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不和贺兰逢春合作,而选择别的人呢?比如看起来忠勇的韩氏?事实上也不可能。在登基之前,他并非不知道贺兰逢春是个什么人物。然而当时的局面,他必须跟贺兰逢春合作。贺兰逢春是朝野最有军事威望的人,他要造反,没人能拦。至于韩氏,手上的人马不过数千,只不过是个有合法名分的、厉害点的土匪罢了。在河阴之变前,太后是天下公敌,而贺兰逢春却是忠臣良将。他是仗义执戈,为天子复仇。太后弑君乱政,天怒人怨,需要改立新君。总有人要上,不可能不上。包括云姓宗室,中原士族,甚至韩氏在内的人,既不是贺兰逢春对手,也没想过要和他为敌。即便知道这个人野心勃勃,不可尽信,然而在面对女主乱政、外戚窃权、四方叛乱、诸王相争
  的局面,都不可避免地需要一个强权人物,来扭转乾坤,安定局势。这个人物只能是贺兰逢春,一切天时地利人和。
  换做其他人来充当这个角色,都不可能成功。没有贺兰逢春,或者换他跟任何人合作,结果只会是,还没能爬上皇位,便身败名裂。更坏的结果,新君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始终无人能稳住大局,难免人人心存觊位之想,最后只能在无止境的内耗中,被外敌所灭。整个帝国倾覆。
  无论他怎么选择,结果都不会比眼下更好。
  贺兰逢春大概也是因此,认定自己是那个天选之人,从而发动了河阴之变,有了篡位和称帝的野心。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能阻止这件事情吗?不能。一只狮子,盯上了一头衰弱的羚羊。而他,充其量只不过是这只羚羊身上的一只角、一根毛发。要如何阻止狮子狩猎呢?何况还有狼和秃鹰。
  至于韩氏,其实也是无法选择的事。
  他并不信任韩氏是真的。他不是三岁小儿,真相信什么情分,或是什么发自肺腑的忠诚。天大的情分,一旦天平的另一端,是妻儿老小,家族前途,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谁都要仔细掂量。一支军队意愿效忠谁,是所有人的共同意志,也绝不是某一个将帅说了算。共同意志,需要共同的利益。维持信任,更需要利益。他跟韩氏,并非利益共同体。这同他跟杨逸的关系不一样。他相信杨逸,并非只因杨逸和他是知己好友,而是因为他跟弘农杨氏多年以来利益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杨逸必须全力支持他。但韩氏完全不一样。这种地方豪强,拥兵自重,本就是朝廷心腹大患,随时可能举旗自立,怎可全心信任?不信任,并不意味着当真未曾重用。他需要用韩氏的力量,来对抗贺兰逢春,以求平衡。所以他竭力扶持。可惜,韩氏力量到底太弱,并非贺兰逢春的对手。韩耒因为得罪贺兰逢春,一度被关进驼牛署。韩赢也被免官,韩氏这几年里一直被排挤在政局之外。直到贺兰逢春死后,他才有机会重新重用,委以重托。
  当初在河阴设宴,送别韩氏兄弟,他说了很多话。是真心,也不是真心,更多的是触景伤情,怀着一种美好的希冀罢了。他其实并没有对韩赢抱太多期望。他甚至想过,对方离开之后,可能会背叛自己。所谓的忠言,不过是花言巧语的欺骗。毕竟以当时洛阳的局势,谁帮助他,都是在往泥淖里陷。但他还是选择了执手送别。他只盼韩赢离开之后不要落井下石,至于别的,并不指望。他没想过韩氏兄弟会真的为他浴血奋战。
  可惜,他看得出来,韩氏不是贺兰麟的对手。韩赢英勇,然而贺兰麟也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了,绝不可能退却。何况还有人质在手,这场仗,韩氏本就不可能赢。
  接下来的一路上,韩福儿便不说话了。
  她呆呆地坐在马车上,好像意识到了接下来的命运。
  她失魂落魄地靠上来,搂着云郁的肩膀,紧紧抱住他,埋在他胸前很久。
  “我们真的会死吗?”
  她恐惧地问:“真的不可能逃掉了吗?”
  她喃喃道:“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
  云郁对她说:“你不会死。”
  韩福儿哀声说:“我也不想让你死。”
  云郁说:“人各有命。不论怎么挣扎、逃脱,命运终究会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兴许你都不知怎么了,突然有一天,无常就到了。谁能预料呢。”
  韩福儿问:“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云郁黯然想着:“来生……”
  他低声道:“不想要来生。”
  阿福睁大眼睛,好奇说:“为什么?”
  云郁说:“累了,倦了。做人没意思。”
  阿福看着他的脸,目光中有些悲哀的神色。她心里痛极了。
  “死了,灰飞烟灭,化为尘土。永远不要再有什么来生了。”
  阿福抱着他,说:“可是,我想要来生。如果有来生,我要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做大小姐,舒舒服服地享乐。然后要嫁给一个又有本事,长得又俊美,又能当官,家里又有财的郎君。跟他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生一堆小孩子,一辈子不吃苦。”
  她抓着问云郁:“你说,你想做什么?”
  云郁说:“做猪,做狗,做驴做马都行。”
  阿福说:“呸呸呸,做猪做狗有什么好。”
  云郁无奈说:“做人太苦。真有来生,就做个猪狗吧。”
  阿福说:“你怎么不说,你就做那个又有本事,长得又俊美,又能当官,家里又有财的郎君?真是没志气。”
  云郁摇头,不以为然说:“那还不如这一世呢。也没什么区别。富贵王侯之家,这辈子已经过腻了。没什么意思,不想再重来。”
  阿福生气地拿拳头捶他:“你讨厌得很!”
  阿福说:“你真的讨厌!我生气了!”
  云郁说:“你想做富家小姐,我想做猪做狗,那,我就投生到你的家中,做一条看门狗吧。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也高兴,我也高兴。咱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阿福噗嗤一声笑了。
  阿福大咧咧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去看门,看门多累呀,还要被链子拴着。你就当一只小家犬吧,可以跟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春天来了我还可以带你去山上踏青,你还可以捉小鸟。我保证给你吃好喝好,不让你挨饿受冻,做世间最幸福的狗。”
  云郁笑了。
  她被这愿景弄的高兴了很多,简直要盼着下一世赶紧到来了。她有些困倦,投在他膝上,睡着了。这天夜里她当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转世投生,成了一个富人家的千金。梦里她养了一只小花狗,她特别喜欢这只小狗。他们就每天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院子里玩耍。春天来了,她就带着小花狗去踏青。她打算一辈子都要跟小花狗在一起。她梦见自己如愿以偿,嫁给了英俊有财的郎君,把小花狗也一块带去了。梦的前半段很快乐,可惜好景不长,男人讨厌她的小花狗,总是想丢掉。她梦里死活不肯,后来有一天,小花狗被人杀掉了,她哭的伤心欲绝。只是一只小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后来她自己也死掉了。她醒来之后,回想起这个梦,觉得比这辈子还悲伤,心里便惆怅的厉害。
 
 
第151章 新年
  她突然感觉来生也很可怕了。
  她放弃了重新投胎的打算, 心想,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过好这一世吧。
  数日之后, 贺兰麟的大军到达并州。
  他们抵达之时,纥豆陵步蕃的大军已经撤走。他们现在, 彻底深陷敌营了, 然而对云郁来说, 却是盼望已久。
  因为这一路,实在是太过艰辛了。
  洛阳到太原,几千里的路。天气严寒, 大雪就没有停过, 雪粒子像沙砾,风吹在人脸上,疼的跟刀子刮肉一般。食物短缺, 每顿只能吃很少的一点干粮,就着雪水解渴。身上衣服也薄, 无法取暖, 手和脚上,都冻的生疮。他有几根脚趾, 冻的上面的肉都烂了,灰白灰白的, 快成了僵尸一般。马车颠簸,无法休息, 周身没有一处不疼痛。他只想休息, 只想有个地方能躺下来,哪怕仅仅是睡一觉也好。
  说是赶着过年,但其实到达的时候, 新年已经将近尾声了。
  那天正好是正月十四。可能是因为将士们回了乡高兴,贺兰麟也高兴,倒并没有太难为他。士兵们都各自回家过年。运气不算太差,还能赶上元宵呢。贺兰麟估计也没心思折腾他了,当天就将他关进了平等寺。那是晋阳有名的一座寺院,平日里香火鼎盛。因为纥豆陵步蕃攻占晋阳,将寺院里外洗劫一空,僧人死的死,逃得逃,几乎成了一座空寺。贺兰麟便将其作为关押皇帝的处所。
  虽是过年,也没有放松戒备,寺中各处,都有重兵把守,可说是插翅难飞。
  好在,阿福跟他在一起。
  虽说寺中看守严密,但作为皇帝,贺兰麟还是给了他一定的尊重和自由。
  云郁得以单独住在一个小院之中,不被打扰。小院不大,大概只有几丈方圆,不过相比先前的处境来说,已经是好太多了。
  那是一间禅房,原本其中住的有人,所以床、铺盖、卧具什么的,倒还齐全着。院中还有一口井,可以打水。
  云郁囚禁的这月余,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时不时发烧。阿福看着瘦弱,身体底子倒比他好一些,虽然也糙了一圈,但还能走会跳。云郁住进寺院时,已经不大行了。阿福跟两个契胡兵扶抱着他进去,往床上躺下的。一闭眼,就陷入了昏睡。契胡兵禀告了贺兰麟,贺兰麟大发慈悲,当夜叫了个大夫过来,给他诊脉,并开了药。又让一个寺里的僧人跑去城中抓了药。到凌晨三更,那碗药才煎出来。阿福端到床头,用勺子,慢慢喂他喝了。
  屋里黑魆魆的,也没蜡烛,只能借着窗外的雪光和月光照明。阿福不放心睡觉,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守着。
  深夜,人鸟皆净。
  一个人的时候,她又想到了悦儿。
  她心中焦虑得很。不知道悦儿现在怎么样。
  她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归心似箭。可是云郁现在的样子,她又无法离开。心中愁闷了半夜,云郁一直没醒来,她困极了,还是只得勉强安歇下。
  屋里只有一张床,也没有多余的被子。她脱了衣服,上床,跟他睡了一个被窝——她有些羞惭,觉得自己脸皮厚得很,可是,眼下条件,也顾不得那些许多了。她侧过身,面朝着他,伸手去摸了摸他身上。感觉他热得很。
  明明眼下,一切都这么糟糕,她的心,不知为何,却好像平静了。好像认识他这么久,她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平静。她总是忐忑、害怕,又总是担忧,担忧自己配不上他,担忧他是属于别人的,不属于自己……而今她无需再承受这种患得患失的不安。他只有自己,没人能夺走了。
  她望着他熟睡的侧脸,很快也睡着了。
  被子单薄,阿福本来还担心会冷,结果睡了一会,就感觉周身热烘烘的,火烤似的,汗都下来了。
  她被热醒了,直接坐起来。转身去摸了一下云郁的额头,好家伙,烫得吓人。
  阿福也不敢睡了。
  她连忙把被子给他揭开,让他散热。然后穿上衣服下床。她看到院子里有井。她找了个水盆,到院子里去打水。水盆都冻得很冰块似的,井边的水桶里都结冰了。她将手拢到嘴边呵了呵气,使劲搓了搓,用绳子悬着桶到井中,打了半盆水,哆哆嗦嗦地回了房。用脸架上的布浸透井水,拧干了替他擦拭脸和额头。
  他烧的太厉害,她怕只这样不行,又将他衣服解开,把他手臂和身上也擦了一遍。正面擦过了,又给他翻身,擦背面。这么个大男人,身体又重,翻身累得她喘不过气。
  她擦拭他身体的时候,他嘴唇喃喃,仿佛一直在说什么。阿福还以为他是要什么呢,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去听,问:“你说什么?”结果,他嘟嘟哝哝的净说些怪话,一会叫贺兰麟,一会叫太原王,还叫杨逸、韩赢什么的。
  又做噩梦了。
  他容易做噩梦。原来在洛阳宫里的时候,他就容易做噩梦。动不动就梦见贺兰逢春,梦到河阴的事。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摆脱。阿福一路上好几次都被他说梦话吵醒。他做噩梦的样子很吓人,焦躁,惊恐,他自己难受,旁人看了也觉得折磨。
  阿福被这么折腾了一场,哪里还睡得着。
  困意是一点也没有了。
  睡不着,索性也不睡了。阿福看他病成这样,房里喝的水是冰的,也没热水,她索性出门去,找炉子和柴禾,想烧点热水。幸得是,边上就有个小厨房,虽然里头乱糟糟的,不知道多久没人用了,但总算找到了锅灶。
  柴禾也有,正好。
  那锅,因为长时间没人用,里面生了锈,一把刷锅的高粱刷子,都用秃了。她用刷子,大概把锅里面刷了一刷,水洗干净了,生火烧了一锅开水,用壶装了,拿到房里去。
  阿福每隔半个时辰,便给他擦一次身,喂他喝点热水。
  天亮的时候,她走出房门,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院子的环境。
  云郁还是没醒。
  她倒不困,想着该吃早饭了,便进厨房去。她看到厨房里放得有米和面,兴许是寺中僧人准备的。她正在翻找有没有盐,还有其他生活必需品时,有僧人进门来,给她运送了一小筐菘菜,还有一小块羊肉。她诧异得很,问僧人道:“这是寺里的,还是谁贺兰麟让你们送来的?”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是将军的嘱咐。将军吩咐姑娘好生照顾好这位贵人的饮食起居。”
  阿福意外之余,突然想起,今天正是大年正月十五。
  贺兰麟再是冷酷无情,也不能不让人过年。毕竟是一年中最喜庆,最重要日子呢。谁都要过年。胡人要过年,汉人也要过年。皇帝要过年,乞丐也要过年。狱卒要过年,囚犯也要过年。
  好人坏人,在这一天,倒有同样的心情了。
  不过,贺兰麟看起来,已经完全把她当成了工具使唤,倒让她照顾皇帝饮食起居。
  韩福儿问僧人要了盐,还有一些胡椒,必要的调味料。那僧人倒也不为难她,很快便给她找来了。
  她烧热水,洗了脸,把头发还是用一根簪子挽起来,然后煮了一点清粥。
  粥淡淡的,放了点盐,她看到院子里种的有小青菜,便拔了一点,切碎了煮在粥里。回到床边,云郁依然昏睡,不过摸他身上,烧像是退了些了。
  阿福轻轻唤醒他。
  他意识还不太清醒,不过阿福唤了他一阵,他还是醒了,只是有些昏昏沉沉,精神萎靡的样子。阿福扶他坐起来,小声哄他:“先吃饭,吃一点饭再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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