是一丛怒放的梅花,鹅黄色的花朵,点缀着他的身影。他沾了酒,整个面容看起来越发的红润,肌肤晶莹剔透。说不出是人美,还是花美。
  席上,有人赋诗,有人弹筝,有人弹琵琶。赋诗的是温子昇,弹筝的是李彧,弹琵琶的少年云宽。众人催着杨逸献技,杨逸推辞再三,实在没奈何,只得笑着也弹了一只琵琶。欢歌笑语,快乐无限。云郁坐在帐中主位,他是主君,自然是没人敢让他献艺的,他遂只是坐着欣赏。他带了酒的笑容看起来也从容自在了很多,好像真的沉浸在了悠闲欢乐之中。
  杨逸一边弹筝,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他。
  他的笑容,当真很久未见了。
  杨逸记得,年少时,常有这样的欢宴。云郁那会儿,是乐平王。少年王侯,风姿出众。他十六岁,还是天子身边的信臣。不但出身尊贵,被受恩宠,而且相貌美丽,才华横溢,待人接物,无不使人如沐春风。京中的世家子弟,贵族少年,无不争先恐后巴结他,同他亲近。那会就常常举行这样的宴会,云郁是东道。席上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别人喝酒,他从来不喝酒,就只是从容地坐在主席,笑容满面地欣赏着这一切,跟着众人一道鼓掌欢乐。云郁从不太献技,他喜欢看别人表演,热衷于称赞他人。高谦之的诗,王觉的书画,李景年的琵琶,便是被他称赞捧起来的,成为京中一绝。但只有熟悉的人知道,其实云郁的诗最好,书画一流,琵琶筝弦,乐器样样都拿手。他不爱显这些。他是个王族亲贵,胸怀远大抱负的人,文人的东西,都是末技,他擅长,但不屑。他觉得君王爱好这些,是玩物丧志。
  但那样的场景,毕竟还是很高兴的。他骨子里,还是有些风雅。那会儿席上的人还有很多,云祁云岫常在,还有王遵业、王延业,还有卢思道……这些人,都在河阴之变,化为白骨。
  可知好花易败,好景难在。而今唯一仿佛从前的,却是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他依旧青春,容光焕发,笑容如水一般,清澈流动,姿态雍容而娴雅。只是藏在背后的心情,又添了多少风霜,却是旁人看不出的了。
  韩氏兄弟见众人弹琴鼓瑟,面有惭色,笑说:“臣不擅长这些雅艺。臣弟会舞剑,就让他为陛下舞剑助兴吧。”
  众人欢欣鼓舞,云郁亦笑着鼓掌。
  韩耒换了窄袖束腰长袍,提了剑在帐中起舞。的确是个勇士,剑术高超,舞姿刚健有力,雄姿勃发。动作激扬如马蹄,飒沓如流星,众人看的目不转睛。韩赢起身站在张中,引吭高歌,男音深沉雄浑。云郁听的,落下泪来。
  韩赢唱完,乍见云郁目光中湿润,惊慌不已。云郁笑宽慰他:“朕是高兴。”
  酒兴阑珊,众人皆醉。云郁才亲自送韩氏兄弟出帐。寒风吹的人酒醒了,也吹散了君臣脸上的红晕。北风刀子一般,划过脸畔,吹的衣服袖子猎猎作响,吹的人迷了眼。
  云郁从侍从的手中的瓶里,取过一支红艳艳的,含苞待放的梅花,亲手递到韩赢的手中,眼带悲伤,强笑着,道:“这支梅花,是朕,在宫门前亲自为你折下的。到了冀州,将它插在土里,纪念你我君臣相识之谊。来日不论如何悲伤,想起今日之乐,也聊慰生平。”
  韩赢接过他手中的花枝,倏忽泪下。
  这八尺男儿,眼目通红,强忍着泪意。旁边的韩耒看见了,也瞬间跟着落泪。
  云郁眼中也带泪,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怎么了。快将眼泪收了回去吧。这有什么好哭的。”
  韩赢执着他手,噗通一声,双膝跪下:“臣跟陛下相识已有五载。他人皆道是利用和攀附,唯臣知道,陛下的情义。臣与臣弟,本不肖之人,为人所不齿。陛下却待臣青眼,从未有半分鄙夷冷漠。韩氏造反,幸得陛下宽恕性命。而今臣弟的命,也是陛下所赦。陛下待臣等恩重如山,韩氏一族终身不忘。请陛下放心,韩氏从无窃位之心,更不会像贺兰氏一般,忘恩负义。陛下虽未开口说,臣却明白陛下的心意。臣和臣弟回了冀州,即刻替陛下招兵买马,助陛下共抗贺兰氏。”
  韩耒跟着兄长,也一起跪下。
  云郁搀扶他,眼中的泪水也滚落下来。
  “朕信得过你。”
  韩赢道:“我兄弟四人,还有冀州的那些士族,豪强。臣会想办法拉拢他们,让他们一同为陛下效力。太原王为祸太甚,天既厌之,贺兰氏这些部众,杀戮无辜,有如强盗。中原怎么能容忍这些胡寇肆虐。臣等必定誓死效忠陛下,同他们死战到底。”
  他既说出了这样的话,云郁也就不再掩饰了。他需要韩赢,需要这样的支持。
  云郁道:“朕知你心意。只是贺兰氏已成时候,韩氏眼下,只有一个冀州,势单力薄。朕居洛阳,而今四方之事,鞭长莫及。冀州的事,朕只能拜托你。贺兰氏的人马,随时会进攻洛阳。京师倘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
  他握着韩赢的手,目光中的慈悲消失殆尽:“朕一向不愿打仗,恐误了天下众生。可而今利刃在颈,朕也不得不搅动风云。你可愿将你的这双手,借与朕。”
  韩赢道:“臣的这双手,任陛下拿去。”
  君臣依依不舍。
  韩赢道:“臣想让杨逸,随臣一同去冀州。他是陛下身边的人,有他在臣的身边,陛下才放心。他同冀州的士族也多相熟,可以帮助臣。臣兄弟们,做事都鲁莽,不会拈轻重,又不通文墨,需要有人出谋划策。陛下身边不缺谋臣,便让杨逸随臣一同去吧。”
  云郁道:“朕答应你。”
 
 
第133章 国破
  韩氏兄弟才刚回到冀州, 还没来得及招募军队,贺兰麟便率兵进攻了洛阳。
  贺兰逢春死后,遗下的几支贺兰氏部众, 还有军队,部分处在对局势的观望中。河北和长安, 都暂时按兵不动。恨皇帝是当然的, 但不敢贸然造反。只有贺兰麟天不怕地不怕, 整日喝醉了酒,便大骂皇帝,嚷嚷着要给太原王报仇雪恨。贺兰韬光等人便从中劝说, 让他发兵攻打洛阳。
  贺兰麟受不住撺掇, 头脑一热就发兵了。
  贺兰乐律、贺兰澄明狡猾,劝说贺兰麟出兵,自己却不肯出兵, 只在嘴上许诺,愿给他当后援。贺兰麟以贺兰逢春继承人的名义, 下令韩烈带兵前往并州, 与他会师,和他共讨洛阳。韩烈却当起了缩头乌龟, 回信给他,谎称得了重病, 需要休养。
  其实贺兰逢春的这些部下,心里都明白。他们再恨皇帝, 再跟皇帝为敌, 但是替太原王报仇这个理由,都是说不通的。皇帝杀臣子,这是天经地义, 臣子起兵造反,却是大逆不道的。闹不好,会成为众矢之的,如同董卓一个下场。谁也不敢贸然挑这个头,便共同唆使贺兰麟。贺兰麟这人有勇无谋,行事素来无所顾忌,在贺兰氏家族中就是个有名的搅屎棍,鸡嫌狗厌的,跟谁都处不来。他本来奉命讨蜀去了,遇到蜀中的李宛部,打了几仗,一败涂地。听说贺兰逢春的死讯,赶紧带兵跑回了并州。
  并州也是一团乱,贺兰逢春死的仓促,留下这么大批的人马,必然要起争端。贺兰逢春有儿子,按理说贺兰菩提是继承人,但那孩子年纪太小了,又没什么从军的资历,哪里斗得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伯们。贺兰麟趁势夺了兵权,打着要替太原王报仇的旗帜,接手了贺兰逢春留在并州的余部,并气势汹汹挥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云郁思想自己眼下的处境,感觉像一块砧板上的肉,除了待宰,无计可施。韩氏虽答应他愿意相助,可是只是嘴上说,他又怎么敢真的把希望寄托在那韩赢身上。自古都是,树倒猢狲散,走到众叛亲离这一步,又有谁肯不惜性命站在他这头。一个贺兰韬光,已经耗尽了朝廷所有的兵力抵抗,而今又来贺兰麟,结果,他不敢想。
  云郁站在太华殿前,眺望着皇宫。
  阶下雪花纷扬,时节已经是隆冬了。
  这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有四五天。将整个洛阳城,变成了一片银白世界。黑暗,寂静,而冰冷。他伸出手掌,那雪下的密,触了手掌,却并没有化开,而是薄薄一层,很快落满了掌心。湿漉漉、凉嗖嗖的。
  他抬手,轻轻一吹,雪花很快散开了。
  他看到那宫殿的墙头上,蹲着一只小猫头鹰,两个眼睛大大的,圆圆的。
  这鸟不知是下雪没处觅食,还是冻着了,一直蹲在那,瑟瑟发抖,也不动弹。他看着那猫头鹰,那猫头鹰也看着他,一人一鸟对视着。
  侍从从背后跟过来,小心翼翼递给他一封奏疏:“这是中书舍人温子昇递的本。温舍人说他老母病重,要辞官回乡。”
  自从贺兰麟要攻打洛阳报仇的消息传来,递辞呈的官员,怕是有十几二十个了。那些没开口的,怕是也都在收拾家当,准备退路。云郁将所有的辞呈都压着没放。昨日温子昇也入宫,说家母生病,要回家尽孝。云郁同他谈心许久,终究允了。他转过头,接过那封辞呈看了看,轻说了一声:“拿笔来。”
  侍从拿了一只蘸了墨的笔,他迅速地在奏疏上签批了,递回道:“拿去吧。”
  杨宽过来,向他汇报河桥,还有洛阳城外布防的情形。
  云郁道:“入了冬了。近月天气严寒,连日大雪。黄河的情形如何?不要结冰才好。”
  杨宽说:“守将禀报了,河水没有结冰。”
  云郁道:“注意着些。一旦河水结了冰,麻烦就大了。”
  杨宽说:“臣知道。”
  云郁望着大雪:“这天气真是招人烦心。”
  杨宽说:“臣觉得,陛下要准备退路了。臣虽全力在布防,可禁卫军的战力,陛下心里清楚。他们抵挡不了贺兰麟。而今最重要是保全性命,不必死守洛阳城。”
  云郁道:“依你之见,朕应该撤去哪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一个丢了国都的天子,这天下,又有哪里是他容身之处。
  杨宽道:“北方是去不得了,而今只有往南。黄河以南长江以北,暂可栖身。臣想,可以剿匪之名,先派人去,找个地方稳固下来。”
  云郁觉得意义不大,但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你去安排吧。”
  他夜里,睡的很不安稳。
  他做噩梦,梦到自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习武。周围没有一个人,连一栋房屋,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一片雪白冰冷的荒原。但不知怎么割伤了手,鲜血顺着小指头流下来。他突然心悸的厉害,猛一下惊醒了,掀开被子坐在床上,一身的薄汗。
  他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心里总像要出什么事。他叫上杨宽,带上了侍卫,连夜出城,来到黄河边。
  眼前的一幕,让他彻底心跳都停滞了。
  他站在飘摇的芦苇荡前,只看到覆着雪的,空旷的、白茫茫的一片原野。冰天雪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栋房屋,跟他梦里一模一样,只有一片白茫茫。
  黄河消失了。
  黄河是洛阳北面的屏障。北方的骑兵要进攻洛阳,必须要度过黄河这个天险。先前为了对付贺兰韬光,已经让人斩断了河桥。贺兰麟的将士都是北方人,不擅长水战。云郁事先已经让人将黄河北岸的船只,全部都给朝廷征用了,事先已经在训练将士们水上作战。贺兰麟的人马没有船只渡河,再厉害,也只能望河兴叹。就算他们要造船,也要花费时日,只要拖延一两个月时间,兴许能等到韩氏的援兵。
  可是现在,黄河消失了!
  天气太冷,河水结冰封冻,现在整个河面,看起来就像一片辽阔的平原。
  云郁气的差点没昏过去,大骂杨宽:“这就是你说的,没有结冰?”
  云郁立刻叫来守将。
  那守将还一口咬定,没结冰,安抚皇帝说:“这冰层薄,看起来是结了冰,其实只是面上有冰。没法过人的。”
  云郁踢了踢脚下的冰层,只感觉硬邦邦的,石头一般。当场让一个士兵到河中间去,试冰层的厚度。那士兵先是战战兢兢,小步小步地往河中间挪去,结果顺利地从河这头,直接走到了河那头。云郁又让人,骑着一匹马,往冰面上去试行,眼看着一人一马竟然在河面上无拘无束地奔跑了起来。马蹄都不带打滑的。
  雪夜下,骏马在冰面奔驰,这看起来美丽至极的画面,映在洛阳君臣眼里,却如同噩梦一般。
  这可真是渡河不用桥了。
  云郁是怒不可遏,当场斩首了两个负责黄河边防卫的守将,重新安排了布防。然而他的心已经仿佛沉到了冰冷的水底。而今所谓的黄河天险就是一片无遮无挡的平原,洛阳城就像一个没了壳的鸡蛋,□□裸暴露在强敌之下。敌人可以从任何方向发起进攻,本就脆弱的洛阳城防,越加不堪一击了。
  可是他别无办法。
  一边做着心里明知道无用,只是虚张声势的防卫,眼看着身边的大臣们,各怀异心,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般嗡嗡地寻找着出路。谁都知道一旦贺兰麟攻破洛阳,会是什么下场,国破家亡,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谁都不想死。他也在寻找出路,可是他的出路在哪?杨宽三番五次地催促他离开,洛阳不能呆了,留在这,必死无疑。往南去,寻找个安全的地方栖身。他心里却想,哪里安全呢?难道他要带着这些君臣和随从,逃到满面的某座无人知道的深山之中,当猴子吗?只要稍微一泄露行踪,仍然是被人追杀的下场,只是死的更加难看罢了。他知道而今的处境,跟当时云灏入洛不一样。云灏入洛他可以逃,因为那时候北方还有他的盟友,可是而今,他已经没有盟友,只有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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