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依然还在马车中,在颠簸,在逃命。他在不停地跑,敌人在不停地追。一会,又感觉还在洛阳,被契胡兵围城。有时又感觉回到了河阴,屠杀那一日,所有人,包括兄弟,死在自己眼前。他梦里焦虑不安,没有一刻安宁。直到听到韩福儿的声音,他意识才稍稍清醒了些。他怔怔地望着她,说:“你怎么来了?”
他记得她走了。
他心里一直记得的一件事,就是她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是他亲自将她赶走的,她走的时候,他心里难受了很久,想起便难受。他记不得快乐,只记得难受。
阿福知道他是烧糊涂了,也不回答他,只是端着粥,喂他吃饭。
他眼睛看着她,试图伸手摸她的头发,摸他的脸。又靠过来,想伸手抱她。阿福看他动作古怪,知道他还在做梦呢,无奈说:“咱们先吃饭好不好?吃了饭,你想抱在抱。”
他却不撒手,只紧紧搂着她。阿福的前胸贴在他胸口,端碗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脖子都要断了。
“你先放开好不好。”
阿福安慰他说:“我就在这儿不会走的。”
他听到她说不走,才慢慢松开了她。
阿福轻声细语地喂他吃饭。
这个人,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当初要赶人走的是他,而今抓着不放的也是他。阿福已经懒得去揣测他的心思了。什么女人心,海底的针,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她现在已不干那海底捞针的蠢事。
云郁吃了半碗粥,累了。他身体虚弱,没法久坐。阿福也不强求,让他把药喝了,依旧扶他睡下。
他果然一躺下,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阿福一上午,就没停歇。
屋里里有点脏,到处是灰。她拿笤帚来扫了地,打水来,将桌子和床头,到处都擦拭了一遍。她在柜子里翻来找去,找到了几根蜡烛,忙收拾起来。
云郁烧退了些。她怕屋里冷,又去找火盆,生了点炭火。
屋子里看起来干净明亮,暖意融融了,她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即便是而今身为阶下囚,她还是想过个舒舒服服的年。她看到窗户上的窗纸被风吹烂,索性全撕了下来。小院外头有僧人,也不知是寺中本就有的,还是贺兰麟安排的。出家人,到底是心善一些,好说话,阿福跟他要了一点纸来糊窗子,对方也答应了。她用面粉熬了一点浆糊,重新贴了窗纸。
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地,就过了中午。
云郁看起来,还是没有要醒的架势。她中途隔一会,就去试探一下他的温度,感觉没有继续发烧,估计只是累了。因为这一路颠簸,的确是精疲力尽。阿福本想做午饭,看他这样子,也懒得做了。她自己不太饿,于是继续去收拾厨房,打扫院子。旧历过年,总是要干干净净。
她把脏衣服也洗了,还烧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
因为外面冷,只有屋里好洗。云郁在睡觉,她把水盆端到屋里,蹲在角落洗澡,谁也不打扰谁。她感觉自己身上也很脏了,臭烘烘的,快要受不了。她将头发到身上,从上到下地洗了一遍,换了好几次水,冷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完了换上衣服,坐在火边,烤了很久的头发。她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床上的云郁,他睡得安安静静。
一整日,没有任何人过来烦他们。
看来贺兰麟大概真的也回家过年去了。
这是一个多月来,最自由,最轻松的一天。她烤干了头发,继续去找活干。
大概是在黄昏的时候,云郁终于醒了过来。他感觉屋子很明亮,窗明几净,冬日的阳光透门而去,一切看起来十分温暖祥和。他看到院子里有一排柏树,颜色青绿。他感觉又在做梦了。他躺在床上,目光安静地望着门外的风景,享受了一阵这难得的安宁。
但他意识渐渐还是清醒了。整个屋子很简陋,身下的床很硬,还有这寂静无人的院落,提醒着他自己作为一个囚徒的处境。他居然没有太大的悲伤了,可能已经接受了命运。
他听到外面咔咔咔,有磨刀的声音。
他感到腰酸背疼,闷得慌,需要活动活动筋骨,透透气。他看到床头放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是粗布衣,但闻起来没有什么异味。他猜测那是给自己准备的,便拿过换上了。他穿上木屐,慢慢出门去,发现那声音是韩福儿弄出来的。她正在院子里,把一口大锅,倒扣在地上,用把柴刀刮锅底灰。
她换了衣服了。不知是不是刚洗过澡,看起来干净了很多。前些日子她跟自己一样脏,这会看着,脸蛋又白白净净,双颊红红的了。难得出了太阳,照得人气色也好,像朵花儿似的。
云郁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抬头看他,这大冷天,居然热的满头汗,说:“我把这个锅底的灰刮一下,不然火起的太慢了,水老是烧不开。”
云郁不懂这些,就在一旁看着她弄。
她总是兴致勃勃,充满热情,这种时候了,旁人担心掉脑袋,她倒还有心思做这些,想着吃吃喝喝,过日子。
阿福看他脸色还是不好,说:“你去屋里坐着嘛,屋里有火。”
云郁说:“闷。想透透气。”
阿福说:“那你搬个小凳子过来坐着。我看你站都要站不稳了。”
云郁听她的话,搬了个小凳子过来,看她干活。
阿福笑问他说:“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云郁摇头:“不知道。”
阿福说:“今天是正月十五呢。”
正月十五。
云郁想起来了,原来今天是好日子呢。
他低声说:“都过年了。不知道阿姐现在好不好。”
阿福听到这个话,干活的手顿时停住了。
她意识到,原来云郁一直不知道莒犁的死讯。贺兰麟身边的人竟然没有告诉他。
她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只尴尬地笑了笑。
云郁说:“爹娘,阿兄和弟弟都不在了,这几年,都是跟阿姐在一块过年。今年也见不到她了。”
阿福讪讪地笑,说:“她肯定跟驸马在一块呢。”
她根本不敢提莒犁的死。这个全天下尽知的消息,大概只有云郁一个人不晓得。
她转了话题,问云郁:“今天过年,你想吃什么?”
吃饭睡觉这回事,云郁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是生理本能。只要不饿死,他对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过这会大概是被韩福儿这吃吃喝喝的劲影响了,竟让他有点怀念起食物的滋味来。他想起了他小时候爱吃的东西。
云郁说:“想吃面片儿汤饼。”
成年之后的日子,他大多已经不知道食物是什么滋味。吃什么,都觉得无味,苦涩。食欲、□□,这些人的欲望,已经被挤压的干瘪脱水,太久太久没有想起来过了。
阿福倒是兴高采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呢!”
她下午的时候,揉了一块面,这会已经醒的差不多了。她将锅安回灶上,开始生火做饭。她用那一块羊肉煮了一锅羊肉汤,放了胡椒。院子里有种的芫荽,她择了一点芫荽,加在里头,大盆盛起来。盛了一点羊肉汤在里面,她用剩下的汤,煮了面片儿汤饼。
回到房里的时候,她看到云郁又坐在火边,一个人发呆。
不过饭菜摆上桌的时候,他还是被吸引了注意。
“吃饭吧!”
她语气明显的欣喜,显然是对这难得的一餐,充满了幸福。
阿福拉着他,往桌子前坐:“不管怎么样,过年总是要吃饭的。”
“中午没吃,现在才吃,我肚子都饿瘪了。”
云郁盯着桌上的羊肉汤,还有面片儿。汤和肉都很香,但他却没有什么胃口。阿福可不管他,拿起筷子就开吃。她这一个月饿坏了,好久没有吃着肉,一筷接一筷,呼啦啦一会儿就是一大碗下肚。云郁看她吃了好半天,才慢慢动筷子。
阿福说:“我做的好不好吃?”
他说:“好吃。”
他食量不大。阿福看他那么大一个人,只吃这么一点饭,心里就无奈得很。
吃完饭,收拾漱了口,天便已经全黑了。这样的夜里,没有灯,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阿福用热水,给他泡了泡生了冻疮的脚,然后两人便上床睡觉。被子单薄,他们紧紧地抱在一块,云郁将她搂在怀里。
“这个年过得好不好?”
她轻轻问他。
他低声说:“好。”
她说:“冷不冷?”
他说:“不冷。”
她说:“冷就抱紧点。”
他抱紧了一些。
他们好像同时失眠了。阿福靠在他怀里,睡不着觉。黑暗中,吱吱的有响动,她问:“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
他说:“是耗子。”
阿福说:“你怕不怕?”
他说:“不怕。”
阿福说:“马上就要入春了。入了春,天就不冷了。草原上就有很多花儿开。”
阿福一直说话,说一些无聊无趣的话,乱七八糟,毫无头绪。她问一句,云郁便回答一句。她发现其实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她喜欢他的怀抱,被他抱在胸前,她便感觉心里充实满足,哪怕他现在瘦的,肋骨都硌着她了。她还是觉得很有安全感。她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睡眠。而云郁一直睁着眼,听着她的呼吸声。
第152章 出逃
永安四年, 纥豆陵步蕃占据河北,继续同贺兰麟对峙。
围绕争夺天子的事,双方发生了多次交战, 各有胜负。贺兰麟有些着急了,他决定要一鼓作气地解决纥豆陵步蕃, 了却心头大患。
他决定邀请韩烈, 跟他共同合作。
韩烈也恐怕纥豆陵不除, 会养虎遗患,遂答应了这个请求,决定和他东西夹击, 消灭纥豆陵。
纥豆陵见情势危急, 忙以忠诚天子的名义,向冀州的韩氏求援,表示要跟韩氏共同打败贺兰麟, 救出天子。双方达成了联手,遂打的不可开交。此时, 位于北方草原的柔然可汗郁久闾阿图, 见贺兰麟离开,其老巢太原守备空虚, 趁机派兵进攻。
阿福记得,那时, 应该已经是四月了。
他们在寺中,已经度过了一个春天。那天来的很突然, 谁也没有料想到, 贺兰麟没有料想到,云郁更没有料想到,柔然人, 迅雷不及掩耳,突然就攻进来了。情形仿佛跟洛阳城破时一样,城中的契胡兵,本来留守的不多,贺兰麟又不在,顿时就乱了套了。寺中,听到嘈杂和呼救,有人杀到寺里来了。那时候是夜里,阿福睡得正熟,发现云郁下了床,在门口往外看什么。阿福睡得死,云郁比她要惊醒,她醒来感觉有点不对,便也到门口去望,才发现城里有火光。
云郁低声说:“好像有敌人杀进来了。”
阿福担心道:“哪里的敌人?”
云郁摇头:“不知道。”
阿福说:“是不是来救你的?”
云郁说:“不见得。这么大的攻势,至少得有几千人。韩赢跟纥豆陵的兵,眼下都跟贺兰麟一样,陷在河北战场上,分不出兵来攻打太原。一定是别的人。贺兰麟不止有一个敌人。”
云郁潜意识觉得来者不善。
他的分不出预感一向很准。他们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云郁突然紧张起来,说:“快把衣服鞋子穿上!不要睡了!”
他命令式的语气,从来没有过的严肃。阿福连忙回房穿衣穿鞋,再看云郁他,却是衣服鞋袜,早就穿好了的。
云郁说:“咱们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阿福都懵了。
先前遭遇韩氏那一仗,云郁没说要离开。她就想着,兴许这辈子是走不了了,没想到云郁会突然冒出来这句话。难道,现在是机会了吗?还是他早就有打算,今天会有人来救他们了?她心里狂喜,连忙收拾东西。
云郁的脸色却一直凝重,拦住她说:“什么都别带了!”
阿福一直觉得,那天夜里,冥冥中有人在帮助他。云郁想带着她逃离寺中,然而寺中守卫森严,他们插翅难逃。但当时有人攻入寺中来了,跟贺兰麟的人发生了厮杀。黑夜,加上打斗正乱,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云郁经过了两个月的休养,身体也完全康复,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云郁紧紧捉着她的手,一边观察,一边矮身潜行。他们趁乱逃出了寺,中途还杀死了两个契胡兵。第一个,是因为对方发现了他们。他们空着手,没有带武器,那个契胡兵没有防备,就要伸手来捉他们。云郁用藏在袖中的匕首杀死了他。阿福从来不知道他还会杀人,吓得手脚都软了。然后他又偷袭杀死了一个挡在他们前面,妨碍了他们逃跑的契胡兵。他动作比阿福想象的要果决利落得多,不像是第一次杀人。阿福想起外界传言的,说贺兰逢春是被他亲手杀死。她一直以为是谣传,直到那一刻,才隐约感觉那是真的。
幸好,不冷。
这个季节,已经是春天了。她们逃出了寺,城中也是乱的。到处都听到杀声,随处可见有尸体。他们拼命地跑。云郁夺了一匹无主的马,扶着她骑上去,然后自己也上了马,飞快地往城门方向逃去。敌人攻破了晋阳城,所以城门此时是开着的,马一个箭步就迈了出去,丝毫没有停。
然而追兵很快就追来了。
他们在前面狂奔,后面有大队的马蹄声。敌人在叫喊什么,叫他们停下:“再不停下,就放箭了!”她心跳的突突的,回过头去看。她看到有好上百人,打着火把,带着武器。这些契胡兵,都是好手,骑在快马上,一边奔驰一边放箭。她脸色惨白,浑身都是汗,云郁只顾打马奔逃,丝毫不理身后。她知道眼下已经没有选择了,一旦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她狠下心,跟着他一起,拼命地催马。
确实有人在帮助他们。
她偶然间回过头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从树林里驰出的另一队人马,跟贺兰麟的人发生了交锋。她以为那会是一群柔然人,然而衣服看起来,并不是。她隐约发现其中几个人看着十分面熟,是小五小六他们,陈尚手底下的,还有韩烈的人。
她如遭雷击一般,心中恍惚地想:原来阿兄并没有抛弃她,阿兄在救她。
然而她不敢停留,仍然只顾继续逃命。因为她看的出来,韩烈派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几十个,远不足以保证他和云郁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