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距离有些近了,穆亭渊身上的墨香越发浓郁,晏枝的呼吸下意识放轻,她听到男人的嗓音在耳边低哑地响起:“我这次回来,想一直留在嫂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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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亭渊与晏枝一同回穆府休息,路上聊了许多闲话,等到穆府时,晏枝刚下马车便看到一个八岁大的孩童一溜烟从大门内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晏枝的腿。
“大大!你回来啦!”
穆亭渊的神色陡然变得冷淡,他一路上嘴角挂着的笑容顷刻抚平。
“哎!”晏枝抱住男童,摸了摸他的脑袋,“今儿有没有用功读书呀?”
“有!”男童朗声道,“先生还夸我聪明!”
“真是个乖孩子。”晏枝揽着小童,直起身对穆亭渊道,“这是丽娘的孩子,信上同你提起过,他叫穆念,说是要感念穆府的恩情才起了这个名字。”
“他与嫂子感情很好。”穆亭渊笑着说。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呢。”晏枝捏了把他的小胖脸,“这孩子聪慧懂事得很,念念,叫小叔叔。”
穆念见状,正儿八经地走到一旁,向着穆亭渊行了一个晚辈大礼:“穆念见过叔长。”
“你我同为穆家人,不必行此大礼。”穆亭渊扶着穆念起来。
穆念抬头看向穆亭渊,双目充满崇拜,蹦出了无数小星星,但与穆亭渊目光对上时,只觉得这个几年间传出无数才名的小叔叔不似传言中那般温文尔雅,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化着他读不懂的深沉情绪,让他有种直觉上的畏惧。
——他不喜欢自己。
孩童敏感,几乎一瞬间,穆念便能肯定这点。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沮丧地垂着脑袋,抓住晏枝的衣襟,躲在她背后。
穆亭渊的目光更冷了,他略略抿唇,下一秒,扬起笑脸同晏枝道:“嫂子,我有些饿了,晚上我们吃些什么?”
晏枝便同他商量起今晚想吃的东西,渐渐的把穆念忘在了一边。
第73章 ===
晚膳时分, 一家子人围坐在餐桌上,听穆亭渊讲述这几年来的见闻,起初, 穆念还有些莫名惧怕穆亭渊, 闷头吃饭, 气都不敢喘得太大声, 后来听着听着便入了神, 听到妙趣横生处捧腹大笑, 听到险象环生处又不住张嘴惊叫,丽娘在一旁盯着他吃饭, 看着下饺子似的从嘴里往外掉的饭菜,不住摇头。
穆亭渊眉目温和慈善,偶尔还会问穆念一些问题,穆念答对了不吝夸赞, 答错了也不厉害辞色,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仿佛真是一桌长幼有序的和睦家庭。
晏枝对比着书里和如今的穆亭渊,一样的光风霁月,却有不一样的温柔。以原来的穆亭渊, 哪里会这么耐心地和一个八岁大的男童讲这些妙事。
她不免想到, 自己对穆亭渊少时的培养果然没错, 心里温暖的孩子长大了也是个温暖的人。
穆念困得早,丽娘不等吃完便带他去读书休息。
席上还剩下慢条斯理吃着饭的晏枝和穆亭渊。
晏枝道:“临近科举,北都来了不少学子, 你可有意参加?”
“已报了名,只待开考。”
“可有把握?”晏枝笑着问。
“必不负老师名望。”
两人相视一笑,晏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斜侧着身子看穆亭渊,因着高兴,她今日喝了些酒,此刻酒意上来,神色微醺,笑出几分甜腻散漫。
穆亭渊看着女子曼妙惑人的神色,嘴角微抿,喉结滑动了下。
“真是岁月如梭,转眼已过去了这些年,亭渊已长成如此丰神俊秀的模样,你这身白衣……穿得潇洒,俊俏极了。”
穆亭渊低头轻笑。
晏枝道:“你都十八岁了……若是科举高中,风头无两,上门求亲的人家怕是要将咱们穆府的门槛都踏平了。”
“我尚未完成老师遗志,不愿成家。”穆亭渊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他抬眸看了晏枝一眼,试探地问,“嫂子呢?嫂子为何……不嫁人?”
“嫁给谁呀?”晏枝笑道,“现在北都谁不知道,穆府的大夫人是个抛头露面出来走货买卖的生意人,我当初在大太阳底下,众目睽睽之下,跟木商讨价还价买桑苗的事儿早就传得北都人人皆知,谁还敢娶我这样不正经的女子?”
“他们不识得嫂子的好。”穆亭渊道。
“也就你觉得嫂子好。”晏枝娇嗔地瞪了穆亭渊一眼,穆亭渊被这一眼酥媚进了骨子,他忍着所有情绪,哑声问,“那……洛小将军呢?”
“他?”晏枝疑问,“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嫂子当初极喜欢他。”
“哦,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晏枝搔了搔脸,“他常年出去打仗,偶尔回北都,我遥遥见过他一回,越发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冰雕,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冻死个人,我不喜欢这样的。”
“洛小将军为何也没成亲?”
“不知道,”晏枝拨弄着鬓边垂落下来的碎发,“我哪里晓得他的想法。”
穆亭渊仔细观察着晏枝的神态和反应,见她的确对洛无戈无意,便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然而就在这时,晏枝长叹口气,颇为烦恼地说:“既然谈起了感情的话题,那……嫂子有个事情想同你商量。”
穆亭渊心平气和地问:“什么事情?”
“就是……那个……其实八年前,杨少秋杨小将军就一直倾慕我,你游学去的那个七夕,他同我表白心意,我说我想守着穆府等你回来,婉拒了他的情意,可他说会等我。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他会放弃,可是……他等到了现在,我……”
穆亭渊听不下去,打断晏枝:“嫂子呢?嫂子被他打动,也倾慕于他了?”
“这倒是没有……”晏枝撑着下巴,颇为惆怅地说,“如果我倾慕于他的话,就不用这么纠结苦恼了。”
穆亭渊低吁口气,却又听那女子说:“可是我不讨厌他,有时候和他出去玩还挺开心。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最重要的是,成亲后组建一个新的家庭重要的是两人生活的契合度,那不单单是爱情,而是柴米油盐。杨小将军……是一个能相守终身的好男人。”
穆亭渊:“……”
他低垂着眸子,生怕自己情绪外泄,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了皮肉里。他冷静了片刻,再抬头时,依然是温柔的笑脸,他柔声跟晏枝说:“可若是磨合不来呢?嫂子曾经跟我说过,若是不爱便不要辜负女子,现在嫂子是打算辜负他人的情义了?若是一直生不出爱意,那便是害了杨小将军一生,嫂子糊涂。”
“……被你说得我好残忍,我本来也是说说的,我名声这样差,杨家不会同意我过门的,而且,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杨小将军当成了朋友,和朋友成亲生子共度余生……我做不到。可我有时候又想……”她低声喃喃,“一个人太孤单了。”
穆亭渊心里一跳,有些话欲脱口而出,但他压抑着,忍耐着,只对晏枝道:“嫂子不是一个人,我回来了,我陪着嫂子,我不会让嫂子孤单。”
“真好,”晏枝一扫郁闷心情,笑着说,“亭渊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但总有一天,你会娶回一位女子,和她相伴余生,”她振作起来,“我也会找到能托付终生的人,实在不行,养几个听话的男宠也挺不错。”
穆亭渊:“……”
穆亭渊温和地说:“嫂子喝多了,我送嫂子回房休息。”
“好。”晏枝笑着颔首,模样甚是乖巧听话。
晏枝头脑越发昏沉,酒的作用和药效一直发作,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看着眼前影影绰绰的轮廓,耳边的声音变得缥缈,她渐渐陷入沉睡。
穆亭渊叹息一声:“知道嫂子生病不该让嫂子饮酒,是我的过失。”
“果酒而已……”晏枝喃喃。
穆亭渊无奈地笑了笑,她替晏枝揶好被角,恍然间回到儿时,自己闹情绪红了眼角,女子也是这般温柔地坐在床榻旁,柔声哄他睡觉。
她跟自己聊锦绣日月,聊梦里河山,让自己长成了最期许的模样。
而如今,光阴轮转,女子依然是当年温柔的模样,他得承天赐,如柳条抽芽变得高挑结实,不再一味躲在她搭建起的屋檐,成了能照顾她,呵护她的庇佑。
但他要的不仅仅如此。
穆亭渊略微俯下身,在晏枝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他想成为她的刀和她的盾。
以其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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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亭渊回北都之事不胫而走,他在外游学时已颇有才名,继承岑修文学识之后,更是名声大噪,上门拜访的文人官吏数不胜数,穆亭渊以“备考科举”为由,一概拒之门外,私下里去拜访了岑修文曾经的旧友,大部分老者已不在人世,一片唏嘘先按下不谈。
春花辗转凋零,一日日过去,晏枝白日去经营商铺中的事情,晚上便回来陪穆亭渊读书,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小少年端坐在烛台旁,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籍,写下一条又一条笔记。
如今的穆亭渊,真正长成了晏枝最喜欢的模样,样貌俊逸,气度飒然,谈吐时温和儒雅,又博学广识。不同于其他酸儒弱书生,游学多年再加晨昏习练武艺,穆亭渊身段结实挺拔,如松如竹。
矫矫君子,渊渟岳峙。
转眼便是科举。
几代国泰民安,大梁日渐重文兴农,科举便是遴选文臣最重要的考核大事,由礼部负责,分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层级递进。
今年春闱,千万学子竞鳌头,除开穆亭渊这样的,还有许多文士大儒的门生弟子,魁首之争极为激烈。
春闱当天,晏枝送穆亭渊出门。
白梅饱满地绽放在枝头,晏枝给穆亭渊喂下饺子,一路送他走出府门。
晏枝叮嘱道:“我前些日子去贡院里转了一圈,那地方又小又窄,起居都在那逼仄的小间里,你要多注意不要磕了碰了,穿暖和点,四下漏风,那板子什么都遮不住。”
“好。”听见晏枝的絮叨,穆亭渊笑着点头,“我都记在心里了。”
“是嫂子啰嗦了。”晏枝习惯性地抚了下穆亭渊的头,等目光触及男人一双灼热的眸时愣了一下,她把手收了回来,说,“去吧,嫂子永远支持你。”
穆亭渊压下眸中一瞬浮现的遗憾,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晏枝说:“这话太过狂妄,我只说给嫂子一个人听,待放皇榜,我拿个状元的圣旨回来给嫂子玩。”
晏枝闻言,顿时笑逐颜开。
全府的人都外出相送,晏枝目送穆亭渊乘上马车,车轮滚滚向着考场而去。
这一幕让晏枝回忆起了当初送走穆亭渊的时候。
此间的少年,踏遍了绿水青山,再归来时,如枝头新梅,傲骨寒芳。
她之前陪着怀有身孕的韩妤去寺庙祈福,给穆亭渊许下了一个愿望——
愿你不再凄风冷雨,遍尝人间艰辛;愿你在晨雾散尽时,能成万丈明光。
第74章 ===
春闱三日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晏枝有活要忙的时候还好,无事可做时总会想穆亭渊此时此刻正在考哪一门, 会试三科都是硬骨头, 据说今年的考官出题刁钻, 喜好剑走偏锋, 不知道亭渊会如何作答, 想了一会儿便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好笑, 仿佛是那个时代守在校门口等着孩子考完高考的家长。
尽人事,知天命, 她应该想开点。
三日一过,晏枝坐上马车去接穆亭渊回来。
远远的便看到一身白衣,洒脱风流的穆亭渊被围绕在众多学子之中,他笑容温和, 耐心地同众人交谈,看见晏枝时,分开左右,笔直地冲晏枝走了过来。
一旁人窃窃私语,都道那是穆府的大夫人, 是穆亭渊的长嫂。但晏枝近些年来, 因做生意, 抛头露面,得了不少话柄,士农工商, 商为最末流,尤其是身为氏族却毫不掩饰,自甘下贱去经商走货, 最是遭文人诟病。
见着穆亭渊毫不遮掩地同晏枝交谈,有意亲近的文人都露出鄙夷的神色,不知谁在人群里嘀咕了一句“说是清廉高洁之辈,也不过如此”被晏枝听见,狠狠地瞪了过去。
那人耸了耸脖子,惊怯地缩着身子,借着人群的遮掩悄悄溜走。
一人尚能扼制,但难堵悠悠之口,小声讨论的人越来越多,都为穆亭渊亲近晏枝不以为耻而感到愤懑,再一想到岑修文多年学识落在这样一个人手上,大感呜呼哀哉,眼前一片漆黑,文坛将顷,得由他们站出来保护文之高义。
科举刚考完,他们就开始盼着穆亭渊能落榜,两人在各色目光中登上马车,离开考场。
回程的马车上,穆亭渊端坐在小方几旁,拂袖取香,淡淡的梨花香从鎏金兽首香炉里钻了出来,沁人心脾,他抬眸看了一眼晏枝,把香炉盖子阖上,道:“嫂子怎么看着颇为哀愁,可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每日吃吃喝喝,闲下来就看账数钱,”晏枝脑海里回荡着那些文人的评价,听见穆亭渊你的声音后回过神,问道,“你这回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题目不难。”
晏枝:“……”
晏枝笑了出来:“方才我等你的时候,瞧见几个从贡院出来的学生,大多失魂落魄,其中有一个没走多远就冲着路旁的石狮子撞了过去,被救下来后,哭天抢地地嚷着考试题目太难,愧对父老兄弟。”
穆亭渊说:“确实不难。”
晏枝笑得几乎止不住,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说:“好好好,嫂子等着你的好消息,我还没见过圣旨呢。”她渐渐收了笑,神色多了几分凝重,“圣上身体越发不行了,曦贵妃说,怕是活不过今年,小太子又性格懦弱,一旦圣上驾崩,大梁朝中局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此时入朝为官,怕是仕途不会那么顺利。那些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