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着嘴,憋着不吭声。
云郁伸手抱住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忘了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般温柔的爱抚了,眼泪刚下去,一时又想哭。
“你知不知道。”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天都在想什么?”
她泪眼朦胧说:“你还想。我以为他真的要把你饿死呢。”
云郁说:“怕什么……别怕。我现在还死不了呢。只要韩氏,还有纥豆陵步蕃的威胁还在,贺兰麟便不敢杀我。他不过是恐吓我罢了,我又不傻。”
阿福难过说:“你跟他赌这个做什么。万一他真生气了,真杀了你呢?”
云郁说:“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
他说:“我这两日,心里一直在想着。能再见到你,还能再抱着你,真好。”
韩福儿说:“真的吗?”
她委屈说:“我还以为你不想抱我了呢。”
云郁说:“不好意思。觉得对不住你,便不敢再伸手。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怕万一自己做的很糟糕,无法面对。怕伤了你一次,又伤害你第二次。”
韩福儿想到一些事,心里又有些难受。
“我悄悄告诉你,我那天晚上做了个很好的梦。”
他问:“是什么梦。”
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梦见咱们在一块。在一个很美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盖了座小房子。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长得都特别漂亮,特别像你。”
他说:“真好。”
阿福说:“我也觉得很好。只可惜太短了。”
孙腾并不敢到天子面前叩见,只是在帐外打量。他看到天子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模样,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凭心而论,云郁这个皇帝是很称职的。换任何人去,处在他的位置,都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杀贺兰逢春,其实从皇帝的立场来说,也没有错。只是每个人利益不同,不可避免地成为仇敌罢了。孙腾回程见了韩烈,告知了他天子的近况。
韩烈心里也有些感伤,因为皇帝其实对他是有恩的。
可是让他在这个时候,选择站在天子这头,他做不到。云郁跟贺兰逢春闹成这个结局,作为太原王的属下旧部,谁也不敢再信任他。生怕一个倏忽会弄得跟贺兰逢春一个下场。韩烈给贺兰麟去了一封信,劝他勿伤天子,免遭骂名。其实类似的信,贺兰麟已经收到了不少。包括贺兰澄明还有贺兰乐律,甚至贺拔氏、宇文氏等都写信,让他不要伤害天子。朝廷虽然朽木一根,无药可救,但云郁这个天子,从未做过不当的事,是得人心的。杀了他,恐会招致众怒,惹祸上身。贺兰麟感到怒火中烧,越发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个烫手山芋。
孙腾告知韩烈韩福儿也在皇帝身边的消息。
韩烈听说他那失踪数月的小妹找到,顿时急得问:“她既在那,为何找到了不把她带回来?”
孙腾说:“她不肯回来。属下再三劝了她,可她说,要留下,给天子送终。这个,属下总不好驳她的。”
韩烈生气道:“你不问她,自己生的孩子也丢下不管了吗?这么个麻烦种子,她就这么丢给我?”
“她说,将军你欠她一条命。就当是还她的。”
韩烈无计可施。
他知道,小妹在怨他。怨他不肯营救天子。可他韩烈不是自不量力的人,他当然不会犯傻。本来,把她嫁给贺兰菩提,会是一桩好婚事,可现在,贺兰菩提又下落不明,隐约传出了死讯。这门婚事,大概,又要泡汤了,韩烈感到十分头痛。他的处境也不佳,身边强敌环伺,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被人给吞噬了。他需要找人结盟。
第149章 营救
贺兰麟在跟韩赢的这一仗, 打的是两败俱伤。
贺兰麟兵多,手上还挟持着皇帝做人质,韩氏兵寡, 照理说,胜负是很显而易见的。然而韩赢这帮人,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一个个拿出玩命的架势, 要救出天子。激战三日,双方折损过半,韩赢犹不肯退兵。这贺兰麟果然是个神勇之人, 亲自带兵冲锋陷阵。
连续几天的混战, 阿福已经完全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每时每刻都在心惊肉跳。贺兰麟的人马,一边厮杀一边奔逃, 她和云郁在马车上,被带着奔来奔去——贺兰麟原本禁止任何人探视天子的, 并让人将韩福儿单独看管, 说要将她交给贺兰菩提。然而当大军开始奔走,所有人骑上了马, 情形顿时变了。贺兰麟下令抛弃所有的辎重,包括从洛阳宫中掳来的女人, 也全都丢弃了。
韩福儿从帐中跑出来,看到这些契胡兵们, 一个个骑上了马, 飞快地集合整队。女人们惊恐大哭,被当做货物一样丢弃道旁。她随便抓住了一个契胡兵,问:“你们去哪?”对方不耐烦地跨上马, 道:“将军说了,女人都不带。”她看到云郁也被人从帐中带出来,上了马车。他们隔着好几丈的距离,云郁憔悴登车,扭头看到了她,面露恐惧之色。她连忙奔跑过去,求道:“让我跟天子随行吧。”
契胡兵呵斥道:“滚!”
云郁不自觉地朝她伸出手。她牵住了他的一片衣袖,还没能抓住他的手,就被人推搡了一把,几乎跌倒在地上。她胳膊肘撞在沙石子儿上,擦破了一大片皮。云郁目光悲哀,颤栗地收回手,屈辱地上了车。
她慌忙爬起来,顾不得拍身上的灰,直冲到马车侧面,去敲车窗。那车窗却是封闭的,云郁听到了她的敲击,从窗格中伸出一根手指,低声告诉她:“你快去找贺兰麟。”
她鞋子都跑掉了,冲到贺兰麟的马前:“将军,你不是说要把我带去交给贺兰菩提吗?你带上我吧。”
贺兰麟正要出发,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现在情况有变,女子在军中,会拖慢我的行军速度。”
阿福道:“我会骑马!”
贺兰麟道:“你的马,已经被我的士兵征用了。没有马给你。”
韩福儿拦着他:“你不能把我丢在这!没有马,没有吃的,我会冻死饿死的。”
贺兰麟焦躁不已,想走开,又犹豫。他烦躁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没找到安置她的法子,最后只得抬手,一扬马鞭,道:“带她去,让她跟天子同车。”
马车一直在狂奔,颠簸。
她们一直没有离开过中军,因为附近始终都是贺兰麟的人。她感觉到安全,一颗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云郁从袖中拿出一块手帕,给她包扎了下手臂上的伤。胳膊肘,小臂内侧,擦破一大片,渗了不少血。车中只有两人,云郁搂着她肩膀,靠在自己的怀中。
她看的出来,贺兰麟的军队受了重创,人马分散了。她心中盼望着贺兰麟这一仗能大败。不幸的事,这些契胡兵,的确是个个英勇善战,虽死伤无数,战斗力依然不减损。她在战场上,跟韩赢打了照面。韩赢身负了重伤,一条胳膊鲜血淋漓,仍骑在马上,手提长刀,挡住了去路。
韩氏四个兄弟,三个在其中,身后大队人马。贺兰麟在队伍的最前方,隔着一射之地和其对峙。韩福儿跟云郁,在马车之中,已经猜到外面的情况了。她想下车。她将头伸出车帘外。她远远看到韩赢,还有杨逸的身影,真就那么近,连对方脸上的血点子都能看清。她看到杨逸紧蹙着眉头,表情紧绷绷的,如临大敌。她看到韩字的旗帜。她感觉离自由,离生还只有一步。她想一步跨过去,想的都要哭了。
“他们是来救你的。”
她扭头,冲着云郁说:“咱们要得救了。”
云郁却表情凝重,一言不发,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开心的太早,只得继续提心吊胆地往外观望。
韩赢问:“天子可在阵中?”
韩赢已经看到天子所乘的那辆马车了。因为契胡兵都骑马,贺兰麟整个队伍中只有一辆封闭的马车。
他冲着马车喊话:“陛下!臣韩赢前来叩见!”
他的声音隔着军阵,远远传过来。韩福儿再次扭头看云郁反应。云郁沉思着,依然没有吭声。
韩福儿小声提醒他:“陛下,他在叫你呢。要不要答应一声?”
云郁并未回答。
阿福有点着急,看他不答,知道他不便开口,索性掏出了怀中的手帕,从车门前放飞了出去。
雪白的手帕招招摇摇,乘风飞上了天空。对面的韩赢大军看到了,都纷纷躁动起来,说:“是陛下。陛下在车中。”
韩赢越发高兴起来:“陛下,能否到阵前,容臣拜见。”
贺兰麟打断道:“韩赢,你若是诚心拜见天子,便放下武器,亲自到我军中,来陛下车前叩见。你现在陈兵列阵,在陛下车前,是何意图?难道你想劫驾?我看你是图谋不轨。”
韩赢登时大骂道:“贺兰麟!你攻打洛阳,洗劫京师,挟持天子,罪大恶极,万死难赎!你犯下了滔天的罪孽,社稷动荡,生灵涂炭,皆是你的过。天下人等着取你的人头,将你碎尸万段!你要是有自知之明,就立刻放了天子,卸甲请罪,或可饶你不死。”
贺兰麟道:“你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对天子忠心耿耿,绝无残害之心。只因朝中奸臣乱党为祸,我才不得不起兵,以清君侧。我现在是要协助天子迁都。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我看罪孽深重的是你。昔日天子有过,你在朝中,却不加规劝。太原王本是功臣,和天子君臣和睦,你韩氏却不知安的什么心思,一味地从中挑拨离间,撺掇陛下杀了太原王,以至于天下不安,州郡动荡。我是来救天子于水火。你现在扬兵向君亲,却是为何?我看你是想学曹操,趁机挟天子以令诸侯吧?你韩氏才是真正的奸邪小人,用心险恶!”
韩赢冷脸道:“贺兰麟!是非黑白,天下百姓自有公论。杀人屠城的是你,谋害皇嗣的是你。你做过什么事,世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是你巧舌如簧,翻转一下嘴皮子就能洗清的。我上无愧于天下,下无愧庶民百姓,任你怎么栽赃也无用。”
贺兰麟嘲道:“你别以为世人不知道你韩氏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土匪强盗一般的出身,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名门贵族?莫要自欺欺人了。”
韩赢怒道:“你今天是一定会葬身在此了!”
“谁葬身在此还说不定呢!”
贺兰麟大骂道:“天子现在就在我军中,你想要,尽管来夺。”
贺兰麟见啰嗦无用,索性豁了出去,也不要脸皮了,喝命道:“既然韩大公子想见天子,我便将天子给你瞧瞧。”
他摆了摆手,让人将云郁请下了马车。
云郁不悲不怒,神色从容地下了车。一把钢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韩福儿战战兢兢地,也被带下车,同样被刀架在颈上。契胡兵带着他二人,慢走到大军的阵前。韩氏兄弟三人都瞬间紧张,杨逸久别重逢,惊呼道:“陛下。”
韩赢道:“陛下,两军交阵,恕臣不能下马叩见。等先杀了贺兰麟这个贼子。”
云郁道:“朕免你的礼。”
贺兰麟道:“韩赢!我本无意残害天子,可你非要挑衅。天子现在在我手中,我若是死,必然要他,还有他身边这位美人儿一同陪葬。你听清楚了,天子若是死,乃是因你今日所致。你才是犯上弑君的罪人。”
韩赢怒发冲冠,大叫道:“冲上去,杀了他!”
阿福只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接着尘土飞扬,马蹄蹚沓,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她被再次强行塞进了马车中,连云郁一同。她拼命地想呼救,想大叫,云郁紧紧地勒住了她,手捂着她的嘴,颤声地说:“别怕,别怕。”她看见大军,潮水一般地涌来,又潮水一般地褪去,留下了一地的死尸,还有鲜血、武器。她看到韩氏兄弟在奋勇杀敌。韩赢负了伤,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他的两个兄弟顿时慌了,顾不得再战,连忙杀出一条路,奔去救援。韩赢一把扯下了身上已经被砍坏的铠甲,说:“愣着干什么!快去救陛下!”口中吐出鲜血来。他眼泪急下,悲愤交加朝着云郁的方向大叫了一声:“陛下!”一跟头栽倒过去。顿时军心大乱。贺兰麟也挂了彩,军心大乱,赶紧带着皇帝和剩余的人马趁机拍马遁逃。
韩氏追了几里,没追上,只得收兵。
云郁坐在车中,有些黯然说:“韩氏兄弟是义士。朕当初心存偏见,认为他是跟贺兰氏一样的人,没有早点信重他们。”
第150章 来生
这话其实说来无用。
因为, 不论他对韩氏是否有偏见,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就像他曾经反复地回想、思索过, 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人生有很多岔路口,并不是只有那一个选择。他其实有很多别的路。如果, 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入宫, 没有被封为乐平王呢?或者如果他选择当一个普通的封王, 留在封地上,过富贵安逸的日子。皇位是个烧红的铁烙头,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大不了, 他不做这个皇帝罢了。又或者,他不跟贺兰逢春合作……他在无人的时候,曾一遍一遍细想这个问题, 假设种种可能。对他而言,最可怕的, 并非是这一切有多糟糕, 而是这一切的后果,是他自己所致。因为他错误的抉择。因为他的无能、短视、狭隘、愚蠢, 使一切变得不可挽回。这是最让他感到绝望和恐惧的东西,会让他彻底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他怕的并非是痛苦和挫折, 他有过很艰难的时候,但他并不感觉痛苦, 因为他相信, 自己有能力在命运夹缝中把握机会。就像岩石缝隙下的种子,终能开出花朵。他怕的是,事实证明, 自己是个庸才。如果是这样,他宁肯去死。
他要活着,他要给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他迫使自己,像下围棋复盘那样,一个棋子,一个棋子地分析自己的选择。他思索的结果是——即便重来一次,他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是否有不入宫的可能呢?如果不入宫,他可能就像宗室任何一个寻常的子弟一样。以朝中那般动荡的局面,手中没有倚仗,没有权柄,就只能任人摆布。如果是那样,他要如何在大厦倾覆的时候,保证自己不被砖石砸倒,甚至保证覆巢之下,自己还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不被日晒雨淋呢?无法保证。他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甘心接受命运的人,他要搏。如果不搏,他兴许,在贺兰逢春入洛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跟他的亲兄弟一样,跟河阴死去的那些宗室王公、贵族大臣一样。如果侥幸逃脱了河阴之变,因为他无权无势,他依然可能死于贺兰麟入洛,或者死于任何一个不知名的小贼之手。甚至,还会有更荒唐的死法,死于饥饿、寒冷,或者是一场大雨和咳嗽、发烧和疟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