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霞笙心情沉闷了些,她赌气般说:“确实是个不老实的,三番两次倒贴哥哥。”
脸上的笑容淡去,洛无戈明显察觉到洛霞笙对晏枝的敌意,淡淡移开目光,年轻男人道:“从前的那个晏枝未必是真的心悦我。”
“哥哥为何这么说?”
洛无戈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怕是将我当成了一个工具,一个搞坏名声,让晏靖安有理由被百官参上一笔的工具。”还是用完便丢,说上一通冠冕堂皇的道理,真当他洛无戈是傻子吗?压下那股烦躁,洛无戈沉了呼吸,对洛霞笙道,“笙儿,我问你,圣上最怕什么样的臣子?”
洛霞笙:“君臣不一心,有意谋逆造反的?”
“不,”洛无戈沉声说,“是完美无缺的。”
——
晏枝在回府的路上一直琢磨洛无戈刚才那些举动的用意,猜他十有八.九看出了什么,才会频繁试探她与晏靖安如今的关系。
从前的晏枝胡闹归胡闹,能把自己名声闹臭,是因为晏靖安要给群臣留一个上奏的把柄。后来,晏靖安意识到自己功高盖主,已经无法挽回干脆自暴自弃,放任自由,日渐堕落,每夜都在皇帝要砍他人头的恐惧中醒来。对死亡的恐惧和楚袖的影响让他沉迷方术与仙丹,又在楚袖的蛊惑下将晏枝外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做出了一系列的荒唐事,彻底寒了晏枝的心,让晏枝变成了一个残忍暴虐的恶毒女人。
原作里,晏靖安是推动晏枝越来越深地走进深渊的罪魁祸首。
现在呢……在穆落白死后,她迟迟不肯回晏府,固执地留在穆府便是在昭示着她与晏靖安父女决裂的决心。这份决心在洛无戈看来会是什么样子……?
晏枝轻轻握紧手里的杯子,峨眉紧蹙,她完全看不透洛无戈在想什么,忽冷忽热的态度,忽近忽远的距离,为了试探她,从而获得晏靖安的情报也太曲曲绕绕了。
管他的!晏枝气恼地想,随便他们怎么想,哪怕自己站在城墙上大喊“晏靖安你个龟孙子居然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老娘跟你没完!”以表决裂,还是有人怀疑这里头的真实性。
她气恼地下了马车,走进府里,突然想起今日洛无戈所说——
“齐清发了很大的火。”
“你家小孩招惹了他,他有的是办法整治。”
“若有他在背后搞鬼,你觉得他能拜着个什么先生?”
不得不承认,洛无戈对她的警告确实起了作用。
穆亭渊今年十岁,正是去学堂的好年龄,她之前担心底子跟不上便请了些先生上门教授。这些先生所教授的东西都是些基础和皮毛,等穆亭渊基础打牢了还得请些进阶的,他太聪明了,得找个大家才能让他最大程度的进步,不会浪费他的天赋。
找谁,怎么找,都是问题。
因太.祖皇帝马上建国,北都颇有些重武轻文,后来体系慢慢搭建起来,文臣亦有能挑起半边天的立场。因为不用在沙场上拿命搏出头,越来越多的世家子弟弃武从文,教习世家子弟的国子监应运而生。
国子监是大梁礼部管辖的国学之处,汇聚天下名师,珍藏典籍无数。
除年满十岁,由地方举荐上合和考上来的贡生以外,国子监内还有承蒙父辈恩荣的荫监,这些头角峥嵘的世家子弟齐聚一堂,不仅是为了互相学习,更是为了拉帮结党,熟悉党争,从小把各个势力拧成一股绳。
以穆亭渊如今的情况不适合去那样的地方。
除开国子监,还有些民间的书院可选,大不了还可以请家师。
想到这儿,晏枝决定去了解一下穆亭渊的学习情况,调转方向往穆亭渊住的地方走去。
一踏进院门,她便察觉到气氛不对,上回来还透着慢待心思的下人此刻正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侯着,晏枝来时,他打了个哆嗦便给晏枝磕了个头。
晏枝问道:“亭渊少爷呢?”
“屋、屋里……大夫人稍等,容小的前去通穿。”
晏枝头一回看到穆亭渊有这样的架子,想见他居然还要通传了。不过,这样看来,她那日对穆亭渊所言应该是被他听了进去。
过了片刻,房门打开,一声白衣潇洒的少年走了进来,把晏枝迎进房门,笑着道:“嫂子,你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看你。”
屋子里碳火烧得很旺,一室暖烘烘的,香炉里正燃烧着醒神的线香。
穆亭渊陪着晏枝走进房间,似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窗外,他微微眯起眸子,展露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第29章 ===
穆亭渊的房间整洁干净, 如同晏枝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间小院,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之外,只有靠立在墙角的几个书架, 上面分门别类放满了各式书籍。
靠近床边的桌案旁, 立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架子, 那是穆亭渊自己搭起来的书架, 上面放着近来读的书, 晏枝扫了一眼, 意外地发现竟是《资治通鉴》和《古文观止》这类书籍。
她走过去,拾起放在最上面那本——书页中夹着很多张纸, 上面写着略显锋芒的文字,穆亭渊新近习字便能把字写得这般好,已经有了自己的形和意,但更让晏枝惊艳的是, 纸张上写的都是穆亭渊自己的理解与疑问。
——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
造弓箭的树木必须用心直,否则虽然强劲,但射出去的剑容易偏离目标, 树木的心容易确认, 不必劈断, 可看纹理。但人心呢?人心歪斜与否,日久才能现。如何观人心?
——夫强人之所不能,事必不立;禁人之所必犯, 法必不行矣。
如果让人去做一些无法做到的事情,那这些事情一定无法成功;这道理也可以用在制定法规上。如果制定的法规是常人也会触犯的刑法,这些刑法一定很难贯彻施行。秦时□□, 刑法暴虐,磔刑、车裂、具五刑……不一而足,人心惶惶,却大大降低了案件发生的概率,对那时的安定和变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那么,如何才算是“人之所犯法”?程度当如何调控?
上头很多问号,是他无从理解的,晏枝随便看了几个,一脑门雾水,这绝对不是穆亭渊这个年岁的小孩该有的……烦恼?全是些辩证方面的东西,没有具体环境很难说清楚。
晏枝看了一眼被压在最下面的“三百千”,问道:“亭渊,现今学堂的进度如何了?”
“先生说,《论语》博大精深,叫我先熟背理解。”
“这是基础……”晏枝想了想,又问,“你写在这上面的东西有没有问过先生?”
穆亭渊点了点头:“问过。”
“先生怎么回答?”
“说那些是妄谈,以我的年龄和根基,想这些还为时过早。”穆亭渊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晏枝。
晏枝轻咬了下下唇,问道:“亭渊可想换个先生?”
穆亭渊沉默片刻,看着晏枝漆黑的双眼,缓缓点头:“想。”
“好,”晏枝道,“亭渊是想去学堂念书,还是找个家师在家里学习?”
“都可以,”穆亭渊犹豫着,试探性问道,“嫂子,下一个先生可以让我看过再做决定吗?”
“当然。”晏枝道。
穆亭渊笑了起来,如明玉珠光:“谢谢嫂子。”
晏枝摸了摸他的头,“咦”了一声,比量了下两人的身高,问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穆亭渊笑着颔首,“略微长高了些。”
“一日日拔高,没过几日就要比嫂子还高了。”晏枝见他身体越来越结实健康,关切地问,“对了,可觉得武艺上的功课耽误了读书?”
“不耽误,”穆亭渊道,“强身健体……”他突然想到那日见过的晏殊同,眉眼飞逸俊俏,有儒将风采,心中一动,道,“嫂子,我想多学些武艺。”
“还想学?”晏枝有些意外,她记得原作里对穆亭渊的描述完全是个弱质彬彬的文人,没想到现在的穆亭渊居然还有学武的乐趣。
“想学,”穆亭渊正色道,“若是可以,我还想学兵法、谋略。”
晏枝心里一跳,瞥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杂集,心想穆亭渊这个时候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对戎马沙场、快意恩仇很感兴趣,她谨慎地问:“亭渊学习这些是打算日后当个少年将军?”
穆亭渊敏锐地察觉到晏枝话里的担忧和紧张,摇了摇头,道:“学武为了强身健体,也为了能在关键时刻护着想护的人,学习兵法也是一样,我想多学些东西。排兵布阵与待人处事有共通之处,兵家三十六计,各个都能应用到寻常事中。”
“是这个道理。”既然穆亭渊都这么说了,晏枝就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只是如何找到这些老师是个令人头疼的事情。
之后,她又与穆亭渊聊了一些其他琐碎事情便离开小院。
目送晏枝走后,穆亭渊温和的眉眼一瞬间变得冷漠,他转过头,对曾婆子说:“婆婆,人还在吗?”
“在呢,”曾婆子说,“在外面跪着。”
“嗯,”穆亭渊看了一眼窗外,道,“看天色似是要下雨,近来倒春寒,冷得厉害。”
窗外忽然传来磕头叩谢的女子啼哭嗓音:“多谢少爷,多谢少爷!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曾婆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少爷心软了?那贱丫头嘴碎不是第一回 了,仗着自己曾经在二老爷屋子里伺候过,真以为自己还是大丫头,若是不好好教训,以后还得了?”
穆亭渊没应声,他坐回桌案前,翻看方才晏枝翻过的书籍,里面滑出来一张白纸,在他留有的疑问下有一行娟秀小字——
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夫矩不正,不可以求方;绳不信,不可以求直。法令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权势者,人主之所独守也。
穆亭渊顿时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得不到回应,曾婆子上前又问了一句:“少爷,您还是决定要饶了那丫头?”
“嗯?”穆亭渊拖着尾音反问,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面容上寡淡冰冷,淡淡道,“我何时说要饶了她?”
曾婆子一怔,又听穆亭渊说:“跪满三个时辰,不到三个时辰不许起来,若是有人因下雨给她撑伞或者帮她,一并责罚。”
“是。”曾婆子下去吩咐,冷眉冷眼地把穆亭渊的惩戒吩咐下去,这几日憋着的一口恶气总算得以吐出。屋外丫鬟发出哀鸣,她面容狼狈,一侧脸颊高高肿起,哭求着穆亭渊的饶恕。
穆亭渊正在看笔记上晏枝留下来的内容,听见窗外接连不断的哭闹声按了下额角,叹了口气,对曾婆子笑了下:“她太吵了,曾婆婆,我想看会儿书,能让她安静一点吗?”
曾婆子打了个冷颤,莫名觉得有种冷透骨髓的恐惧感。
她不迭点头,道:“我这便去。”
外头又哭闹了一会儿,最终安静下来,曾婆子走进屋里,看到少爷坐在日光下认真专注地看着书本上的东西,好似旁的事情都不能打扰到他。
也不该打扰到他。
-
晏枝回房换了身衣裳,用过午饭后便靠在软塌上睡午觉。
莲心见她睡熟了,出门去,刚开门就看到秦总管在小院里晃来晃去:“秦总管,这是怎么了?”
“莲心,大夫人歇下了?”秦兆丰眉间蹙起了一道沟壑。
“刚歇下,怎么?有要紧事?”
“没……只是……”秦兆丰一咬牙,道,“今日是二老爷行刑的日子。”
莲心闻言,热络的神色变得冷淡起来,她道:“那人谋杀主母和长嫂已经被从族谱上除名了,关大夫人何事?”
“唉……”秦兆丰叹了口气,低声说,“话虽如此,总得让大夫人知晓。”
“大夫人知道的,”莲心道。
“莲心。”屋内传来晏枝的声音,莲心应了一声,对秦兆丰不满地撅了噘嘴,低声道,“大夫人今日起得早,她如今这般操劳都是为了穆府的生计。”
晏枝睡得迷糊,听见外头轻微的说话声后把莲心叫了进来,说:“等下找人去把穆落皓的尸体收殓回来吧,他虽然大逆不道,体内终归流着同落白一样的血脉,找个地方葬了。”
“是。”
此时,西市街头,众人围着行刑台,远远地冲穆落皓砸过去臭鸡蛋和烂叶子,对穆落皓犯下的罪行议论纷纷。
午时已到,刽子手磨好刀,站在穆落皓身侧,高举起刀干脆利落地劈了下去。
齐清在台下看着,目光正对上穆落皓恳求的双眸,心里一阵突突直跳,他咬了咬牙,压下那股不舒服,直到看到穆落皓人头落地,那双眼睛的目光不再具有压迫性地落在自己头上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心地转身离开行刑台,向着洛无戈的别苑而去。
还没到门口,齐清便看到洛霞笙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急忙叫住:“笙妹妹!”
“齐清哥哥?”洛霞笙意外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来找哥哥的吗?”
“不是,”齐清摇头,对洛霞笙道,“有些事情想同你说。”
洛霞笙几乎与他同时开口:“正好我有事情想寻你。”
“你先说,”齐清道,“我的事情不急。”
洛霞笙斟酌片刻,道:“齐清哥哥,晏枝……是不是得罪过你?”
齐清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嫌弃万分地说:“别跟我提那个毒妇!”晏枝这个毒妇还有她捡回来养的那个小畜生居然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昨日挨的板子今天屁股仍在隐隐作痛,他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吃过这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