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让他们畅所欲言的意思。
殿试不会刷人,只会更新名次。虽然这题目大胆了些, 但大家并没什么心理负担。
林满堂开始磨墨, 在草稿上写了几个要点, 开始答题。
与其他学子们相比, 他年纪不占优势, 但有一点却是许多学子们比不了的, 那就是他当过六年的官, 曾经是云南府的一方大员,真真切切管理过几百名属下,治理过一方土地。
他早已经忘记小时候学过的历史,但前世那么多电视剧,总会带一些历史故事。他多多少少也入了耳。
一个国家刚开始建立时,开创者都想要自己的子孙将皇位千秋万代传下去。可事与愿违,至今没有一个朝代超过三百年。理由太多。
林满堂从四个方面写:第一条便是皇帝安于享乐,不思进取。
皇帝是国家的主人,若是连他都昏聩,这个国家只会慢慢衰退。到了后期,皇子出身富贵,只从书本上学知识,没体会过人间疾苦,容易变成“不食肉糜”的昏君。他们也不懂得守好这个江山,国家焉能不亡?
第二条便是豪强强占百姓田地,致使百姓无田耕种,靠租田为生。
第三条便是官员争权夺利,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第四条便是连年灾荒,农民起义。
……
他列了这四条,从上至下仔仔细细讲明这些危害。若是这些危害不解决,国家必定还会灭亡。
他这边下笔如有神,却不知身后站着一个人正聚精会神看着他的答卷。
皇上到了殿中,转了一圈,很快便注意到林满堂,相比旁人苦思冥想,只有他飞快答卷。
这题目是他拟的,进了官场,一个个就成了老油子,只会拍些虚伪的马屁,他想听听真话。
这些贡士年轻气盛,还没染上官场那些臭毛病,正适宜他了解他们的品行、心性与才华。
他在林满堂身后停下来,想看对方到底写了什么,却不想这人的答卷字字珠玑,直击人心。再看他的名讳,皇上忍不住惊讶。
原来这人竟是广德郡主的父亲林满堂。
说起来他只听过林满堂其人,知晓对方擅长农事和经商,却是头一次见到本人。
试卷上写着,年纪四十,可瞧着却很年轻,长得精神,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
这人似乎没有多犹豫,就将心里的话写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暗卫们前些日子传过来的话,说他一家子都不愿女儿当皇后。
奇葩父母养出奇葩女儿也不稀奇,只他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坦率。
皇上越看越欣赏,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怪不得广德郡主性子实诚,原来是受了父亲影响。
林满堂一气呵成,写完后搁笔,无意间扫到一抹明黄色袍角站在他身后。
他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将卷子往旁边挪了下,让对方看得更仔细。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身后传来脚步声,皇上走了,林满堂仔细检查无误后,开始收拾墨条和毛笔。
又过了一会儿,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收卷!”
没过多久,便有官员过来收试卷,礼部官员过来维持秩序,带他们离开。
刘轩走到林满堂身边,小声问他,“林贤弟答得很快呀?”
林满堂刚要谦虚几句,却听到身后有个小太监喊住了他,“谁是林满堂?”
贡士们齐齐驻足看了过来,林满堂四周自动让开一些距离,他上前一步答道,“我是。”
小太监作了个手势,“皇上有请。”
林满堂在贡士们艳羡的目光中往御书房方向大步离去。
他们没注意到礼部官员与翰林院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似乎想到什么,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林满堂忐忑不安到了御书房,皇上正在批改奏折。
别看今天是殿试,但该看的奏折还是要看的,听到有人跪下磕头行礼,皇上搁下笔,朝立在边上的黄章作了个手势。
黄章心领神会,喊了一声,从外面涌入十来个宫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卷画。
进了御书房,并排站立,而后齐齐将画卷展开。
林满堂一头雾水,这是何意?
“林爱卿,来点评一下这些画作。”
林满堂愣了好一阵儿,别看他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也有一百多岁,可他对画画依旧是一窍不通。
林满堂瞧了一眼,如实禀告,“皇上,微臣对绘画一道知之甚浅,唯恐污了您的耳朵,还是不闹笑话了。”
皇上好脾气摆手,“既如此,那你就说说这些画中之人吧?”
林满堂不敢再推辞,点头应是,他走上前,细细打量这些画作。
这些画好不好,他看不出来,但这些人物却是良国的开国功臣,每一个都名气斐然。
赵国公、河间王、莱国公、辅国大将军、左骁卫大将军等等,每一个曾经都重权在握,只是良国建立之时,这些功臣几乎大半都战死了。
林满堂言简意赅将人物讲了一遍,皇上听罢,问道,“你对他们有何感想?”
林满堂立时夸赞,“这些人都是当世豪杰,是臣子们的楷模。”
皇上点了点头,又问,“你可认识永平侯?”
林满堂对朝中大臣都是两眼一抹黑,永平侯其人更是从未听过,他老实摇头,“不曾认识。”
皇上似乎没想到,他竟连永平侯都不认识。
这位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家资丰饶,生活极尽奢华,为人风流多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出他为博美人一笑,大肆撒钱的风流韵事。
黄章见皇上尴尬,忙上前解释,“永平侯自百年前起家,他是先太皇太后的侄子。听说他曾经一口气在你们铺子里买了五十瓶蔷薇水送给万花楼的花魁。”
林满堂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事。自打他将铺子交给媳妇管理,他就再也没过问。李秀琴见他忙着政事,又要读书,也不忍打扰他。
林满堂暗暗算了一笔账,五十瓶蔷薇水,就算他卖的蔷薇水没大食的贵,一瓶也要五十金。五十瓶就是两千五百金,两万五千两银子,永平侯竟然这么有钱吗?
“永平侯祖上只是个平民,他祖父争气,考上进士,官至宰辅,又因为生了个好女儿,入宫当了太后,娘家靠荫封得了侯爵,可传五代,哪怕现在没出过读书人,依旧富贵满门。”
林满堂心里一个咯噔,他也不是一个傻子。皇上好端端让他看功臣图,又跟他讲永平侯的发家史,岂不是让他在两者之间做对比?
一边是为良国立下汗马功劳,自己却连一天福都没享到就死了。
一边是因为生了个好女儿,不仅自己颐养天年,还庇佑子孙几代富贵。
再联想到外面的那些流言,林满堂心里一个咯噔,难不成皇上在诱惑他?让他也当个求荣卖女之徒?
林满堂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猜得对,他忙作出不屑之姿,“每天在脂粉堆里与女娇娘被翻红浪,跟个咸鱼有什么区别。臣要是有这种不孝子孙,恐怕死了都能从地底爬上来把他掐死。”
黄章冷汗涔涔而下,这林大人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建功立业,天天花钱捧妓1女,可不就是不孝子吗?
皇上举这例子着实有些不恰当。
可良国出过十几任皇后,把她们娘家都翻遍了,也只找到这么一个靠女儿得来爵位还活得好好的世家。
前面那些,包括刚死去没多久的太后,她们的娘家可都落魄了。
黄章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靠皇后之位得来的富贵好像也不能长久啊。
他这边胡思乱想,皇上却没什么反应,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咸鱼?”
林满堂忙解释,“这是南方人把不想动弹的人比喻成咸鱼。甚至还延伸出一句话:做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皇上摸摸下巴,看来这招行不通了?
皇上好整以暇看着他,“那林爱卿的梦想是?”
林满堂想也不想就答道,“将两个女儿好好养大,吃得好,穿得暖,住得舒服,与妻子白头到老,可以帮助更多百姓过上好日子。”
皇上和黄章惊愕地看着他。这人的理想也太实在了吧?
他就没想过建功立业,大权在握,没想过帮助林氏改换门庭,让他的子子孙孙都能享受荣华富贵吗?
皇上一言难尽,声音有些飘,“你就没想过让你的家族更上一层楼?”
以前他总害怕那些大臣揽权,可看着眼前之人没什么进取心,他反而觉得对方不争气。怎么就不贪心呢?不贪心,朕还怎么让你女儿当皇后?
自打他登基,哪怕面对沈家,他都没这么无力过。眼前之人和他的女儿都让他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林满堂摊了摊手,“臣想过了呀。所以臣出钱让村子里的孩子都能免费读书。”
皇上定定看着他,免费读书可不代表就能中举,就能当官。只能说他们有机会摸到书本。离当官还远着呢。
这人究竟是傻,还是在跟他装傻?
林满堂在脑海里琢磨片刻,又补充道,“微臣出身寒门,乡下有一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微臣若是什么都帮他们打拼好了,他们会不思进取。微臣想让他们明白美好生活需要自己争取,人对轻而易举就得到的东西往往不懂得珍惜。”
皇上神色复杂看着他,冲他挥了挥手,“退下吧。”
林满堂拱手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宫人们也纷纷将画卷收好,陆续退出御书房。
皇上又开始陷入迷茫,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问黄章,“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
世人为了家族荣耀什么都可以牺牲,哪怕是儿女的命都能轻易舍去。可他明明唾手可得,却压根不想要。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黄章小心翼翼帮着添茶,双手恭恭敬敬奉上,“奴婢觉得林大人说得应该是真的。他这人心思简单,有薛侍郎的风骨。”
皇上捧茶的手微微一顿,仔细对比,竟也点头认同黄章的话。可不就是像薛侍郎吗?
一样为人诚肯、敢讲实话、踏实办事、不贪慕荣华、不同流合污、不结党营私,这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类臣子。
甚至这林满堂身上还有薛爱卿都没有的优点,他懂得变通,家里也没有那么多污糟人托后腿,用起来很顺手。
这也是他为什么执意想要拆散表弟和广德婚事的主要原因。
两个臣子都有才华,他都想重用。可偏偏两人要联姻,这就让他头疼了。
皇上浅浅啜了一口茶,问黄章,“固方这几日还在往宫里递牌子?”
黄章心里一紧,点头应是。
皇上思忖良久,也没有想出对策,只能重新提笔批阅奏折。
十日后举行传胪大典,宣布登第进士名次。
文武各官站在丹墀内,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贡士们穿着公服,戴三枝九叶顶冠,站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
中和韶乐奏后,连舞三鞭,朝臣三跪九叩,鸿胪寺官开始宣《制》,接着皇上宣布一甲前三名,“朕宣布本次新科进士的一甲排名,状元为林满堂,榜眼楚檠,探花周文非。”
林满堂抬头看了眼刺眼的天空,只觉得有无数烟花在他头顶炸开,他好像什么也听不到,眼里心里都只剩下狂喜,他按照之前礼部官员教导下,领了旨谢了恩,乖乖站在属于他的位置。
其他贡士们艳羡得看着他,甚至就连那些大臣们也全都盯着他。
人群里,萧定安长舒一口气,可算考上状元了,那他可以上门提亲了吧?
第255章
林满堂早上进宫, 一直到晌午庆典才算完成,文武百官和新科进士们一块跟着礼部官员,看着金榜贴在长安门外。
官吏在前面鸣锣开道,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坐上高头大马, 身后跟着新科进士们, 沿着六门三市跨马游街。
刘轩今儿兴致也高,虽说中状元的人不是他,可是他同乡, 也有面子啊。
他心里想着, 林贤弟果然是个大才,竟然得了状元。太了不起了。
这人不仅在心里夸,在皇宫里都没忍住,一直小声称赞,这世上都爱听赞美的话,林满堂也不例外, 心里很是受用。
今儿来的人很多,人挤人, 新科进士们穿着公服,没一会儿街两边就围满了百姓。
议论声不断传来。
“哎呀, 我瞧着状元好像不年轻了吧?应该有三十了吧?瞧着没有上回那个年轻。”
“状元肯定要稳重一点。你想要好看,一定要看探花, 上回那个探花长得就跟朵花似的。这次……哎呀, 这探花长得也不错。瞧着连二十都不到呢。”
“哎哟, 这脸可真白呀。年纪还这么小, 我要是家里有闺女, 一定让他当我女婿。”
林晓和李秀琴站在二楼, 看见父亲从他面前经过, 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花朵掐下扔到他怀里。
可惜今儿砸得人太多了,林满堂担心马发疯,就一直勒紧缰绳,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抬头。
李秀琴瞧见男人神采飞扬,与有荣焉,跟女儿咬耳朵,“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爹这么高兴呢。你瞧他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林晓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娘,爹哪来的尾巴。不过他倒是很得意。”
作为一个学渣,能够考上第一,那份喜悦绝对比学霸要有成就感。
林晓倒是能理解她爹,喜滋滋看着。
李秀琴气男人不肯抬头,扯着嗓子喊,“林满堂?林满堂?”
四周哄闹一片,林满堂依稀听到有人叫自己,声音很熟悉,他忍不住抬头,就见斜上方二楼,那对母女正挂在窗户冲他挥手呼喊。
林满堂也没忍住,也扯着嗓子喊,“媳妇?闺女?我考上状元啦!”
他的声音很大,百姓听到后,也都争相笑起来,“刚还说状元稳重,没想到他竟然喊起来了。”
不少妇人顺着林满堂的视线看去,便也看到那对母女,一个个都羡慕起来,原来那就是状元的家人呀。
游街结束,黄昏已至。林满堂与同科进士们互相拜别,相约过几日聚会,便三三两两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