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晏枝疑问道,“你出来之前没有同你家里人讲?我不是让三才传话了?”
“不不,不是,三才哥帮我传话了,只是……”她看了三才一眼,垂下头,小声说,“娘亲身体不好,常常发病,我担心她……”
“没事,”晏枝道,“我派个人去看看便是。”
“那能不能麻烦大夫人派人在午时去,其他时辰娘亲可能在睡觉,”佩娘解释道,“若是嫌麻烦,那就不必了,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才会……”
晏枝颔首,对佩娘道:“你要的东西我会让三才带来,还剩下五日,希望到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绣品。”
“是、是……”佩娘忙躬身道。
从这儿离开后,晏枝瞥了一眼佩娘给她的写有家里住址的小纸条,说什么午时去最好,怕是这个时候不容易撞见她娘亲接客吧。晏枝叹了口气,对三才道:“送我去这儿。”
“是。”三才驾上马车,载着晏枝前去地址,最终停在了一个巷子口。
这胡同巷子的路极窄,马车根本驶不进去,晏枝便从车上下来,被三才拦下。
三才担心地道:“大夫人,有什么事吩咐在小人去做便可,里面路又窄又脏,小心身体。”
“没事,”晏枝道,“我没那么金贵。”她想去找香怜聊聊,看看能不能多了解一些有关丽娘的事情。
她找到香怜的家门,大门敞开,小院一片狼藉,房门留了一道缝隙,从里头传来男人的声音:“你那死鬼丈夫欠我们的钱究竟什么时候能还?!这都拖了多少年了!每年还一点!还的那点到你们死也还不清!”
另一个男人骂道:“要不是看在燕娘的份上!你这婊.子现在就睡大街上了!还他妈能勾引男人呢!”
“卖了你都值不了几个铜板,你那女儿年岁也不小了,可以卖去人牙子拿,可惜那张脸长得像是见了鬼,俩赔钱货!”
“熄了蜡烛,谁管你长什么样!肯定有暗门子愿意收这种赔钱货!别装哑巴!说!这个月的钱什么时候还!再不还让你们娘俩一起接客!”
里面俩人骂骂咧咧又打又砸地闹了会儿,又道:“让你家那女儿识趣点,燕娘人好,替你们还钱,又低声下气地求着我们给你们母女俩一条活路,别自己不要脸,谁不知道,她在外头学你这个贱货一样搞三捻四——啊!!! ”
一声惨叫响起,晏枝脸色一变,吩咐道:“三才,别让他们伤着人。”
三才三两步冲了进去,里面一阵混乱,过了片刻,声音干脆利落地消失,三才跨出房门,恭敬地对晏枝道:“好了,夫人。”
晏枝这才走进屋内,只见两个中年男人被捆得结实倒在地上,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个中年女人,手里紧紧握着一支银簪,簪子的另一头沾了血迹,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此刻正通红着双眼怒瞪着地上两个男人,显出一种凄艳的美。
难怪四十余岁仍有恩客不断,这香怜确有一番风采。
第32章 ===
香怜手里紧紧握着银簪, 死死瞪着两个男人,大有一股鱼死网破的气势,她骂道:“这些年来, 你们常常上门闹, 从我这儿拿走银钱、粮食, 值钱的、不值钱的, 只要你们看上眼了通通带走。今年冬天, 我们连买碳火的钱都没有, 你们还能抢走我们过冬的粮食,现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说我们分文不还?我们倒是想还,全被你们抢走了!”
她啐出一口痰,继续骂道:“呸!你们才是不要脸的下贱货!欠你们的银钱这么多年来早就还清了,还要纠缠不休!你们就是吸人血的臭虫!你们不得好死!”
“唔唔——”其中一人挣扎着想说话, 但三才塞得牢靠,根本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得了反击的机会,香怜把这些年来压抑的怒火全都发泄了出来,捞起一旁的扫帚打在那两人的身上:“你们缺不缺德啊!要把我们逼成什么样子才肯放手!逼死我不要紧,你们要逼死我的女儿!我想杀了你们!但你们背后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女儿!你们这些混账!不是人!臭虫!”
晏枝见她情绪波动得厉害, 正要劝上两句, 忽然见香怜打了个激烈的哆嗦, 浑身剧烈抽搐起来,眨眼间便口吐白沫,翻起了白眼。
晏枝脸色骇然一变。
三才护住晏枝, 道:“是癫疾,夫人小心,癫疾发作时可能会丧失意识, 伤到夫人。”
晏枝眼尖地发现她手里还握着银簪,急忙道:“三才,她手里还有簪子,别让她伤了自己,手帕给你,塞住她的嘴,当心咬伤了舌头。”
三才赶忙上前,控制住香怜,抢下她手里的银簪,又接过晏枝的手帕塞进香怜口中。
被捆在地上的两个人吓得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唔唔直叫。
过了片刻,香怜的癫疾渐渐被控制住,三才撤下一块帷幔裹上香怜把她送到床上,回身对晏枝道:“夫人,无碍了,休息片刻便好。”
晏枝颔首,回头看向另外两人,目光在两人神色上扫了一下,选择其中稍显镇定的一人,道:“三才,把他口中布团取出来,我同他问几句话。”
“是,大夫人。”三才应声,蹲下来取出帕子,又将他拎了起来捆在椅背上,方便晏枝问话。
晏枝眉眼冷淡,看着那人:“这户人家欠了你们多少钱,要你们这样逼迫还债,真当我大梁律法是虚设的?!”
那人打个哆嗦,得了说话的空子,忙道:“这位……”他看到晏枝梳着妇人发髻,但一张小脸仍是少女模样,犹豫了片刻,才择选了称呼,“夫人有所不知,这女人原本是在红条巷里那个暗门子里接客的娼.妓,赎身后嫁给了一个赌鬼,那赌鬼十三年前欠了我们一百两赌债,突然有一天说掉进水里,死了!人没了,可这债不能不还,自然得落在他们母女头上。我们老爷心善,怜悯她们孤女寡妇,宽许了十年让他们还债,结果到现在也没还清!大家都是正经生意人,谁也不该吃这种亏!若说还不上也就罢了,一百两,这娼.妓做了十年,怎么攒不出一百两?分明是故意拖欠着不还!大夫人,您讲讲道理,是我们刻意逼迫吗?还不是她们不要脸,赖着赌债不还!”
他言辞煞有介事,听起来像是句句都占在理上,若不是晏枝知道这书里一些赌坊的规矩,怕是要被骗过去了,她冷笑道:“现在赌债还是一百两?”
那人一怔,没想到碰上个知悉行规的,声音降下来点:“年岁久了,总得赚点利息钱。”
“多少?”晏枝问道。
“五……二百两……”
“嗯?”
那人跪在晏枝面前,道:“行有行规,这利息算法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夫人若是不信,出去随便找间赌坊问问情况。况且,我们也是老板雇来打下手的,老板说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
晏枝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方才你说看在燕娘的份上是什么意思?这燕娘是何人?”
“燕娘?”那人心里掂量了下轻重,道,“燕娘是这娼.妇女儿的闺中密友,那可是个好姑娘,她替她们还了不少赌债,还央着我们多宽限几日,若不是看在燕娘的份上,这娘俩还不知道混成什么样!”
屋内传来碰撞声,三才接到晏枝的命令后立马进去查看,看到香怜从床上跌了下来,竟是想要挣脱。
他确认香怜的癫疾过去了,便取下她口中的帕子,她张口嚷道:“放屁!那债本来该在三年前便还清了!谁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法子把钱从佩娘手中骗走了!”
她一被松开就又冲了出来,晏枝拦下她,道:“香怜你别激动,仔细身体。”她瞧了一眼还要开口谩骂的男人,“佩娘托我来看望你,你身体健健康康的,她才能放心。”
男人惊得瞪圆了眼睛,当场闭上嘴,一声都不敢吭。
香怜怔住,回头看向晏枝,因过于激动而不停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下来,她冲晏枝福了福身子,道:“怠慢夫人了,我一时气昏了脑子。”
“无事。”晏枝心想,香怜真是个聪明女人,她没表明立场之前,香怜一直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她一表明,香怜便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反观那个喋喋不休,恶人先告状的男人,实在是强烈对比。
香怜关切地问:“佩娘可还好?”
“都好,她最惦记你的身体,”晏枝问道,“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劳烦夫人忧心。”香怜又福了福身子。
晏枝:“先前你说三年前偿还了赌债,这是怎么回事?”
香怜抿了抿唇,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道:“三年前,我几乎倾家荡产筹足了他们要求我们还的二百两银子,那时身体不适,让佩娘代我去偿还银子,可半路却被人偷走。佩娘哭着回来,向我道歉,我细细问起才知道,她人已经走进了赌坊的铺子,东西是在赌坊丢的,怎么丢的?”她冷笑一声,“你心知肚明。”
晏枝蹙眉,心想,赌坊能够拿回赌债是好事,香怜和佩娘母女两人又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赌坊惦记,找人过来闹事也是有成本的,无缘无故,犯不着为难她们。
那人似是心虚,不敢直视香怜满含怨气的眼睛。
香怜又道:“打那之后,他们突然抬高了利息,短短三年翻了足足一倍,十三年前欠下的一百两赌债,过了十年翻做两百两,仅仅过了三年又翻做五百两,你说这是行内规矩,请问这是什么规矩!?”她声音陡然变厉,道,“还说不是欺凌我们孤女寡妇无依无靠!你——”她指着另一个还被塞着嘴巴的男人骂道,“骂我是下贱的娼.妇?你那怀孕在家的妻子可知道你隔三差五便要来白嫖我这下贱的娼.妇?!令人作呕!”
晏枝一声不吭,待香怜情绪稳定下来,才对那人道:“无缘无故,你们做什么要这么欺凌一个寡妇?”她端出官家夫人的态度,呵斥道,“事情我已经了解了,既然叫我撞见这世间不平事,定然要论个明白!三才!把他们俩捆了押去官府,我看看是谁在背后鼓动你们摧残她们!”
“夫人!”男人凄声叫道,“我招!我全都招!”被捆在椅背上,男人动弹不得,虚虚给晏枝磕头,“是燕娘!是燕娘让我们这么做的!你们欠下的那笔赌债其实早就还了,是燕娘要我们以此要挟你们,她才能从中拿捏人情,胁迫佩娘。但是她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小人完全不知,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开恩!”
香怜闻言,如遭雷殛,她震惊地看着那人,咬牙道:“当真?”
“是真的,我不敢胡乱编排,”男人道,“我说得都是真的!我发毒誓,如果有半句谎言,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香怜跌坐在椅子上,又有癫症发作的预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竟是捂着脸低声哭了出来:“佩娘,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晏枝安慰了两句,香怜哀哀道:“她那个挨千刀的爹,天天出去赌博,欠下的债从不想着自己还,让我卖身,还想着让佩娘卖身。她年纪渐渐变大,模样也长开了,那混账东西要逼迫她卖身,我情非得已,在她脸上烫出了一个疤,让她能保全自己的身子,不会步上我的后尘。娼.妓的命太苦了,我们不是人,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当人,我是她的耻辱,让她抬不起头做人。我以为燕娘是真心待她,能够不顾忌她的出身和身上背负的债,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好友,怎么会这样呀?”
她哭得越发厉害,方才被恶人欺凌的时候都没露出这般软弱的样子:“这些事情我怎么同她说呀!她要是受不住了可怎么办呀!”
晏枝听完,心里也是一片冰冷,她原以为燕娘只是野心大,并没什么坏心思,若是细心打磨,磨去棱角能够避免书里的下场。可这番看来,为了打压佩娘,竟然做出了这种恶事,着实歹毒心肠,那再有真材实料也用不得。
晏枝嘴唇轻抿,道:“虽然我与佩娘认识的时间很短,但几番交谈发现她远比看上去的坚强。她长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看她的眼神里带有愧疚,自然发现不了她的成长。”
晏枝温和地笑着,柔声同香怜说:“就在今日,我去查验她的成果,发现她有诸多想法,急不可耐地想同我分享。她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了刺绣上,我能通过这些编织出来的图样看出一个内心世界,一个坚不可摧而又多姿多彩的世界。”
香怜不可思议地看着晏枝,眼角还垂挂着泪水。
晏枝笑了笑,道:“这次的事情,你不妨在旁看着,你细心呵护的女儿成长成了多么优秀的模样。”
第33章 ===
香怜头一回听见有人这般评价佩娘, 神色渐渐柔软下来,那孩子打小自卑,性子软弱, 唯一展现出执着和热忱的便是刺绣, 回想佩娘刺绣时的确是晏枝所说的那般模样, 她竟是没有意识到佩娘已经长成大人了。
她展颜一笑, 对着晏枝认真作揖, 道:“谢谢夫人夸赞, 当娘的很是为佩娘骄傲。”
“身为东家,有这样的绣娘本夫人也很骄傲。”晏枝道。
香怜跟晏枝相视一笑, 两人身份云泥之别,竟是不觉忐忑。
随后,晏枝命三才取来纸笔,让那两人把事情经过详细写下来又签字画押之后才放他们离开。
他们临走前, 晏枝警告道:“我娘家姓晏,夫家姓穆,整个北都当找不到第二位同我一样的,想去查我的身份便尽管去,仔细下场。”
那二人闻言, 忙卑躬屈膝地退出房间, 屁滚尿流地溜了。
送走那二人, 晏枝问了下有关香怜的癫疾,香怜道:“年轻时不爱惜身子,这才落下了这个毛病, 大夫说很难根治,只能这般养着。只要情绪不过于激动便很少会发作,夫人忧心。”
香怜所说的不爱惜身子是另一重意思, 她很小的时候便被卖进暗门子,身体还未发育完全便承受了过度的开拓,又因为赌债压迫不得已接受各种各样的客人。经年累月下来,内里早就被掏空了。她的命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