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直接跪下了:“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或落入敌手,魏国就亡了。而今最要紧的是陛下和洛阳的安危。”
杨宽一跪下,那身后数千的禁卫军将士们,也纷纷流泪跪下。
“陛下。”
云郁道:“打开城门。”
没人行动。
云郁道:“你们有谁,肯跟朕一同杀出城去?”
仍然没人应声。
城门的守卫也纷纷跪下了:“陛下三思。”
云郁额头上青筋凸起:“李苗现在城外奋勇杀敌。你们都是禁卫军的同僚,同为军人,袍泽兄弟。他们为国、为朝廷,英勇奋战。朕若是只求自保,缩在城内不出,让他们孤军一支在外对敌,你们看了,难道不觉得寒心?朕若是就这样对待朝廷的勇士,以后谁还肯为朕上阵杀敌?”
士兵们低着头,纷纷拭泪,却都不说话。
云郁道:“你们哭什么?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便在这里哭!”
城中哭声成阵。
他愤怒道:“朕不畏死,为何你们一个个却贪生怕死?你们的性命比朕的性命还要金贵吗?”
这群人跪了一片,哭道:“臣等罪该万死。”
……
李苗的军队,跟贺兰韬光,激战数时辰,援军始终未到。最终,两千余人,全部阵亡。只剩下李苗孤身一人,身受重伤,不肯被俘,亦投水而死。
……
三日后。
云郁面色憔悴的立在殿中。这三日里,他几乎粒米未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下咽。即便是合上眼,也无法入睡。原本就消瘦的身材,越发瘦的只剩下骨头。深色衣服下的腰肢,细的好像双手一掐就能握住。
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中,侍中云徽兴高采烈地进宫来,眉飞色舞地告诉他:“陛下,大喜啊!”
云徽道:“李苗将军前日立了大功。贺兰韬光的军队死了一大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现在已经全部撤退了。”
云郁背对着他,声音冷漠,面无表情。
“这也算喜事吗?”
云徽听出了他语气不对,脸上的表情微有些凝固:“这,敌人现在吃了败仗,撤走了,洛阳解了围,京师总算安全了。这当然是喜事。朝廷的军队已经多年没打过胜仗了,如此鼓舞人心。这次可是以少胜多,重创敌军。”
云郁自嘲似的笑了笑,连呼吸中带着冷气:“李苗还有那两千多名将士,死了整整三天了,尸体在城外曝晒,被老鹰叼啄,被野兽啃食。禁卫军龟缩在城中,都没人敢出去替他们收尸。这样也叫胜仗了。”
云徽脑子转的快:“这……毕竟李苗,还有这些将士们,此番立了大功。而今当务之急,是收敛他们的遗骨,下诏为他们追封表功。烈士们为国尽忠,建功史册,陛下也无需太过伤怀。事已至此,望陛下节哀。”
云郁无话可说,声音无限低回道:“论功行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秋天已经到了尾声。
他穿着单衣,凉风吹来,感觉已经有点冷了。
这个季节,殿中应该生起暖炉了。但是皇帝一直没想起这茬,而今国库空荡,宫中开支紧张,一切都得省着来。宫人怕他着凉,拿了一件稍厚的锦缎披风给他披在身上。他有些疲倦地倚坐在榻上,脑子里回想着这场仗,越想,心情越抑郁。
中书省拿着给李苗等人请功和追封的奏疏来,他强撑着精神,仔细看过,批了,发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敷衍完的。完事后,他感到头痛的越厉害了,宫人送来晚膳,依然是食不下咽。一粒米咽在喉咙里,感觉像在咽石子儿一般,如鲠在喉。
宫人又悄悄地进来,说:“陛下大喜。”
他手抚着焦虑疼痛的额头,心想最近怎么这么多喜事。怎么人人都在跟他道喜,他却感觉要死一样。他脸色不善,直道了一个字:“说。”
宫人看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束着手:“皇后刚刚分娩,诞下了一个男婴。”
他保持着那个扶额的姿势,脑子里嗡嗡了好一会儿。
他这段时间无心理会皇后,几乎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了。或许他从始至终,从没有将贺兰氏看成自己的妻子,以至于现在听到这消息,他有种一瞬间的错觉。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他总感觉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朕知道了。”
他不想去看。
他不想看到皇后,也不想看到那个孩子。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一半贺兰氏的血液,他就感觉心中厌恶,恨不得将其远远地丢开。
宫人在等待他的态度,还有他的吩咐。
只听皇帝声音疲倦道:“让内府局的人安排,给皇后一些赏赐吧。让宗正府的人,核验皇子的生辰,给皇子定名造册。让温子昇去草诏,立皇后贺兰氏之子为太子,大赦。内容怎么写,让他自己去想吧。写好了拿给朕看。”
宫人听了,喏一声,连忙传旨去了。
宗正府的人,将草拟的几个名字递过来,让皇帝亲择。云郁草草看了一眼,头又痛了,无心细想,又递还回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温子昇将立太子的诏书,呈给皇帝看。诏书内容很简略,只有不到二十个字。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简短的立太子诏了。云郁看了,也并无异议。
第131章 醉酒
云郁始终没有去看过一眼那个孩子。
这个太子的存在, 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工具。贺兰逢春虽死,然而贺兰氏的余部仍盘踞在河北长安。这个孩子体内有一半贺兰氏的血液, 立太子,可以安抚贺兰氏部众, 免得他们造反。除此之外, 别无意义。
那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生的胖乎乎的,皮肤洁白,身体健壮。又不哭又不闹, 谁看了都要喜欢。宫人们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提起, 说太子如何如何乖巧,如何生的漂亮聪慧,想引得皇帝改变心意, 亲自去皇后的宫中看望,以帮助皇后复宠——毕竟眼下的后宫中, 只有皇后一个女人, 也没有别的妃嫔了呢。皇后添了太子,奉承好了, 还是有前途的。然而皇帝的心思,好像全然不在这上头。他听到太子的事, 总是毫无反应。有人胆敢把那孩子抱到他跟前,他要吓的一蹦三尺高, 让人赶紧抱走。宫人们看了心想, 他是厌恶这个太子,像厌恶贺兰逢春一样。男人么,毕竟跟女人不一样, 没有十月怀胎,这块肉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只不过是一夜风流留下的种子。女人就不一样了,皇后自从生了孩子,就把这婴儿,当成自己的命根子,整天捧在手上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吃个东西都恨不得嚼碎了再喂,满脸都写着爱意。
宫人们私下,又揣测这个孩子的来历。
皇帝跟皇后夫妻向来不和,皇帝是常年不到皇后宫中去的,什么时候有的这孩子?不会是皇后给皇帝戴了绿帽子吧?可是太子的模样五官跟皇帝,长得的确有几分相像。大概就是那么偶然的一次鱼水之欢,这种事,掌管起居注的太监最清楚,想来是无误的。男人都是薄情的,自古君王又是薄情中的翘楚。贺兰氏一个再嫁的女人,能位居中宫,不过是因为太原王。而今太原王已死,皇后没有被废,可见皇帝对她,已经是极仁慈了。
原来皇后性子跋扈,爱吃醋,皇帝的后宫中,别说花儿蝴蝶,连一根草都没有。而今皇后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便有人动心谄媚,往宫中进献美色。岂料皇帝仍然看也不看,便赶走了。
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贺兰韬光逃走了,然而一切并没有好转。贺兰韬光往河北,投奔贺兰澄明。云郁去信,劝说贺兰澄明,要求他交出贺兰韬光,以及司马子如等人的人头。贺兰澄明却借口推脱,谎称不知。云郁从贺兰澄明的态度中意识到,接下来会有更大的战争。
这天夜里,杨逸回来了。
云郁听到消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衣服也顾不得穿。君臣相见,云郁形容憔悴,杨逸满面风霜。一样的神色凄惶,都瘦了一大圈了。
“臣来晚了。这些日子,陛下受惊了。”
他跪在地上,惭愧万分。
杨逸已经知道贺兰韬光围攻洛阳的事。
其实贺兰逢春一死,云郁便诏他回京了,但他担心族中家人,所以回了一趟家中,探望父母妻儿。以至于到现在才返京。而今洛阳解了围,他才赶到,难免让人怀疑他是小人之举,皇帝一有难,就躲起来,没事了才出来。云郁却没并不多心,只是搀扶他起来,拉着他手,安慰道:“回来便好。朕见到你,心里安心多了。”
杨逸想解释,他却止住了,体谅地说:“你不用说,朕都明白。你祖父年迈多病,妻儿又常年分别,你早就该回去看看的。朕不怪你。”
君臣执着手,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云郁见他身上寒气重,让人温了热酒来。杨逸饮了几杯酒,脸色才由冷白,渐渐转为红润。说起这次洛阳被围的事,他说起云鸷,说起李苗还有那些战死的将士。杨逸看他面带悲色,声音有点微微的沙哑。
“朕对不起他们。”
他目光中带着浓重的沉郁和悲哀,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悲凉的雾气笼罩着:“朕不配做这个皇帝。朕太糟糕了。”
杨逸心里一酸,劝说他:“这怪不得陛下。”
他没有说话。神情迷惘,身上的雾气看起来,却越发浓重了。仿佛将他整个人都湿润地包裹住。杨逸知道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一直想做个好皇帝,想让那些大臣,将士们信服他,相信追随他会有美好的前途。可是这场仗如此窝囊,难得有一群忠勇的将士们,愿意为他作战,却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最终枉送性命。
他情绪低落,杨逸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安慰他。
杨逸沉默,半晌,他又说:“皇后生子,你知道吗?朕已经立了太子了。”
杨逸道:“臣知道。”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到底还是跟贺兰氏脱不了关系。”
他扭头问杨逸道:“你送她走了吗?”
杨逸知道他说的是谁,点头:“走了。”
他抿紧了嘴,好像在竭力地克制着什么。他觉得不该问的,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走时,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杨逸道:“有。”
“她说了什么?”
他语气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了。
杨逸说:“她哭了。”
他脸色苍白起来,嘴唇有些隐微的颤抖着。
大概有些话想说,又终究无法说的,只能像黑夜中的雨滴一样,消失于茫茫之中了。他甚至没有细问一句的勇气。
他问道:“你今夜,有什么事吗?”
杨逸道:“今夜无事。”
云郁说:“无事,那就陪朕饮一会酒吧。”
杨逸陪他坐在樽前,提了酒壶替他斟酒。两人对饮着,都不说话。他一连饮了好几杯,一壶酒大半被他喝了去,很快又上第二壶。他本不擅饮酒,滴酒不沾的人。几杯下去,不知不觉,脸就绯红了。杨逸以为他喝醉了,想要说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没有再提起韩福儿半个字。直到整个人都已经醉倒,趴在了案上,半天没动静,整个人寂静的好像是死了一样。杨逸心觉得不好,赶紧上前去,想搀扶他,却从胳膊的缝隙里看到他脸。他脸上是湿的,好像被雨水打湿了一般。只是这殿中怎么会有雨呢,杨逸愣了一下,意识到那可能是眼泪。他眼睛里有红血丝,眼角也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眼睫毛一片湿润。烛光下眼眸闪闪发光,像月亮倒映在夜色池塘中。
“陛下……”
杨逸有些惶恐不安。因为刚才他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杨逸想要说什么,他应着声,却又抬起头。眼中的泪意却又瞬间收回去了,湿润的脸上却显出一副森严冷漠、不可冒犯的神情。他是君王,不是人前示弱,为私情小事,伤春悲秋的凡夫俗子。
“朕没事。”
杨逸掂了掂酒壶,已经是空的了。
杨逸道:“今日时候太晚,陛下早些歇息吧。臣明日再进宫来。”
云郁声音一片平静,道:“你去吧。”
杨逸觉得很难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形。君王所有事情,他都能劝得,唯独韩福儿的事,他无法置喙,无法插手。云郁看似同他交情深,然而这种私密的事,他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多一句。他能做的,不过是退到一边,装作什么都不晓得。他知道云郁的性子,是不会沉湎太久的。皇帝心中有数,用不着他多说什么。
殿中再次归于沉寂。
云郁独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怔坐许久。他身旁灯架上,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烛光越来越微弱了。直到最顶上的一只蜡烛突然熄灭,黑暗瞬间降下来。他感觉有一股气,压抑在胸膛,堵在嗓子眼,堵的他近乎要窒息而死。他醉醺醺将案上的空酒壶往殿中用力地掷出去,随即站起身,又醉醺醺一个挥手,将那灯架打的翻倒在地。灯架上还有蜡烛未灭,不小心甩了出去,引燃了纱幔。火苗一下子在身边蹿起来。他心跳的咚咚的,欲站起来,头昏眼花,又站不住,起立了一下又跌坐回去。他竭力克制着汹涌的情绪,手扶着额,肘支在案上,叫道:“来人!”
那侍从在殿外,已经吓的六神无主。听到那里面动静,以为皇帝在发脾气。忙不迭地赶过来,却听到云郁有些痛苦的,极力放的平静和缓的声调:“灯架倒了,失火了。”
第132章 河上
随杨逸一同进京的, 是冀州韩氏的公子,韩赢。
韩赢通过杨逸求情,想让云郁释放他被关在驼牛署的四弟韩耒。
韩耒当初, 是因为得罪贺兰逢春,才被关进驼牛署。而今贺兰逢春已死, 要释放这个人, 朝臣们, 却多不同意。韩氏是冀州豪强,他这几个兄弟,感情甚深, 素来又是桀骜不驯的人物, 横行州里,不听王命。当初贺兰逢春入洛时,还曾举兵造反, 对抗朝廷。后来虽说归降了,不过是迫于形势, 谁知道藏的什么奸心。而今朝廷四面环敌, 韩氏瞅着机会,难保不会再度跟着造反。留在韩耒在洛阳还能当人质, 一旦放了他,就再难制约了。
不但不赞成放了韩耒, 还建议将韩赢抓起来,一道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