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少年仓皇逃难,身上还带着余毒,她怎好在这时候去揭人伤疤?
“你先在邹老这里养病,等过几日,我再让人来接你下山。”高韶兰道,“就是随便问几句话,你答了就行。”
萧执眉心微动,没有吭声。
高韶兰奇道:“有什么问题吗?”
“邹老这里已经暴露,我担心大哥派别人过来。”
高韶兰一手托着下巴沉思。
似乎有点道理。
可是——“那怎么办?”
高韶兰转头去看邹大夫:“要不然邹老跟我下山?王叔一直盼着你能住在山下,来往方便。”
邹大夫瞪她一眼,一吹胡子一甩袖,哼道:“不去!我就爱住这里,你赶紧派几个人给我把这院子清理了,我就谢谢你了!”
“那万一再有歹人……”
邹大夫捋着胡子想了半晌,一拍手。
“你把这小子带走,不就没事了?那些人知道他不在这儿,还能专门来杀我不成?”
也是。
反正她还要带这少年回去审问,早点带下山一样的。
高韶兰想了想,问:“那他身上的毒要紧吗?”
“不是什么大事儿,一会儿我给他包点药,一并带下山去,熬了吃了,两天准好。”
邹大夫招手叫小药童:“鱼繁,跟为师进屋。”
一直站在院门处的小药童终于迈开短腿,清脆地应了一声,朝邹大夫跑过来。
一时间,院子内就只剩下高韶兰与萧执二人站着。
——如果忽略地上的一片惨状的话。
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片,还掺杂着难闻的血腥气,高韶兰实在不喜,便走出了院门,斜靠着门框,望着那条上山的路发呆。
萧执盯着她的侧影看了一会儿,转身进了房门,去寻邹大夫。邹大夫还要给他开药。
不多时,碧荷带着十个侍卫上了山顶,领头的侍卫长名叫云兆,是高韶兰的贴身近卫。不过她天生力大无比,等闲人近不了身,多数情况下也用不着云兆护卫罢了。
“已经让人去知会静安侯了,”碧荷道,“奴婢怕您等的着急,就先带着云侍卫他们上来。”
静安侯就是高韶兰的王叔。
高韶兰点点头,瞥一眼院中那些尸身,对云兆道:“我没看住,都服毒自尽了,你带人翻翻他们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等翻完了,去后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云兆应是。
高韶兰又道:“把这院子清理一下,邹老爱干净,受不得这些。”
“明白。”
交代完,高韶兰便往堂屋去了。
邹大夫正指挥着药童鱼繁抓药,黑漆漆的小案上,放着两张药纸包,萧执的情况并不严重,两副药,吃两天就足够了。
“邹老,我今天给你带了两筐药材,都在院子里放着,一会儿你记得去看看。”
“诶?”邹大夫呆了一呆,他进门时注意力全被一地的狼藉吸引过去了,哪儿看得到高韶兰带来的药材?当即就站起身,高兴地捋了捋下巴上的两撮胡须,“都带了什么?我这就去瞧瞧。”
说着,他就往院子里走。
高韶兰不由失笑,跟了出去:“是父王让人送过来的,我看里面有好几种都是仓淮山没有的,就给你送来了。”
邹大夫弯腰翻看那两筐药材,忍不住两眼发光:“是好东西,好东西!你这丫头有心了。”
“这也是王叔的意思。婶婶的身子已经好多了,不知道邹老什么时候得闲,再下山一趟为我婶婶看病?”
邹大夫嗤地一声笑了,直起身子斜她一眼:“就知道你这丫头在这儿等着我呢。放心吧,夫人的病,我心中有数。等这个月十九,我再下山去给她看诊,到时候再施一回针,调整一下药方,就好的差不多了。”
高韶兰乐了:“如此就先谢过邹老。”
邹大夫最烦人家跟他客气,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赶紧带着你的人下山去。”
正好鱼繁包好了药,拿草绳捆在一起,交给萧执拎着出来了。
高韶兰叫来碧荷,打算带着她与萧执先下山。至于云兆几个侍卫们,他们还要留在这里处理那些大汉的尸身。
碧荷短时间内爬了两次山,腿早就软的不是自己的了。一听又要下山,小脸立即就垮了下来,吞吞吐吐道:“公主……”
高韶兰挑起眉梢。
“我能不能……等一会儿跟云侍卫他们一起下去。”碧荷为难地看着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可以。”高韶兰无语片刻,忍不住扶额。
碧荷委实用不着这般小心翼翼,她又不是不近人情。
只是这样一来,就只剩她和这个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少年一起下山了。
第三章
山路崎岖,二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
折腾了那么久,这会儿已经接近正午了。太阳升到头顶上,热度也比晨时上山时升高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在两人的额上蒸出细汗。
行至一处平地,高韶兰停下来舒了口气,转头问身后的萧执:“你还好吗?”
萧执只拎着两个药包,其实没什么大碍。偏偏高韶兰顾忌着他身上的余毒,怕他受不住这崎岖的山路和炽热的太阳。
萧执看着她清澈的带有关心的眸,轻一摇头:“无碍。”
高韶兰便继续带着他往下走,一边说道:“我的住处就在这山下不远,平时都有人守卫,到时候我派两个侍卫贴身保护你,你就不必担心你那个大哥再派死士过来了。”
“好,有劳了。”
萧执没有反对,甚至还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她会把他带到她的住处。
眼前这女子身为仓淮王女,再怎么身边也不会缺了护卫,如今这种情况,她那里不失为一个躲避追杀的好去处。
高韶兰有心与他说话,一方面算是提前问一问他的来历,一方面也是为了缓解下山路上无言的尴尬。
“对了,还没问你,你是哪里人?”
萧执眸中掠过一丝警惕之色,盯着高韶兰的后脑的发髻看了片刻,道:“周人。”
地势渐渐开阔,萧执跟上去,走到她的身侧,面色无波:“从上都来。”
上都正是大周的都城,距离此地少说有两千多里。
高韶兰有些惊讶地侧过头,朝他看去,只看到少年近乎苍白的脸,鬓角好像有一些干涸的血迹。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才经了这些事居然也能如此平静,心性倒是异于常人。
高韶兰心头暗忖:上都……难道他是大周的什么大人物?
“那你一路过来,可有路引?”
“有一份假的。”
高韶兰步子一顿。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一份假的算是怎么回事?
萧执面色未变,解释道:“当时仓皇逃难,不及准备这些。再者,我若用真的,我那父兄也会发现的。”
高韶兰眉头轻皱。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族,嫡庶之争能这么厉害,父不父,兄不兄,对自己的儿子与弟弟痛下杀手?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萧执缓缓开口:“父亲是大周的承恩侯,他听信了一个道士的胡言乱语,说我生性残暴,将来会弑父杀兄,谋夺家产,遂将我逐出家门。大哥则派出死士,欲赶尽杀绝。”
他垂下眼睑,平静地叙述事实:“若不是遇上邹老和你,我怕是已经死了。”
高韶兰听他说完,觉得有些荒谬。
道士说什么就是什么?眼前这少年温润有礼,风度翩翩,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暴虐之人。他那父亲竟然不顾事实,只凭道士几句话就做决断,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真是可笑。
萧执道:“你或许不知,当今天子沉迷修道,以求长生。道士地位尊崇,因此我那父亲也非常相信道士的话。我是庶子,本来就无足轻重,所以才沦落至此。”
高韶兰怔了怔,想起来王叔与她说过,大周皇帝确实信道,宫里似乎养了一批炼丹术士。翻过仓淮山往北面去,大周地界上,也各处都是兴建的道观。
若是这样联系起来,那倒也没有太过荒谬。而且这少年……还挺可怜的。
她刚刚觉着这事可笑,脸上明显不信,他肯定是看出来了,要不然怎么跟自己解释这么多?
高韶兰踯躅片刻,看着他歉然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些的。”
怎么又揭人家伤疤,她实在是太过分了。
萧执抿唇不语。
她就算不提,他也要解释清楚。要不然她心里的疑惑一直未解,再派什么专人来查他,查到了就不好了。
东仓淮王一直与大周亲近,向大周称臣纳贡,他若身份暴露,难免不会走漏风声,让上都那边的人知道。若是那样,他就危险了。
毕竟父皇年事已高,偏听偏信,不想要他这个儿子……
他刚刚所述,也不完全是假的。
高韶兰看他情绪低沉,心中愈发愧疚。她摸摸鼻子,转了话题:“那你以后做何打算?”
“天地广阔,总有归处。”萧执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姑娘今日的救命之恩,我会报答的。”
模棱两可的答案倒也没什么,高韶兰本来就是跟他随便聊聊,盘问身份这事儿还得专人来做。
只是他这一声“姑娘”叫得实在别扭,高韶兰嘴角轻扯,不自在道:“不必客气,那些人在仓淮山行凶,我本来就该管的。说起来,你叫什么?”
萧执:“俞肃。”
俞自然是那所谓承恩侯的姓氏,肃则是萧字的下半边。
高韶兰不知道大周的承恩侯姓甚名谁,也无从分辨萧执所说的话的真假。
但他仓皇逃难是真的,今晨差点丧命于屠刀之下也是真的。
高韶兰这么想着,心里就忍不住发软,也联系不到真假上面去。她问:“你哪一年生的?”
萧执不意她突然问这个,来不及现编,下意识照实了回答:“天和五年。”
如今正是天和二十年。
“那你和我阿弟一般大呀!”高韶兰惊讶地笑了笑,怪不得她总觉得眼前这少年看着小呢。
高韶兰:“我是天和三年生的,不嫌弃的话,你就叫我姐姐吧。”
萧执:“……”
萧执默了默,他还以为高韶兰问这个是打算追究一下他的家世,在家中排行之类,却没想到她是为了让他叫她姐姐?
比他大又怎样,她身材娇小,看着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
或许是看出萧执的迟疑,高韶兰转转眼珠,“别不乐意呀!你是我弟弟的话,在仓淮山,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萧执一怔。
他没想到高韶兰是这样想的。
心思单纯……这么好骗,这么轻易的就相信他了。
萧执对上那双清亮的明眸,头一次有些狼狈地发现,在这种心思简单的人面前,他的内心好像有点污浊。
他喉结滚动,轻轻地应了一声:“好,姐姐。”
高韶兰美滋滋的带着他继续下山。
其实她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这个少年家都没了,有点可怜,想安慰安慰他罢了。
有个能保护他的姐姐,会不会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
山脚下往西大约三百步的距离,就是高韶兰所居的别院,白墙碧瓦,掩映在一片绿树丛林中。
院子不大,分为内院和外院。平日高韶兰与自己的侍女们住在内院,侍卫们和杂役们住在外院。
高韶兰在外院给萧执挑了个屋子,让他住下,又指了一个小厮与两个侍卫贴身侍奉他,她自觉妥帖无比,左右看看,交代他道:“你这两日就在这儿好好养病,有什么缺的,可以再找我。”
萧执点头应下。
高韶兰说完,回到内院。
等用过午饭,侍卫长云兆终于带着人处理完山上那些尸体,回来复命了。
“都挨个搜过了,没发现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云兆道,“既然是死士,身上自然不会有什么线索,他们也怕被查出来历。”
这倒是意料之中。
高韶兰嗯了一声:“都埋好了吗?”
“埋好了。”
“那你去跟王叔说一声。”高韶兰道,“让他派个人过来审一下那个少年。记得找个脾气温和的,耐心点的。他才经了这些事,心思正是敏感脆弱的时候。”
云兆一愣,有些诧异于公主的细心,但他向来不会多话,因此只拱了拱手,应一句:“好。”
“等问清楚了,确定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就可以了。”高韶兰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周人之间的恩怨,我们管不了的。”
云兆沉默着应下,躬身离去。
第四章
这厢事毕,高韶兰午睡了一觉,去马厩牵了自己的爱驹白鹤,骑着去找王叔。
此处属于柳城地界,王叔静安侯高广严的府邸就在城区。高韶兰带着会武艺的侍女红玉,骑马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宅院大门。
比起高韶兰建在山下的小院子,眼前的府邸就气派多了。黑底烫金字的匾额,漆红的大柱子,门前还各立了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
二人翻身下马,红玉前去叩门。
很快大门便开了,仆从们认得高韶兰,当即便迎了出来,替她们二人牵了马,引她们去见高广严的夫人杜氏。
此时王叔大概在署衙忙于公务,并不在家中。
杜氏就是她那个得病的婶婶。高韶兰来就是看望她的。